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清明(下)

作者: saxonwing (翾刖)   2023-04-09 04:00:22
  卓以信睡得很不安穩。
  他足足站了五分鐘,才培養足夠的力氣離開山崖,冷汗浸透上衣,帶著冰涼水氣的夜
風凍得他牙齒打顫。回到駐在所遺址,頭燈光線下陳世峰睡得正熟,蜷縮在睡袋中,看起
來沒有離開過。他熄掉頭燈,縮進睡袋裡,閉上眼睛,藉著包裹身體獲得些微的安心感,
盡力忽略黑夜深處窺視的視線,強迫自己入睡。
  夢境中,卓以信一下子頂著烈日或風雨行走於荒山野嶺的小徑,一下子又回到他那張
鋪著天絲棉被單和羽絨被的大床;在他身邊的人有時是林逸岳,有時是陳世峰,他以為自
己和前者翻雲覆雨,和後者腳步不停近似苦行,但他們的臉孔一直變換,到最後竟分不清
楚誰是誰。
  可是這兩個人明明一點都不像。
  卓以信醒得很早,凌晨四點半,天都還沒亮,他不敢再睡回籠覺,怕又陷入荒誕不堪
的夢裡,索性起床吃早餐。他用小鍋加熱昨天紮營時取回來的飲用水,望著沸騰清水中一
個個冒出水面的氣泡發呆,暗暗覺得自己太久沒跟人上床,才會連初次在山上見面的陌生
人都拿來當配菜。
  但他為什麼會夢見和林逸岳爬山呢?
  陳世峰在他泡好即溶咖啡時道了早,他表情尷尬地回應,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有什
麼不對勁。基於一種補償心態,他將小鍋子往對面推了推,提供已經燒開、可以直接飲用
的熱水,試探性問對方昨夜有沒有聽見不尋常的聲響。陳世峰熟練地用他剩下的熱水煮起
稀飯,滿臉遺憾說自己睡得很熟,一覺到天亮,接著便自言自語細數起這個海拔高度可能
會聽見的動物叫聲。
  所以,那個從崩壁處走回來的黑影的確不是人。即使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他仍不由
得屏住氣息。
  簡單用過麵包和咖啡當早餐,卓以信在天濛濛亮起時開始收拾打包,陳世峰快手快腳
吃完稀飯,最後拔營的時間竟然跟他差不多。
  早晨的空氣特別濕潤,身旁針葉樹的葉子都蒙上一層水氣,遠處仍然被溪谷蒸騰上升
的霧氣遮掩,看不真切。尤其這側是山陰面,陽光還照射不到他們雙腳所踏的土地。卓以
信心不在焉走著,即使是相對平緩的古道,前一天的疲憊感和睡眠不足的影響席捲而來,
同時他也不習慣和另一個人並肩走在山道上,除了林逸岳之外,他不曾跟任何人結伴同行

  距離那次糟糕經驗很久之後,他才來到這條道路的開端,雖然也能加入各種登山社團
,其中不乏歡迎新手的友善行程,或者花錢參與別人規劃好的商業登山團,路線難度安排
循序漸進,他還是決定一切都自己來。如果想了解為什麼林逸岳總是選擇山而不是他,就
得按照林逸岳的方式去接近山林。
  林逸岳或許喜歡他,對山卻是十足十的狂熱。
  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約會,卓以信只是在他們莫名其妙當上彼此的床伴一年多之後
,偶然知道林逸岳的生日,並且就快到了。那天不是週末,但林逸岳不需要輪值,而他克
制不了自己在IG上尋找看起來對方會喜歡的餐廳,查詢當週是否有適合兩個人一起去看的
電影,甚至訂了間特殊主題的旅館房間,接著幫自己遞出特休假單。
  他若無其事在喝酒時問林逸岳某月某日要不要去哪裡走走逛逛,晚上可以一起吃飯,
他故作嫌棄地說,兩個人的來往也該脫離酒吧和床的範圍。林逸岳有點吃驚看著他,猶豫
許久,微微皺起眉頭遲疑地說他那天抽中了機率極低的山屋床位,也已規劃好登山行程,
如果放棄,未來很難再有機會走一趟。
  改天不行嗎?林逸岳問。
  當然可以。他說。至少他知道了眼前這個人顯然沒有打算要跟他一起度過重要的日子
,從來沒被放在選項裡面。這句話沒有被說出來。
  卓以信選擇吆喝狐群狗黨們一同享受那間餐廳,看電影前買了特大杯的飲料和爆米花
,並在旅館房間裡暢飲一整夜的酒,直到每個人都倒下。
  他和陳世峰沉默地在古道上走著,偶爾停下來休息喝水,直到日光角度改變,越過山
的稜線,從樹冠間隙照射在碎石路面上,烘暖周圍的空氣,卓以信才發現已經走到分岔路
口。往前是前往山屋的古道,上切則是到達山頂的三角點,可以循著稜線走往另一個登山
口。
  金屬撞擊的聲響仍伴隨他左右,偶爾出現一兩聲,他暗自觀察,陳世峰的神情沒有任
何改變,也沒有側耳傾聽的姿態,顯然在這荒蕪道路上憑空出現的叮叮聲只有他能聽得見
。約莫是陽光驅散縈繞的不安,沿途幾個崩落處也展現遼闊視野,能跟著翠綠迤邐的山脊
,看見昨日一路走來的路線,叮叮聲帶來的畏懼少了許多。
  他們在分岔路口暫歇,正當卓以信準備告別前行時,陳世峰卻說了要跟他一起走到今
天住宿的山屋。在他困惑的表情下,對方解釋本來就預約了今天的住宿,只是臨行前改變
心意,想試試縱走,現在意外發現和人一起挺愉快的,不如循著原定計畫而行。
  卓以信吞下差點從嘴邊溜出的話,木然地點點頭。
  他記得林逸岳述說抽不到山屋資格時,懊惱抿唇不語的模樣,也記得林逸岳幾次好不
容易預約到夢寐以求住宿地點,雀躍地眉梢都在跳舞。這條古道的確不是熱門地點,就算
前一週申請,山屋都還有空床位,但是……他發覺自己竟不由自主拿陳世峰和林逸岳做比
較,甩開腦子裡的想法,不再去計較這些。
  過了分岔路口,陳世峰健談起來,主動講述收集百岳過程的趣事,卓以信心思繁亂,
並不專心聽。對林逸岳的記憶猶如青春期某天在鏡子裡發現下巴長了第一根細毛,並不放
在心上,不經意間鬍鬚蔓生,從此只能與它共存。他偶爾跟著話題應答幾句,沒有太注意
,直到聽見陳世峰笑著說,如果昨天不是卓以信先到了駐在所遺址,他肯定不敢一個人睡
在屋子裡。
  他的思考頓時中斷,假裝不在意,輕快地問對方原因。
  駐在所廢棄後,曾經有女性山友在那裡上吊,一身紅衣,身體在黑暗之中隨山風微微
擺盪。據說遺體雖然由協作幫忙揹下山,魂魄卻沒能成功招靈,之後在房子裡紮營的山友
都遇過怪事,也有謠言那些人後來皆死於山難。於是大家寧願在沒那麼平坦寬闊的古道上
拉天幕或架帳篷,也不願意貪圖方便棲身在有厲鬼的屋簷下。
  聽說祂特別討厭睡在那根樑柱下的人。陳世峰補充。
  就算問陳世峰是哪根樑柱,大概也得不到答案。駐在所只是恰好留下,事實上並沒有
誰專責維護修理,房舍還在,有些地方的天花板和屋頂卻坍了大半,難以確認空間的原始
用途。卓以信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否睡在某根樑柱下方,他避開陷落的地板、選擇草蕨生長
較少的地方鋪睡墊,只要頭頂尚能遮風蔽雨就好,怎麼可能記得有沒有正對著樑柱?他也
不是有那種禁忌的人。
  太陽還高掛在天上,昨天夜裡的黑暗彷彿籠罩上來,每個陰影下方都有一雙眼睛窺伺
。陳世峰的嘴一開一合,聊起其他的話題,他聽著,有時點頭、有時搖頭,卻覺得什麼都
聽不見,整座山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差點要震破耳膜。
  就差兩步,他就會掉進萬丈深淵。
  生死不過隔著一條細細的線。
  叮──叮──
  金屬敲擊聲又再響起,卓以信忍不住回頭張望他們走過的泥土與碎石山徑,後面當然
沒有人,但聲音似乎追趕著他,不肯放過。
  和駐在所遺址不同,第二天留宿的山屋是現代的鋼骨結構,通鋪可睡二十個人,只要
自備睡袋就能睡在遮風避雨又比外面溫暖許多的地方,以山上來說足夠舒適了。這天山屋
裡還空著很多床位,除了卓以信和陳世峰外,就只有幾個大學登山社的學生,計畫逆走古
道,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位置,卓以信選了角落。
  他沒有胃口吃飯,更沒有體力做飯,一陣陣寒意與作嘔的感覺從胃裡翻攪上來,全身
發冷。從聽說駐在所的舊事後,金屬敲擊聲出現得更加頻繁,他幾乎不再說話,只是低頭
趕路,幾次停下來休息時,陳世峰詢問需不需要藥物或協助,他只是搖搖頭,腳步卻比任
何東西還要沉重。這天要走的距離本來就長,蝸步龜移之下,他們到達山屋時天色已經全
數暗下來,森林裡到處都像被墨漬浸黑的汙點,每一塊地方都藏著眼睛。
  一進山屋,卓以信就把自己埋進睡袋,閉上眼睛,他無法停止顫抖。
  嘴裡有著酸澀味,舌根是苦的,雙腿因為走了一整天的路而腫脹疼痛,在簡陋的地方
過夜,全身都痠得過分。他聽見陳世峰和那群登山社的大學生在山屋外聊天煮食,有時候
會突然爆出一陣笑聲,很快安靜下來,然後刻意壓低後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又慢慢浮起。金
屬敲擊聲繼續在他耳邊徘徊,他分不清楚這個聲音到底想要他怎麼做。
  卓以信質問自己,為什麼要到山上來?他本來就不是特別喜歡戶外活動的人,為什麼
要強迫自己接受折磨?他可以在城市裡尋找輕鬆簡單的娛樂,傳個訊息就有三五好友作伴
,為什麼要像苦行僧一樣在山裡踽踽獨行?
  為了林逸岳。
  為了探究山到底哪裡好,讓林逸岳總是拋下他一個人向山裡走去;為了明白山到底是
什麼樣的存在,讓林逸岳留在山裡就不再回來。
  林逸岳失蹤的那次登山,他以為對方只是像往常一樣老是不接電話,直到林逸岳的母
親找上他,淚眼婆娑問他知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裡,他才驚覺原來那個人早就超過應該下山
回家的時間,卻像斷線的風箏說不見就不見。聽說習慣獨攀的登山客在山下都會有留守人
,負責在緊急情況發生時聯絡救難單位和親屬,但他不懂山,對林逸岳的行程一點興趣都
沒有,能夠有機會找到對方的那條風箏線竟然不在他手上。
  他與林逸岳的母親,成了唯一能和對方聊起林逸岳的人。
  夜晚的風颳著山屋的牆壁,風中隱隱約約傳來細細的女聲,哭泣、咒罵、懇求、愛慾
、笑,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然而今晚住宿山屋的人裡,沒有半個女性。隨著晚風減弱,女
聲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屋頂上的砰砰聲,彷如有人以手掌拍擊,要將目標驅趕出來
,聲音忽遠忽近,沿著屋角一步步逼近又離開,就像那個人反覆來回尋找。
  金屬敲擊聲一夜未停。
  卓以信抱著頭、摀起耳朵,各種聲音依然直直傳入他的腦海裡,這本來就是只有他一
個人才能聽見的。
  天亮了,晨曦透過山屋的窗戶一點一滴滲透進來,登山社的大學生早就整裝離開,陳
世峰睡在離他不遠的床位上,現在睡袋裡不見人影,背包卻還靠在牆邊,想來是在山屋外
炊煮早餐。卓以信失神望著光線在地板上畫出的形狀,知道自己今天非下山不可,連續兩
夜幾無成眠的精神狀態太過危險,萬一失足只會造成更多的麻煩。他想起自己也沒有留守
人,不會有人徹夜保持警覺,只為了等待一通最好不要響起的電話。
  反正他對山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而且,他連林逸岳在哪一座山裡都不曉得。
  卓以信慢慢收拾打包,無法不去想,如果他對林逸岳爬山這件事表現出多一點興趣,
就算不一起去爬也有意願多些了解,是不是就能成為對方的留守人,至少有什麼事情會優
先被通知,以及,知道那個人現在究竟在哪裡。
  他婉拒陳世峰送他下山的提議,從山屋沿著林道回到登山口的風險低,由於有人維護
整理,比起繼續行走山徑安全許多,時間上也不會拉得太長。金屬敲擊聲每隔一段時間會
響幾下,他已經沒有力氣去管,只是機械式地邁開腳步。他繞著山腰往下,看著針葉樹林
逐漸變成混合林,再到亞熱帶常見的闊葉樹林,花費了兩天攀升的距離僅用了幾個小時就
回到平地。
  景色僅僅從眼前流過,而無法進到眼底。
  如今他已可以說出幾座山岳的名字,走過幾條不見得有太多人知道的路線,可是他終
究沒有辦法跟林逸岳一樣愛山,因為山帶走了他的戀人。
  卓以信坐在登山口的候車亭,由口袋掏出手機,關掉從第一天就開啟的飛航模式,想
查詢接駁的末班車是什麼時候。在山裡,就算是百分之一的電力有時也會成為救命的最後
一根繩索,他習慣開著飛航模式,慢慢明白為什麼林逸岳上山時總是找不到人。
  手機裡有數十通未接通知,以及大量的未讀訊息,其中多半都來自林逸岳的母親。他
顫抖著手回撥,聽到另一頭傳來混合著喜悅與痛苦的聲音,蒼老又疲憊的啜泣聲掩不住激
動。
  他們找到他了。
  他已經變成一具白骨,但背包上掛著不曾腐朽的銅製鈴鐺,上面刻著兩個名字:林逸
岳和卓以信。
  淚水越過指縫不住流下。
  卓以信終於想起來了,在他們成為床伴以及不明不白關係的第三年,他在林逸岳生日
時向朋友訂做一個避熊鈴送給對方,一方面是為了嘲諷林逸岳一天到晚都往山上跑,跟熊
相處的時間或許比人還多,另一方面則是朋友的金工工作室剛開幕,舉辦「銅製」和「同
志」的諧音促銷活動,為了幫朋友增加業績。避熊鈴用料厚實,和一般的鈴聲完全不同,
走在森林裡可以傳到相當遠的地方。
  他只要求朋友在避熊鈴上刻「林逸岳」,自己的名字並不在上面,除非對方又拿著它
去找人刻上。
  鈴聲溫柔地在耳邊響起。
作者: whereischild   2023-04-10 08:06:00
QQ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