11.
放下第二片字牌後,李赫賢便一直低頭用手機,忙著把前一分鐘拍好的照片上傳。
伊薩克也沒有生氣,本來就是他邀請李赫賢一起回到他的國家。說實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理由,只是李赫賢的雙子故事太過「獵奇」,他很喜歡。從法國到義大利、荷蘭,再到英
國,他們一直一起旅行。在英國的最後一天,他建議李赫賢與他前往北歐,他的故鄉,他
一定會好好招待他。
李赫賢並沒有馬上答應,不過在一個晚上的思考後,他給了肯定的答覆,不過有個額外的
請求。伊薩克爽快地答應了,並沒有詢問詳情。李赫賢是很聰明且知分寸的人,他不認為
李赫賢會提出什麼為難的請求。
請求果然也很簡單,就是拿著字牌拍幾張照片。起飛的前一天李赫賢買了字牌,半夜拿著
馬克筆一筆一筆地寫下。
一下機,在前往車站準備搭火車前,李赫賢便急不可待地要求伊薩克履行這麼請求,此時
他們正在零下幾度的室外。
「這裡有什麼好拍的?」他不解地問,「這裡只是普通的市區。如果真的要拍,要不等到
了車站,好歹有車站的名字可以證明我們在什麼地方。」
但李赫賢只是說:「下雪了,正好。我就要在這裡。」
見李赫賢難得這麼認真,甚至沒有一絲笑容,伊薩克便答應了。隨手攔了一個路人,李赫
賢將自己手機交了出去。被攔下的是一位壯碩的男子,戴著紅綠集合的毛帽,身上則穿著
醜得有剩的毛衣,同樣以紅與綠為底色。
兩人拿起字牌的時候,男子拿著手機左看右看,最後竟用這個國家的語言喊了兩句。
伊薩克楞了一下,轉頭去瞧,發現李赫嫌沒有笑,臉部僵硬,看起來有些恍惚。
「他說什麼?」李赫賢問。
遲疑了一下,伊薩克說:「笑容。他說別忘了笑容。」
李赫賢抿唇。最後他舉高字牌,擋住了自己的臉,伊薩克拗不過男子的熱情,只好堆起了
滿滿的笑容。
喀嚓、喀嚓。幾張之後,伊薩克去接男子遞來的手機,連聲道謝。男子顯然不知道字牌的
意思,聳著肩就離開了,還在為李赫賢僵住的臉遺憾。
回過頭時,他發現李赫賢還舉著字牌。伊薩克靠近想把手機還給李赫賢時,正好看見一滴
眼淚從李赫賢的眼窩滑下。
伊薩克嚇了一跳,可流出眼淚的李赫賢反而看起來平靜許多,方才的僵硬隨著眼淚褪去。
「Rory,發生什麼事了?」
李赫賢只是說:「這裡太冷了。」說話的同時,他還呼出一口白霧。
接過手機,李赫賢沒有抹掉眼淚,但也沒有繼續流淚,只是說了聲謝謝。他低著頭,神情
平靜過頭,和幾乎凝結在下巴的眼淚成了鮮明的對比。
貼文送出後,李赫賢的手機不停跳出通知,不過他都視若無睹,伊薩克直覺他等待著某個
人的回應。如此一想,他便對字牌的字感到好奇,第二張字牌寫的是英文,所以他看得懂
,但第一張寫的是李赫賢自己的語言。
幸虧科技發達,他不用了解這如畫的文字也能靠著手機查出上面的意思。他悄悄地開啟相
機,相機很快地捕捉到上頭的字,替他翻譯成英文。
We are married.
伊薩克先是一驚,隨即想到第二張字牌。
抬起頭,伊薩克正好看見李赫賢的細微的表情變化。李赫賢先是收縮了瞳孔,隨即又垂下
了眼睛,不知何時抿起的嘴唇慢慢地放鬆。
他給了伊薩克一個眼神,後者笑著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李赫賢將手機貼在耳邊,棉絮的
雪花落在他的臉上,凍紅了鼻尖、眼角。
僅僅只有半秒的時間,電話那頭接了起來,李赫賢用著他自己的語言說話,伊薩克聽不懂
,卻知道那是李赫賢的雙子兄弟。
「小綠,」李赫賢低聲地說:「這裡好冷啊。」
#
「一直在一起」這句話本身就像是一種詛咒,可是雙子的他們,誰也沒有感到困擾,因為
他們生來就是如此。
李綠維很少因為李赫賢以外的事情哭,從小時候就是如此。可是李赫賢不一樣,他會因為
所有的事情感到氣惱,曾經的他就像是顆炸彈,生氣是他每天的日常。從父母的爭吵、到
父母的離異,再到比忙碌更忙碌的母親。
去新幼稚園的第一天,他從醒來的那刻便開始尖叫、哭泣,槌打母親,刷牙洗臉就像是一
場戰爭。
李綠維一直懵懵懂懂,父母爭吵的時候他很緊張,渾身僵硬,李赫賢會捂住他的耳朵,後
來他學會了,兩個人便這樣捂著彼此的耳朵,度過那段緊繃的日子。所以後來父母離異,
他反而鬆了一口氣。
李赫賢不一樣,他不想搬到新的家,不想去新的幼稚園,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
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李赫賢!」母親大喝,誰知道這更激怒了男孩,他在母親懷裡猛力掙扎,像是一條蠕動
的蟲。母親的這句話讓他氣得抬起沒有被抓住的那隻手,狠狠地往她臉上一拍!
啪!母親的眼鏡被打落,在她慌亂的驚叫中被踩壞。腳抬起來時已經來不及,支架扭曲,
鏡片破碎。那剎那,所有的疲憊和緊繃都加倍湧上,她想起銀行的存款、薪水、前夫,以
及工作上越來越緊迫的死線,長子的行為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她抬起手,李赫賢幾乎是習慣性地抬起的雙臂擋在面前,在那之下的眼睛倔強地緊閉,小
小的身軀蜷曲,這是一種保護姿態。
她怔住,手僵在空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想做同樣的事。
在這短短的幾秒鐘,一直在旁邊不知所措的李綠維撲了過來。他原本正揹著新的書包在玄
關等待,可是看到那和熟悉的揚起的手,他便嚇得拚命地跑過去。可惜他從小到大跑步就
跟烏龜一樣慢,花了好一會才到達,緊緊抱著母親大腿。
李綠維慌張地喊:不要!
母親提起了一口氣。
方才只是一直癟著嘴的李綠維哭著道:「不要痛痛!」
這麼一句話,她彷彿大夢初醒,幾乎暈眩。
渾身的力氣好像被抽乾,母親用力地抱住懷中還閉著眼睛的長子,雙腿一軟,就這麼跪在
地上。她接住了重心不穩的李綠維,將他也緊緊納入自己的懷抱。
李赫賢睜開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見母親放聲大哭,以及李綠維一邊哭一邊不
停地喊的「不要痛痛」。
不要痛痛、不要痛痛。母親說:不要痛痛。
那天他們還是被送去了新的幼稚園,這也是他唯一一次看見哭泣的母親。她像個孩子一樣
大哭,嘴巴張得大大的,眼淚不停留下。啪嗒,有一滴落在李赫賢的臉上,他的怒氣被澆
熄,只剩困惑。
原來,媽媽也會像小寶寶一樣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母親慢慢地冷靜下來。擦乾了眼淚,她趁著長子茫然的時候抱起他,一
隻手拉著哭累的次子,飛快地把兩個人送上汽車後座的嬰兒座椅。
這是離婚之後,三個人第一次這麼平靜且安穩地行駛在路上。
將他們送到新的幼稚園後,母親一一親吻他們的腦袋,並且保證道:「我會來接你們。一
定會。」
李綠維癟著嘴點頭,李赫賢還沒從母親大哭的震驚中恢復,兩個人手牽著手,在大門的柵
欄後面看著母親的汽車遠去。
老師原本想要帶走他們,可是李赫賢抓著欄杆死也不肯走,此時突然一個小孩尖叫,好像
有誰又大號了,無奈之下,老師只得囑咐警衛看著他們,他則慌慌張張地離開。
李綠維哭完了,因為讓他哭泣的事件已經結束了,所以他也只是牽著李赫賢,在旁邊發呆
。
就這樣呆了好一陣子,他看著天空的雲朵,天空很藍,但李綠維沒有特別的嚮往。
忽然地:哐!
李綠維瞇起的眼睛立刻瞪大,旁邊翹腳打瞌睡的警衛也嚇得跳了起來,在差點翻船的椅上
找著眼鏡,想看清大門那邊發生什麼事。
李赫賢一隻手抓著欄杆,然後狠狠地搖晃,鐵欄杆做成的大門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然後是連續不止的: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喂!警衛一邊喊一邊從警衛室跑出來:你在幹什麼!
聞聲的老師也衝刺而來,這樣的聲響甚至招來了園長。
李赫賢一邊哭一邊尖叫,這尖銳程度簡直可以刺穿所有成年人的耳朵,唯有小孩可以承受
。哭泣在幼稚園的世界是會傳染的,很快地,一個接著一個都哭了出來,他們喊著想回家
,媽媽在哪裡,媽媽在哪裡。我要媽媽——
李赫賢被硬生生從大門扒開,可在老師的懷裡依然扭動得厲害,像是隻剛被釣上來的魚,
李綠維也因此被鬆開了手。
李綠維慌張地跟在老師後面,手伸得長長的,竟然也哭了出來,幼稚園一時之間成了哭泣
的合唱團。他喊著:李赫賢——李赫賢——老師一個頭兩個大,這是他第一天上班,他也
快要哭出來了。
李赫賢一直尖叫著:「我要——我要——」
他要什麼?在那個時候,他要媽媽,但也想要爸爸,即使爸爸曾經狠狠賞過他一巴掌。他
想要家,最初那個家,那裡充滿傷痕的家。李赫賢只見過這樣的家,他不想要離開,也不
知道離開之後還能去哪,他以為這就是「最好的」。
他要愛,他要母親的愛,父親的愛,愛。他想要愛。他想要愛,他不要被背叛。他不要被
遺棄。
李赫賢用盡全部的力氣尖叫哭泣,手死死地捏著,滿臉通紅,就快要喘不過氣一樣。
一片混亂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到教室裡面,老師抱著他在遊戲軟墊上,其他小孩
都被帶了出去。李赫賢的尖叫和暴力讓老師簡直想眼睛一翻昏死過去,不只是眼鏡,老師
臉上也多了幾個紅印。
在淚水模糊的視線之中,李赫賢看見拚命塞進自己手裡的小手。他反射性地抓住,終於聽
見李綠維哭得虛弱的聲音:不要痛痛、不要痛痛!
那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李赫賢突然就止住了尖叫,嘴巴張得大大的,斗大的淚水還一滴
一滴地滑下。
「不要……嗚……痛痛……不要痛痛……」李綠維哭得眼睛像兩顆桃子,兩個人小小肉肉
的手緊緊地交握,好像再也不會放開。
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觸碰在李綠維同樣哭腫的臉上。
很快地,李綠維就哭到打嗝,眼淚也慢慢停了下來。李綠維勉強睜著眼睛,看著掛著鼻涕
的李赫賢,兩個人都沒在哭了,這下換老師要感動地哭出來。
「不要……嗚……哭了。」李赫賢啞著聲音道。
李綠維癟著嘴點頭。
李赫賢又說:「不要痛痛。」
「嗯。」
「不會痛痛了。」
「嗯。」
李赫賢張開手,用力地抱住李綠維,重複了一次:「不會痛痛了。」
李綠維摳著李赫賢嶄新的羊毛上衣,這是母親咬著牙,在幼稚園前一天於百貨公司買給他
們的。一個紅,一個綠,當時他們非常開心,母親也少見地露出了笑容。
李赫賢有了決定:他要保護李綠維,讓李綠維永遠都「不會痛痛」。
至那個時候開始,他漸漸地學會隱藏怒氣,很少哭鬧,情緒越來越內斂。所有人都是他的
敵人,他在「不要痛痛」的路上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他愛李綠維,李綠維也愛著他。他
們牽著手一起前進,由李赫賢打頭陣,他不信任何人,試圖斬除任何可能「痛痛」的人、
事,與物。
李赫賢成為了決定一切的人。李綠維永遠都是忠誠的,他不會奪權,不會反抗,他只會愛
他,一直愛著他。一直。永遠。沒有盡頭。不會停止。盲目地,愚昧地。
所以當他踩到死結,走到死路時,李赫賢只感到深淵般的恐懼。腳步越來越重,再也無法
繼續當那個領頭的人,他舉步艱難。在停止前進之前,他終於怕得拋下深愛的、盲從的李
綠維,狠心地遠走高飛。
這次,李赫賢將選擇權交給了李綠維。
#
陳知墨看清貼文上的照片時,他心頭一驚,幾乎是瞬間伸出了手,深怕眼前的人一個腿軟
,就這麼倒在地上。
可是,他只看見一滴斗大的淚珠從李綠維的眼角緩緩滑下。隨即,他的手機螢幕再度亮起
,是李赫賢的來電。
李綠維癟著嘴,當然立刻接起。即使是如此明目張膽的「背叛」,他也沒想過以拒接電話
來表示抗議或者報復,他對李赫賢的愛永遠是這麼忠實。
接起過了幾秒,陳知墨聽見李綠維說:「你看到雪了。」他吸了吸鼻子,「嗯,你要多穿
點。」
空氣安靜了一下。
「……那是不小心按到的,我太驚訝了。」出乎陳知墨意料的是,李綠維並沒有繼續哭泣
,那滴眼淚從下巴掉下。他小聲地說:「你……結婚了。」
又等了一下,李綠維眨了眨眼,幾個碎末的淚珠被擠了出來。
「第二張?」李綠維立刻拿下手機,開了擴音之後再度點入方才的社群網站。
那張「我們結婚了」的照片依然刺眼,李綠維的重點卻是往左滑的第二張。
陳知墨楞了一下,也湊過去看。兩個人都太過驚訝,沒注意到照片下面還有兩個點,右側
有個箭頭。
第二張照片依然是兩個人拿著字牌,不過訊息不一樣。
上面用英文寫著:Prank! HeHe :)
李綠維啜泣,眼睛的水龍頭終於又重新打開,對著手機直說: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
陳知墨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擴音傳來的風聲。對了,照片上看起來那裡下雪了,斜
屋頂上積滿了雪。除此之外,背景的燈光非常豐富,每家屋頂或多或少都掛著紅綠為基底
的燈飾。
李赫賢輕輕地笑了一下,擴音傳來陣陣的雜音。
「你聽起來,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驚喜。」
「什麼?」李綠維一楞,立刻道:「怎麼會!我很高興!我非常高興!」
李赫賢這次轉為朗聲大笑,網路不穩的緣故,笑聲分了兩次才傳到他們耳裡,聽起來像是
哈哈——哈啊——哈。
「——小綠。」
「我非常——什、什麼事?」李綠維急得對著手機大喊,完全忘記要取消擴音:「我是真
的很高興!你不可以這樣質疑我!我非常高興!」
「你昏倒了嗎?」
這個問題讓電話這頭的兩人都是一楞。
「你尖叫了嗎?你大哭了嗎?」
「我——我——」李綠維不會說謊,他嘴巴再度一癟,「……沒有。沒有昏倒……沒有尖
叫……但、但是,但是!我哭了!我哭了!」說完,一滴眼淚又從眼睛流下。「你怎麼可
以……這麼說……李赫賢……你怎麼可以……」
陳知墨忍不住,伸出手,替他用拇指抹掉眼淚,可是很快下一滴又流了下來,不會停止似
地。
李赫賢長長地嘆息,聽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也像從遙遠的星球傳來一樣,參砸著電流的
茲茲聲。
嘆息之後,李赫賢才又緩緩地開口。
「對不起,小綠。」
李綠維抽了一下,鼻涕流進喉嚨,他接著低低地咳了兩下。
李赫賢又問:「陳知墨也在嗎?」
陳知墨沒想到李赫賢會問這個問題,還精準預料。
李綠維不會說謊,他說:「嗯。」
李赫賢並不驚訝,他在電話的另外那頭抬起頭,看著遠處巨大的聖誕樹,上頭滿是紅與綠
的燈飾,最上面則有一顆獨一無二、閃閃發光的星星。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
李綠維只剩下淺淺的抽泣,眼淚滑落的速度緩了些。他小聲地說:「我想聽你說愛我。」
看,若是普通人聽見了,肯定會一臉糾結,又好奇又噁心地揣測他們的關係,而這對他們
卻十分尋常。李綠維的手指抽搐,陳知墨將自己的手塞進去,他立刻就緊緊握住。陳知墨
一點也不在意李赫賢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月牙印。
「我愛你,小綠。」李赫賢的聲音有些模糊,「我愛你。」
李赫賢提起來的心臟慢慢地降落,他覺得自己這兩個月好像一直在空中,從一個國家飛到
另一個國家,再到下一個國家,輕飄飄的。逃避是輕鬆的,而且很有用。可是,他終究還
是需要一個終點,他想要降落。
安心的同時,想哭的感覺也同時從鼻間浮現。他已經很久沒哭了,生氣也是,從什麼時候
開始的?母親大哭之後?幼稚園第一天之後?李綠維說「不要痛痛」之後?還是下定決心
,要走在李綠維前面之後?不能哭也不能生氣,他要成為前面的那個人,受傷了也不能表
露出來。想哭是因為安心,也是因為恐懼散去後的憂傷。
他停了下來,可李綠維還是得邁開步伐。李赫賢絕不希望小綠被他擋住,陪著他一同駐足
,在死結上亂跳,在死路前絕望。可,內心的某一處,他卻也矛盾地抗拒小綠前進,走出
兩個人的溫室。
即使,他知道趴在窗戶邊的小綠,最終還是會推開門,被那片美麗的黑幕吸引,追逐點點
繁星,與披著墨色絨布的人手牽著手,離開這條死路,踏上另一條新徑,無論那是否是「
正確的路」。
儘管如此,李赫賢還是在最深最深的心底處,希冀著小綠能和他一起被困在溫室內,永永
遠遠。
「小赫?小赫?」慌亂之下,李綠維竟喚起李赫賢已經遺忘很久的小名。他擔心地問:「
那裡真的這麼冷嗎?」
李赫賢破涕為笑,用手指抹掉了一滴溫熱的眼淚,可是依然淚流不止。他既想要哭,也想
要笑,這也是他出逃前沒有料想到的。
「嗯。這裡真的很冷。」小赫說,「小綠。這裡真的很冷。」
「你有穿暖嗎?」
「嗯。」
李綠維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在陳知墨捏了捏他的手後鼓起勇氣道:「那,回來吧。小赫
,回來……好嗎?那裡這麼冷,還下雪。回來……怎麼樣呢?」他小心翼翼,像是初出茅
廬的推銷員一樣。「台灣不會下雪,也沒有這麼冷。嗯……雖然會下雨啦,但是,怎麼樣
也比雪強吧?我們可以待在家裡一整天不出門。」
他們都聽見了模糊的哽咽聲,但也有不清楚的笑聲,被風帶走又帶回。
「嗯。」
「小、小赫?你,你剛剛是答應了嗎?」
忍了二十幾年的淚水好像想要在這一天完全宣洩,連鼻水都流了出來,可是李赫賢的嘴角
卻越來越上揚。二十年的喜怒哀樂,在這短短幾分鐘裡面接踵而出,推擠著彼此,讓他既
要哭、也要笑,恨意閃過,極樂也在。
鬆了一口氣之後,所有防備都因為寒冷而卸下,李赫賢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
「我要回去了。小綠,我要回家了。」他吐出一大口白煙,聲音帶著笑意,「謝謝你。」
李綠維永遠都不會壓抑哭泣,他不害怕。李赫賢想,或許,小綠才是最勇敢的那個。
他哭著說:「為什麼要道謝呢?我很高興。我非常高興。小赫、小赫……」
冬天的北歐日落得早,不過下午四時,天空已經被黑絨布籠罩,灑著雪的天空就像將星星
摘下一樣。李赫賢忍不住伸出手,棉絮的雪落在掌心並沒有馬上融化,他凍紅的手還同時
盛著遠遠透來的紅光與綠光。周遭的人都笑著,慶祝著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急切地回去和
家人團員。
「謝謝你下定決心,做出了選擇。」李赫賢說,「很多事情都會因此改變,但這樣很好…
…這樣就好。」
紅與綠的溫室依然存在,但沒有人需要戰戰兢兢守在門前,也沒有人會趴在窗邊遙望。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嗯。我會等你。」李綠維說,手被捏了捏。掌心不小心被指甲搔刮,他從從通話中的螢
幕抬起頭,聲音因此一頓,「我們,會一直等你。」
李赫賢鬆了一口氣。他張開雙手,倒在溫室內的綠玫瑰上,渾身被尖刺穿透,鮮紅的血將
一半的玫瑰染成了紅色。他感到失落,溫暖,憂傷,以及喜悅。
帶著淡淡的笑容,李赫賢閉上了眼睛。他停下了腳步,為的是好好地休息,但同時思緒清
晰地編織。他知道某個東西會從此刻開始將會永遠凝結。李赫賢想:或許自己再也無法前
進了。
在敞開的門外,一條道路在李綠維眼前延伸。他和李赫賢一樣張開雙臂,不安、徬徨和無
措鮮明地漲在胸口,可同時,也目眩神迷地沐浴在溫室外的天空——那是個色彩斑斕的世
界。
(完)
寫在最後:
1. Rory有"Red"和"Red King"的意思
2. 永皓(白)的姊姊叫永青(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