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穹淵習慣獨來獨往,從不會哄人,乍見金霞綰一副委屈可憐的模樣,頓時不
知所措,但兩人站在門邊互相瞪眼也不是辦法,他小心翼翼攬著少年的肩說:「先
坐下來喝杯水。」
還好少年並不排斥被他碰觸,他倒水遞過去,看著金霞綰兩手捧杯小口淺啜的
模樣,不禁心生憐愛,臉上不自覺浮現笑意。
金霞綰喝完水冷靜了些,放下杯子看到嚴穹淵望著他微笑,古怪道:「你笑什
麼?」
嚴穹淵回過神來,訕訕然道:「沒什麼。」
「你不是說沒事就笑顯得蠢?」
「人偶爾會犯錯,也會犯蠢。」
金霞綰別開臉小聲嘀咕:「比我還會瞎扯。」
嚴穹淵對金霞綰忽然出現還是感到滿腔疑惑,但他知道少年心思細膩又格外敏
感,斟酌了會兒才問:「你一個人離京是要到琉璃天找我麼?」
金霞綰本來還想跟嚴穹淵大吐苦水,可一想到方才那對主僕對這男人的親熱勁
就燃起一把無名火,他一臉平靜說:「沒有,我沒有要去琉璃天,我出來玩。」
嚴穹淵瞧出金霞綰在鬧彆扭,所以少年明知這種話漏洞百出,卻還是這樣回應
他。他雖然不常與人深入往來,卻也猜出對方在吃自己的醋,心中暗暗高興。想到
這裡,嚴穹淵語氣更溫柔了些:「你方才的提議很好,我盡快找間可信的鏢局安排
人護送她們二位,畢竟她們都是女子,我也不便和她們同行。」
金霞綰聽他這麼講,火氣又消了大半,他問:「萬一沒有女鏢師呢?」
「他們會想辦法的,那也不是我們該想的事。」
金霞綰聽他應得乾脆也不再糾結女人的事,轉而詢問:「你當初離開得這麼乾
脆,怎麼沒有馬上回琉璃天?」
嚴穹淵挑眉:「你怕去了琉璃天,我剛好不在麼?」
金霞綰低頭嘟噥:「我又沒有要去……」
「那我邀你來?」
金霞綰也知道自己方才過於失態跟霸道,表情和語氣都緩和不少,只是還有點
彆扭的微翹上唇說:「你邀我?那我考慮考慮。」
嚴穹淵真誠道:「要是你肯來琉璃天,我會很高興。」
聽到這話,金霞綰難掩高興,有些害羞問:「為什麼啊?」
「我那裡難得有客人,而且還是你。」
金霞綰臉上已無慍色,他眨了眨眼看著嚴穹淵問:「你不討厭我?我對你的態
度一直不是很好,喜怒無常的,又有些任性……剛才還把你的兩朵桃花趕跑了。」
嚴穹淵聽他把女子們說成桃花,鼻端不禁哼出幾聲笑,搖頭說:「我不討厭你,
相反的,我很喜歡你。」
「你是因為把我當孩子,懶得跟我計較麼?」
「不,因為你待我真誠,毫無虛假。我感覺得出來你和我很像,都是討厭謊言
的人。」
金霞綰抿嘴深吸氣,擱在膝上的手有些緊張得攏了攏五指,他問:「那要是我
和江東雲說的話有矛盾、相互衝突,你信誰?你會幫誰?」
嚴穹淵並未多想就回答道:「自然是你。」
金霞綰有些意外:「可你和江東雲不是認識更久麼?你們交情更深不是?」
嚴穹淵輕笑了聲,解釋說:「正因為認識得久才熟知他的性情,他那人啊,撒
謊成性,有必要一定撒謊,沒必要時也會說些謊話,小時候我也常受他戲弄跟牽連。
雖說是有些交情,但也並不深厚,不是生死之交。我和你雖然相識不久,你也有你
的問題,但我何嘗沒有自己的毛病,沒人是十全十美的,只是選擇跟自己合得來的
人相處而已。我信你,幫你,也不是多奇怪的事。」
「喔……」金霞綰自覺歷練過淺,初離京時吃了不少虧,體會到獨自行走江湖
不是易事,一度很喪氣,現在再聽嚴穹淵這麼說,他也多少恢復一點信心,自己也
許沒什麼用處,可至少有一顆真心。
嚴穹淵也倒了一杯水喝,並不急著追問其他事,兩人安靜片刻,金霞綰才跟他
簡短交代:「我跟師父大吵一架,撕破臉,所以我跑出來了。而且我以後也絕對不
會回花晨院,是真的和他一刀兩斷了。我以為你剛才會說,你會選擇幫有理的那一
方,所以有些不安。」
嚴穹淵淺笑搖頭:「有理的一方?那麼這道理是誰說了算?況且我並不知道你
們之間發生何事。不過你現在若不想說也沒關係,我還是信你的。」
「喔。」金霞綰聽到自己淡然的回應,有些恍惚,他見到嚴穹淵有些錯愕慌亂
的找帕子,找不到乾脆湊過來用袖子擦他臉上的淚水。
嚴穹淵沒想到金霞綰說哭就哭,被嚇得手足無措,他將人輕抱進懷裡拍背哄:
「沒事了,沒人會罵你、怪你,我在這裡守著你,給你當靠山。」
金霞綰小力揪著嚴穹淵的衣服,縮在對方懷裡吸鼻子,他只是很感慨,也很感
動,從來沒人不問任何理由的相信他,就連江東雲也沒有這樣,出了事都是先質問
他事由,檢討他的態度和作為,可是嚴穹淵不一樣,這人好像看得出他委屈、心裡
難受,願意讓他倚靠。
「嚴叔叔。我能喊你六郎麼?」
嚴穹淵淺笑:「你剛才不是就一直這麼喊?隨你高興吧。」
「六郎,你真好,這麼溫柔,難怪那些女子喜歡你。」
「她們不是喜歡我,只是在外行走想倚靠比自己強的人罷了。」
「那我不一樣,沒有想倚靠你的,我自己就很強。我只是……只是路過這裡。」
嚴穹淵聽出他還在逞強,或許是害羞,唇角染上寵溺的笑意。
金霞綰忽然抬頭提醒道:「六郎,要是她們想以身相許,你可千萬不要答應!」
嚴穹淵聽了仰首大笑,輕揉金霞綰的額髮蹙眉念道:「你這個腦袋裡都在想什
麼?怎麼可能以身相許,況且她們都是良家子,哪會隨便嫁給來歷不明的男子。話
本看多了吧?」
「我瞧她們生得挺好看,你說不定就喜歡那樣的……」金霞綰說著就想抽身離
開,他忽然很害怕嚴穹淵是喜歡女子而不能接受他的,他這麼自作多情會很狼狽,
當下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嚴穹淵趕緊撈住少年的腰身將人挽留住,他說:「好、我答應你,我不喜歡她
們,也不會跟她們走。」
金霞綰強作鎮定道:「喔,那我就放心了。你看起來那麼好騙,我是怕你遇上
什麼桃花劫。」
嚴穹淵眉眼含笑望著金霞綰,也不戳破這少年什麼心思,點頭答應:「是,我
可能也有昏庸的時候,有勞你擔心我了。不如這樣,你要是暫時不想來琉璃天,那
就看你想去哪裡,我陪你一起好麼?」
金霞綰抬眼瞅他:「哪裡都行?」
「哪裡都行。」
金霞綰想了想問他說:「你這麼久不回琉璃天沒關係麼?」
「應該不要緊,不過最好還是入秋以前回去一趟,巡視一下屋舍有沒有哪裡要
修繕,師父他老人家留下來的地方,我也不想都荒廢了。」
「現在還是春天。要不你陪我去附近名勝古蹟看一看,或是從這裡回琉璃天的
路上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你帶我一路逛回去?」
嚴穹淵聽他的意思是肯和他去琉璃天,欣然答應:「好,我帶你去。雖然我不
常在外行走,也未必熟悉,但是我們可以找人打聽一下。」
嚴穹淵說到做到,很快就找到信譽很好的鏢局將兩名落難女子送走,送別時金
霞綰也在場。女子們所乘的馬車在鏢局隊伍中漸行漸遠,金霞綰問:「你怪不怪我
斬了你的桃花?」
嚴穹淵蹙眉失笑:「又胡說什麼。」
鏢局裡留下來的一位大叔特地跑來跟他們說:「嚴兄弟、金兄弟,你們倆之後
是要去附近遊山玩水是吧?那你們可得留心了,近來京郊和鄰近的城鎮都不太平。」
「哦?怎麼不太平了?」金霞綰跟嚴穹淵互看一眼,好奇詢問。
那位熱血心腸的大叔叮囑道:「就是近來道上有個混世魔王,專門劫人錢財,
有些門派都遭殃了,聽說是個奇貌不揚的矮子,眼睛小,天生怪力,使的不是江湖
上那些有名的功夫,八成是什麼邪教。而且一人能敵十幾人,還會使毒。」
金霞綰挑眉笑問:「有我這麼矮麼?」
大叔打量他,一手比了比高低思索道:「可能比你矮,眼睛應該也比你小。我
那兒有相識的人給的畫像,我找來給你們看啊。」
他們看了大叔拿來的畫像,金霞綰把畫像擺在自己臉旁邊,朝向嚴穹淵問:
「像不?」
嚴穹淵毫無波瀾回應:「不像。」
大叔只以為少年擔心被誤認,笑了笑提醒說:「這傢伙凶神惡煞,金兄弟生得
像個仙童,怎麼會一樣嘛。總之你們在外行走多加留意就是。有些人還給那傢伙取
了個外號叫大羅金仙。」
「大羅金仙?」金霞綰歪頭看嚴穹淵一眼:「給混世魔王取個神仙外號啊?」
大叔皺眉解釋:「唉,就是個外號而已,搜括金銀財寶的傢伙,我也不知怎麼
會這樣喊那人。」
「知道啦,多謝大叔。」金霞綰把畫還給對方,親切道:「我們都會小心的,
謝謝大叔提醒。祝你們鏢局生意興隆啊。」
兩人走遠後,金霞綰噗哧笑出聲,嚴穹淵微帶笑意瞄他一眼肯定道:「你就是
那個大羅金仙吧。」
金霞綰沒否認,又怕被誤會自己死性不改才開口解釋:「我不是幹什麼偷拐搶
騙的勾當,是那些地痞流氓先來招惹我的,欺負我一個人,打不贏我還把我傳得那
麼難聽,連畫像都畫得這麼難看,不曉得是故意的還是怎樣。我出來時沒帶太多盤
纏,就跟他們討些賠償囉。」
嚴穹淵應了單音,金霞綰心虛的兩手在身側蹭了蹭低噥:「我這樣算是在花不
義之財麼?」
「不算。」嚴穹淵牽著他的手說:「你保護好自己,做得很好。」
金霞綰回握他的手晃了晃,赧笑道:「你這人也蠻好的嘛。」
「不然你以為我原先很壞?」
金霞綰點頭,老實說:「一開始以為你很古板,老愛說教,覺得好囉嗦好煩人,
仗著跟師父有交情就來管我,所以起初特別討厭你。可後來才明白你不是這樣的,
是我自己恣意妄為,你說得沒錯,我是被師父寵壞了。」
嚴穹淵停下腳步,兩人恰好站在一棵苦楝樹下,滿樹盛開著紫白清香的花,他
執起少年的手看上面多了些破皮和小傷口,也多了些繭,心疼撫摸道:「他那樣不
是真的寵你,只是豢養你。回去後,我幫你上藥。」
「不用啦。」金霞綰抽手赧顏道:「只是小傷。」
陽光被繁茂的花樹篩成細絲,矇矓的光在嚴穹淵身上暈開,這人不笑時看起來
冷峻如霜,多了些情緒時又好像溫柔仁慈,乍看就像仙人。金霞綰望著這人忽然有
些自卑,他知道嚴穹淵看起來冰冷疏離,其實心地善良又溫柔,所以對他好也可能
只是同情吧?
兩人回旅店後,嚴穹淵拿出一個精緻的藥盒要幫金霞綰塗藥,後者一眼認出那
件東西說:「你還帶著啊?」
嚴穹淵打開藥盒說:「當然。」他知道金霞綰不喜歡留傷疤,也怕疼,剛才也
不知為何要躲著他,不過他願意等,等少年願意敞開心房。
之後他們便結伴同行,回琉璃天的路上也會繞去比較近的名勝絕景,或是到熱
鬧的地方逛一逛。偶爾會聽見一些江湖風聲,傳那個大羅金仙的事,顯然是有人冒
充那名號四處作亂,不過嚴穹淵要金霞綰別多管閒事,金霞綰也對別人不感興趣,
聽過就忘了。
這時正是春和景明,花香襲人的好時節,剛好有士紳短暫開放私人園林,他們
也和其他百姓湊熱鬧去參觀名園。
園中一處坡地上種了數百株桃花,它們各展風姿,景色迷人,金霞綰也沒見過
這樣的盛況,一整天都掛著開心的笑臉。他跟嚴穹淵說:「以前在京都我也見識過
不少珍稀品種的花草盆景,但也沒有一次就見到這麼多種桃花,真好看,太好看啦。
這園子的主人可真厲害,把這些桃樹養得真好。就算我有辦法偷走桃樹,大概也養
不好吧?」
「嗯?偷桃樹?」嚴穹淵笑睞他。
金霞綰乾笑:「沒有啦,說笑而已。我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再說我以前只偷
寶物賞玩,不偷這個。」以前的他把潛入權貴府第竊寶賞玩當樂趣,因為即使江東
雲知道也不會說他什麼,反倒是鬧出動靜才會被念,他其實也曉得這麼做不對,只
不過是仗著江東雲的縱容才放任自己滿足私欲。
想起江東雲,金霞綰忽然露出落寞的表情,發現嚴穹淵在盯著他看,他趕緊摸
摸肚子說:「唉,走了大半天有點餓,我們去吃些東西吧?」
「好。」嚴穹淵和他到名園外覓食,找了間小館子坐下來點菜。
他們桌上很快上了幾樣當地小吃,還有一人一碗麵食,嚴穹淵看少年安靜吃東
西,好奇問他:「你吃慣都城的飲食,在外面吃得還習慣麼?」
金霞綰仰首思考,也變得細嚼慢嚥:「還行吧,再好吃的東西天天吃也是會膩
的。不同地方的菜色不一樣,換著口味嘗試也挺有意思,雖然我還不怎麼能吃辣。」
嚴穹淵淺笑,想起上一餐叫了會辣的菜餚,害得少年拼命喝水,少年原來這麼
怕吃辣,就算是胡椒那些也不能放太多。
現在金霞綰改了作息,不再晝伏夜出,入住旅店時就和嚴穹淵同睡一間房,房
裡若不是兩張單人床就是一張大床,不過他們誰也沒多講什麼。
嚴穹淵知道金霞綰睡得很淺,但只要有他在才會睡得比較熟,所以他總是先等
金霞綰入睡自己再歇下。離開名園後他們回旅店,房裡只有一張大床,金霞綰跟嚴
穹淵說:「今晚你不必等我,一起上床就寢吧?」
嚴穹淵點頭,熄了燈火就到床上去。金霞綰的睡相好得有些詭異,他總是兩手
擺在肚子上睡,直到醒來也不會換姿勢,好像連睡夢中都無法徹底安心休息。嚴穹
淵問過他為何這樣,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師父也說我從小就這樣。」
但是近來稍有變化,金霞綰的手不一定放在肚子上了,也會隨意落在身側,頭
也會稍微轉向,甚至發出一些模糊聽不清的夢囈。嚴穹淵心想,這也許是好的跡象,
因為金霞綰睡著時比較放鬆了。
雖然少年的夢似乎都不是好夢,眉心常常糾結著,並不好受的樣子。嚴穹淵見
狀會輕輕撈住金霞綰的手握住,這樣少年的眉心會逐漸舒展,也不會被他擾醒。
金霞綰並不知道夜裡是嚴穹淵主動握他的手,還以為是自己太過喜歡對方,睡
著後不小心曝露出這點,趁著嚴穹淵還沒醒就趕緊抽手假裝沒事。這樣的情形發生
幾次後,金霞綰忍不住問:「我有時醒來會看到我們倆牽著手,到底是我做夢去牽
你的,還是你牽我的手?」
嚴穹淵坦言:「我看你好像做噩夢了,又不想吵醒你,所以才牽你的手。」
金霞綰沒想到會是這原因,釋然一笑:「原來是這樣啊。」
嚴穹淵問:「今晚也牽著手睡麼?」
金霞綰半開玩笑試探:「你不如抱著我睡好了。」他說完有些後悔,這麼講似
乎有些太過了,萬一對方根本不喜歡男子呢?誰知嚴穹淵想也沒想就答應:「好啊。」
這反而讓金霞綰內心又開始糾結,嚴穹淵答應得這麼乾脆,難道只是把他當小
孩子在哄,所以才能這麼大方坦然?
白天他們離開原來的小鎮,去的地方越來越偏僻,嚴穹淵顧慮到金霞綰住慣了
乾淨舒適的地方,想盡量趕路到下個聚落,避免夜宿野外,只不過回琉璃天的路途
人煙漸少,連村子都要翻好幾座山頭才會有。
金霞綰看嚴穹淵一直趕路就問:「你很急著回琉璃天啊?」
嚴穹淵這才告訴他說:「接下來這一路都沒什麼旅店,不趕路的話到不了下個
山頭,那裡我印象才有村子或獵戶,之後能借宿的地方也會越來越少。」
金霞綰愣了下,原來這人一直默默在為他著想,他一派輕鬆的聳肩道:「我不
要緊啊,夜宿野外只怕有野獸而已,不過你武功那麼高,還有我在,什麼豺狼虎豹
來了都不怕。夜宿也挺新鮮的,不必這麼顧慮我啦。」
嚴穹淵看金霞綰並非逞強,於是鬆了口氣。當晚他們就在野外山林間生火,雖
然白日天氣暖和,但入夜後還是會冷,嚴穹淵把烤好的魚肉拿給少年吃,關心道:
「冷不冷?」
金霞綰接過食物搖頭說:「還好,你冷不冷?」嚴穹淵朝他伸手,他笑著握上
去,感受到對方手心暖熱,羨慕道:「你是武功高強,寒暑不侵了,真好。」
「你多鍛練也能像這樣。」
「我就算了吧,雖然我也練武,但小時候過得太差了,所以底子也不算是好的。
而且我在花晨院生活,日夜顛倒,不常生病已經很幸運啦。也不像其他哥哥們為了
接受訓練,還得不時服下微量的毒,他們過得更苦,也都和我一樣是孤兒。」嚴穹
淵不曾聽他提起自己的身世,靜靜聆聽的樣子讓他反而有些害羞,他淺笑了下咬了
一口魚肉再遞給對方說:「你也吃啊。」
「我的這串還在烤,你先吃。」他們烤的魚是金霞綰拿魚藤毒暈抓來的,嚴穹
淵則另外烤了兔肉吃,不過少年不吃長腳的,只敢吃魚。
金霞綰說:「那你邊烤邊吃,別餓著了。我這人最討厭餓肚子,也看不慣別人
餓肚子。」
嚴穹淵微笑看他一眼,低頭就著少年遞來的烤串咬了一口,嚼嚥後回應:「好
吃。」
金霞綰滿意輕笑,拿回烤串盯著嚴穹淵咬過的地方,朝同一處下嘴,咀嚼烤肉
時臉皮映著篝火光亮,覺得整張臉都在發燙。
嚴穹淵沒察覺少年臉紅,逕自聊道:「這條魚烤得不錯吧,吃起來沒什麼腥味,
只是身邊沒有調料,不過還好有你摘的野花草提味。」
「嗯,你處理的手法俐落,相信牠不會太痛苦。我認得很多能吃的野草,小時
候鬧饑荒,為了裹腹吃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自然要認得一些救命的花草了。像
這時節有剪刀股的葉子可以生食,切碎拿來提味也正好。江薺也可能吃,但是像破
破衲長到三月就太老不好吃了。還有一些水草也能採,不過要煮熟就比較麻煩,所
以我習慣先找可以生食的。」
※剪刀股,又名鴨舌草,假蒲公英。
※破破衲,別名水苦蕒,雙珠子,卯子草。
嚴穹淵聽他提及饑荒的事,垂眸黯然道:「對不起。」
金霞綰笑問:「你沒事道什麼歉?」
「那時你遇上的饑荒也是因為錦山國的緣故。」
金霞綰拍拍他肩膀說:「跟你無關,錦山國滅亡時你都還沒出生呢。銀華國一
下子擴大國土也管不了那麼遠,再說也是因為連年旱災的緣故。」
嚴穹淵想了下,提議道:「你要講一講當時的事麼?有些事講出來說不定會好
些?」
「也好。」金霞綰比了手勢讓他留意烤肉串,兩人相視一笑,他又咬了一口魚
肉,抬頭回想道:「打從我記事以來,家裡就窮得什麼也沒有,我也沒見過娘親,
父親每天都在外面,很晚才回來,偶爾會打水讓我喝,我太餓了,四處找東西吃,
父親叫我別亂跑,跟我說亂跑會被抓去吃掉。當時我不叫金霞綰,我現在的名字是
我自己翻書取的,不過我也記不得小時候叫什麼了……」
當時金霞綰以為父親那番話是嚇唬小孩的,直到有天他在水溝邊的草叢裡看到
一些白骨,白骨中有一截和他的手骨差不多長,其他骨頭也好像能拼出人手的模樣,
那一帶連猴子都沒有,八成是人骨吧?金霞綰越想越怕,只得躲在家裡,他餓得爬
也爬不太動,後來父親比較常拿吃的回來,可他卻不敢吃太多,因為他隱約察覺出
父親是想將他養肥宰來吃。
荒災太久,久到人性也能消磨殆盡,金霞綰每天都嚇得睡不著,不敢睡熟,怕
睡熟就被抓去吃了。他由於太害怕,有一天偷光家裡所有能吃的東西,趁父親不在
的時候,從之前在牆角挖的洞鑽出去。之所以鑽洞,是因為當時門窗都被父親堵死
了。
一個孩童什麼也不懂,漫無目的亂跑,他想著山裡至少有些野草野蕈能採來吃,
萬一遇上虎狼被咬死也是命,所以他往山裡逃,後來被一間寺廟收留。
金霞綰在廟裡看到不少小孩,小孩們雖然都很瘦,但至少不像他餓到皮包骨。
僧人每天都叫他們打雜、念經,雖然吃也吃不飽,起碼每天能吃點東西,小孩之間
也不怎麼交談,幹完活就累得睡了。
有天半夜金霞綰醒過來,遊蕩到主殿那兒,看到幾個和尚壓著孩子們洩欲,其
實他也猜出他們不是什麼正經的僧人,平時會飲般若湯,吃鑽籬菜,可是更毛骨悚
然的是他發現鑽籬菜其實還是人肉,於是金霞綰又逃了。這一次他被牙商抓了,賣
去京都的教坊裡當奴隸,他也不知江東雲是看中自己哪一點,選了他當養子,此後
他就不再是奴隸,靠著江東雲的關係也有了一個新的身份。
※般若湯,鑽籬菜,指的是酒與葷食。
嚴穹淵聽完這些,沉默半晌低啞道:「你能活下來,我能像這樣遇見你,實屬
萬幸。」
金霞綰看他緊握拳頭像是在壓抑情緒,於是伸手覆上那拳頭安撫笑語:「我已
經沒事了,就像你說的,講出來以後好很多。我算是很幸運的,後來還嘗過不少山
珍海味,見識過有趣的人事物。」
「這樣說來,東雲算是你的貴人?」
「嗯……算是一時的貴人吧。」金霞綰瞇眼淺笑,神情複雜看了眼嚴穹淵,慢
慢收歛笑容嚴肅道:「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這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我沒同情你,是心疼。」
金霞綰蹙眉失笑:「不是差不多麼?」
「不太一樣。同情是對誰都行,心疼是對自己人……」
金霞綰揉揉眼,露出疲倦的樣子,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吃完東西,嚴穹淵拿出
一件輕裘披在身上,展臂將身邊的金霞綰輕輕摟住,他看少年溫順的鑽入他懷中,
這一刻好像心都被填滿了溫柔,又暖又喜,他話音低柔問:「冷麼?」
金霞綰靠在嚴穹淵懷裡搖頭,帶著睏意應聲:「嗯嗯,不冷。」
夜晚樹林間有不少怪聲音,嚴穹淵又問:「怕麼?」
「不怕。有點好玩,天上的星星好亮。」
嚴穹淵抬頭一望,璀璨銀瀚橫過夜幕,他不是沒見過這樣的星空,但今晚的星
空美得令人感動,他有股衝動想表露心意,可是想到少年的年紀還很輕,因而有些
顧慮。
他只是想告訴金霞綰自己心裡的喜歡,還想和少年以後都在一起,賞月、看星
星、出外踏青,一起過日子。
就在男人暗暗琢磨該怎樣表白時,金霞綰忽然提起了江東雲。
「師父從前也說過希望我自由自在的,可他卻……」
嚴穹淵莫名有些吃醋,冷淡回應:「也許他明白自己不能讓你真正的自由,所
以才這麼說。」
「嗯,我想你說得對。他還在我背後刺了一株半生蓮,說是希望我自由自在,
但他一直以來教我的都不是這樣,他只是縱容我。雖然你會管我、約束我、嘮叨說
教,可我後來也明白你說的那些事,反而能習慣江湖上所謂的規矩。」講到這裡金
霞綰有些心虛:「之前我用武力適應,以後有你看著,我就不必再當什麼大羅金仙
啦,呵呵。」
嚴穹淵稍微收緊雙臂抱他,正欲表白之際又聽他說:「你一直都沒問我為何出
逃花晨院的事,是在等我講吧?其實也跟我之前碰上採花賊差不多,師父他受了打
擊,變得不正常了,他想睡我,還用上了我沒聞過的迷香,我就逃出來啦。」
「你……」
嚴穹淵錯愕,回想之前金霞綰有些聽來沒頭沒尾的問話,原來都是出於不安的
試探!他不由自主抱緊懷裡少年,滿腔怒火咬牙沉吟:「江東雲……他怎麼能這樣
對你?」
金霞綰苦笑喊道:「噯、我、我沒事啦,六郎你輕點,勒太緊啦。」
嚴穹淵立即回過神來,放鬆雙臂道歉:「對不起。」
「沒想到你會氣成這樣。」金霞綰好笑的拍拍男人環在他身前的手臂說:「我
沒事,雖然當下中了迷香,不過好在榮親王突然出現,把江東雲給捉去隔壁房。我
清醒時他們還在『纏鬥』,我就趕緊跑了。」
嚴穹淵不知該怎麼安慰金霞綰,要說人平安就好,但他不知道金霞綰心裡的創
傷是否好了,要說幫人報仇,金霞綰或許也不願意再和江東雲有所牽扯,報仇豈不
是沒了意義?
金霞綰回望了眼男人苦悶沉鬱的表情,在火光下顯得更愁慘,不禁笑說:「你
不要這樣啦,我真的沒事了。你不笑看起來已經夠冷了,這臉在火光下看起來更可
怕。」
嚴穹淵一聽立即別開臉,金霞綰哈哈笑著一手扳正他的臉說:「逗你的啦,你
一點也不可怕,我沒說過麼?你生得很英俊,我也知道你人很好,很溫柔,所以見
到你先前對別人好的時候,我有些吃醋,大概是因為很想獨佔你這樣的好吧。」
「霞綰……」
金霞綰被喊得渾身酥軟,嚴穹淵不常喊他的名字,他尷尬慌亂道:「我說笑的,
因為從來沒有人像你對我這麼好,還不怕我的脾氣,我、我才有那種奇怪的念頭。
你不用當一回事。」
「想獨佔也沒關係。」嚴穹淵輕撫少年的腦袋說:「我很喜歡你。」
金霞綰只當他是在安慰自己,回頭笑應:「嗯,多謝。我也是,很喜歡你。」
嚴穹淵知道他誤會什麼了,雖然想解釋,但又不願意再因此勾起對方的陰影,
於是作罷。
篝火旁的兩人再度沉默,金霞綰努力想找話聊,但是嚴穹淵先開口了。
「你說,你背上被他刺了一朵半生蓮,傷都好了?」
「嗯。」
嚴穹淵擁緊少年,埋首在其頸窩悶悶低喃:「他明知你怕疼。」
金霞綰鬢頰被輕蹭,陷在對方懷裡,羞得不僅臉發燙,身子也越來越熱,他努
力鎮定道:「其實那時我也是自願的,所以不是太疼。我是真的很敬愛師父,也因
此,在他背叛我的敬愛後,我也跑了,不要了。」
「你心裡恨麼?」
「恨過啊。」金霞綰抬起小臂摸了摸嚴穹淵的手,莞爾道:「不過現在有你對
我好,我就不恨了,浪費我心力,沒意思,算了。
再說他自己也是個可憐人,你知道麼?師父他娘親是長公主,父親疑似是當今
天子。榮親王看似喜歡我師父,但其實是喜歡天子的,只是我師父與天子可能神韻
相像吧?所以將我師父當成了替身,也怪不得他要瘋。只是他瘋就瘋,卻這麼對我,
我不能忍。」
嚴穹淵感受到自己被金霞綰喜歡並信賴著,才聽到了這番話,他內心百感交集,
握住金霞綰的手允諾道:「我會一直對你好,讓你不再被過去的苦痛絆住。霞綰,
你和我……你跟我一起過日子吧?」
金霞綰不敢奢想嚴穹淵是喜歡他的,這應該只是心疼晚輩吧,但他還是很高興
的點頭答應:「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