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槐琭和雲凜並不是真的要在成衣鋪買東西,於是兩人又回街上晃,雲凜輕揪
著江槐琭的袖子小聲問:「我們再繞一會兒?」
江槐琭同意道:「往人煙少的地方走,對方應該就會現身,萬一打起來也不會
波及無辜。」
江槐琭恰好介紹這座小鎮,也讓雲凜稍微轉移注意。鎮上的人多半生活富庶,
比起許多地方的居民住茅屋,這裡多為瓦房,不少民戶甚至有二、三樓高,屋裡屋
外栽植了花卉草木,有的居民還會愜意提著鳥籠去茶樓或聚會的廣場找親友飲茶閒
聊,集市裡則有不少外地來的商人和攤販,到處都熱鬧。鎮上還蓋了不少涼亭和橋
樑,走累就能找到地方歇腳或賞景,鎮北有座高塔,傳聞曾是某高僧講經說法之處,
那裡每逢春夏之交都有不少珍貴花卉能供人觀賞,亦是處名勝。
江槐琭帶雲凜朝人少的小巷走,兩旁皆是白牆黛瓦,路邊有盛開的繡線菊,小
白花聚生得團團簇簇,招徠許多蝴蝶採蜜,民戶屋院裡的夏季花木也伸展出來,有
些小門都像是要被花葉掩沒一般。順著小巷裡的路拐彎,能見到路的盡頭通往稍遠
處的樹林,這一帶靜謐無聲,都是人家後院隔出來的小路。
「都已經走到這裡,再往前沒路了吧?」雲凜問完逕自往前再走幾步,有顆圓
球從路旁花叢滾出來,乍見就是一團污黑的東西,瞧不清楚是什麼。他回首看江槐
琭,後者立即上前抬手輕掩住他的雙眼說:「別看。」
「是什麼?」
江槐琭瞥了眼不遠處的圓球,其實是髮髻早已散亂,又因血肉沾黏在一起的頭
顱,他不想隱瞞雲凜,也想讓對方心裡有個底,於是答道:「沒認錯的話,是花成
歡。」
同一處花叢裡又接連滾出其他頭顱,應該是有人將頭顱事先堆放在那角落。
雲凜把江槐琭的手拿下,在江槐琭陪伴下又走近幾步看清那些人頭。它們有的
已經開始腐爛發出惡臭,只不過先前離得遠,又有花香掩蓋,現在離得近就被熏得
皺眉。
「還躲著不出來麼?」雲凜雖然厭惡九獄教的人,在被欺負時也動過殺意,但
他並不嗜殺殘暴,討厭的話眼不見為淨就好,也不是非要取人性命。這堆人頭都是
找過他麻煩的九獄教教眾,而且有些武功頗高,能短時間取得這些人首級的,大概
也只有他們自己的教主岑蕪了吧。
岑蕪從小巷岔道走出來,著一身醒目紅衣,渾身乾淨不沾半點血跡或腥氣,卻
整個人都流露出一股戾氣,詭異的是他的表情異常平和,看著雲凜的眼神稱得上是
溫柔。
雲凜從未見過岑蕪有這樣的神情,儘管他也覺得岑蕪眼神很溫和,但他卻打從
心底感到悚懼,幼年就對生父懷有的陰影令他僵在原地難以動彈,直到江槐琭用力
握了下他的手,然後站到他面前以己身相護。
岑蕪原本眼中只有少年,看見高大男人以身形遮掩少年後,彷彿才頭一次正眼
看著對方,他話音低冷道:「我和孩子說話,你一個外人,不想死就滾遠。」
江槐琭態度沉著而鎮定道:「我是小凜的伴侶,自當陪伴他,守護他。你雖是
他生身父親,但從未真正照顧過他,也不曾真心和他相處。縱有血緣也難以連繫感
情,說起來你才是外人。而且你來找他,為何帶上這麼多人的首級?明知他有心疾,
禁不住驚嚇。」
聽到江槐琭平靜指責的最末句,岑蕪也有點後悔的皺了下眉,隨即又死死盯著
江槐琭,目光彷彿要穿透對方看見自己的兒子,他隔空解釋道:「孩子,爹一時忘
了你會害怕,所以才有此疏忽。我只是想讓你高興,才把曾經欺負過你的人都解決。
你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這番解釋讓雲凜越聽越憤怒,他走到江槐琭身旁瞪著岑蕪說:「一直以來最常
欺負我的人不就是你?他們不過都是看你臉色辦事,你才是害我飽受欺負的罪魁禍
首。」
岑蕪眉心皺得更緊,他辯解道:「那是他們自己會錯意,我要是真想欺負你,
何必讓人找上好的工匠做你的少主令牌,你扔了、弄壞了,我都叫他們再做更好的,
直到你滿意為止。只要讓人知道你是我兒子,誰也不敢欺負你。」
雲凜冷哼,嗤笑回嘴:「是麼?你在他們面前說我是狗,說我殺死母親,不只
當別人的面講,你當著我的面也是這樣罵的,罵我賤,身上不配流你的血,怎麼生
出這種沒用的垃圾,甚至喝著酒抱著女人一直說我的不是。
而且一旦讓別人知道我是你的兒子,那些自詡正道的傢伙還能留我性命麼?你
把教眾做的事全賴給我,讓我被當作另一個魔頭,還敢說是為我好?」雲凜講到這
裡仰首失笑:「罷了,我早就對你不抱期望,只求你不要來煩我。」
岑蕪聽兒子這般數落自己也沒像從前惱羞成怒,而是直接略過這些不去辯解,
轉而說:「雲璃的事已經過去很久,過去為父確實沒有盡責照顧你,但我想了很多,
我們終究是父子,只要你肯回來,我們就拋開過往,重新開始吧。」
雲凜沒想到岑蕪能講出這種厚顏無恥的話,還朝他伸手,他冷漠看著岑蕪說:
「你要是能改早就改了,不會至今才忽然說自己想通了,何況你心底始終還是因為
母親的事怪我、怨我,哪天你喝醉又要打罵我,我有幾條命能讓你玩弄?
岑蕪,我已經不是岑凜,改姓雲了。你帶那些人頭走,我也不去報官,往後我
們死生不復相見,各自安好吧。」
岑蕪本來溫情款款的臉瞬間冷下來:「是雲熠忻叫你改姓,還把你教成這樣,
這些我也都能不怪你,只要你現在和我走,我保證往後都對你好,不會再欺負你了。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雲凜厭惡岑蕪反反覆覆、扭曲事實又怪罪他人的說法,但他心中仍是害怕,於
是挽著江槐琭的手和岑蕪說:「我就是死也不會和你走。」
江槐琭摸著雲凜的手無聲安撫,也始終對岑蕪保持警戒,因為他知道對岑蕪講
什麼都無用。他曾聽說過岑蕪不少事,岑蕪當年是橫空出世的少年英雄,喪妻後卻
成了數個幫派推舉的魔教教主,所以他也一度懷疑這男人是不是練功練得走火入魔,
導致性情大變,直到後來聽雲凜描述自己的童年陰影,他才認為岑蕪就是個卸下偽
裝的魔頭,假借喪妻之痛的名義為惡罷了。簡單來說,岑蕪或許不是自棄沉淪,只
是原形畢露。
「過來。」岑蕪明顯失了耐心:「凜兒,爹這次是真心的,再也不騙你了。你
過來,有什麼話我都聽你講。」
雲凜被岑蕪那種異常溫和的態度嚇住,反而緊挨著江槐琭問岑蕪說:「你究竟
是想通了什麼?忽然變了態度,要我如何信你?」從前岑蕪是最沒耐心的,今天說
不定是他聽到岑蕪講最多的話,還都不是罵他的難聽話。
岑蕪把一顆人頭往牆邊踢,挑眉攤手道:「我為你把他們都弄死了,還不能證
明麼?如果這樣還不夠,那要解散九獄教也行。你要我怎麼做?」
雲凜越發不安:「過去十多年沒有我,你不也是照樣當你的大教主?怎麼現在
非要我跟你走?你究竟有何目的?」
岑蕪盯著那個身形嬌小、脆弱,似乎一點也不像自己的少年,他垂眼沉默良久,
其實少年的疑問他也想過。從前他恨不得折磨這孩子,即使分隔兩地也不打算放過,
但自從那日他衝動將人打得吐血後,腦海就不停浮現少年怒視自己的眼神,那充滿
火光與生氣的眼神和病弱的身軀不一樣,莫名吸引他,也令他越想越後悔。直至此
刻,岑蕪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對少年變得執著,他就是想帶兒子回去,所以順著心
裡矇矓模糊的想像說:「我身邊有無數追隨者,可是我跟誰都不親近,也不信任他
們。你是雲璃為我生下的孩子,我過去做錯了,如今想彌補也不成麼?」
雲凜淡漠道:「你的兒子岑凜,已經被你自己殺死無數遍了。我如今是雲凜。
不過你要是真心想彌補,那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不可能!」岑蕪激動得上前一步:「我們是父子,誰都不能阻止我見你!」
江槐琭再次護在雲凜身前,神情比適才還要沉冷,一字一句說道:「小凜不想
再見到你,從今往後,我便不讓你再出現。你是他的夢魘,是他過往沉痾,是你自
己了斷與他之間的親情。」
岑蕪再次和江槐琭對峙,他忽然挑眉,露出邪魅且有些輕浮的笑容說:「原來
凜兒不和我走,不全是雲熠忻教壞的,如今還多了你這個阻礙。」他想起剛才這人
自稱是凜兒的伴侶,逐漸露出納悶不解的表情:「凜兒你……喜歡男子?」
雲凜蹙眉躲在江槐琭身後,一點都不想再回那瘋魔頭任何話了。
「他不是喜歡男子,他只是喜歡我。」江槐琭微微側首向身後少年說:「你躲
遠,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著。我會去找你。」
「我會離遠一些,讓你沒有後顧之憂。但我絕不要扔下你一人。」
江槐琭勾起唇角輕聲回應:「好。」
岑蕪自詡武功天下第一,多年以來沒有對手,這也是為什麼他受到九獄教教眾
崇敬倚賴的原因。是以他根本不將眼前的江槐琭放在眼底,他冷聲道:「我武功如
此之高,你一個黃口小兒就不怕橫死?」
江槐琭說:「熟高熟低要真正交手才知道。」
岑蕪揚起輕蔑的笑容:「等我殺了你,就能將我兒帶回正軌。我會為他找世間
最美麗最好的女子,而不是你這樣的……」
話音未落,江槐琭宛如飛箭一般衝向岑蕪。岑蕪暗自詫異,在感受到殺意的瞬
間扭身閃過,雖然對方未執兵刃,卻也如他一樣能徒手釋出劍氣,而且凌厲不遜於
他。
江槐琭懶得再和岑蕪囉嗦,只想快點解決這麻煩,好讓雲凜安心,但他也清楚
岑蕪確實武功高深,所以他接連出招,不想讓對方有喘息的機會。
岑蕪看見江槐琭拳掌變換靈妙迅速,也憑本能應對,藉力騰空之際看清江槐琭
下盤破綻,他如猛虎落地,蓄勁出掌。然而江槐琭卻是故意露出破綻,藉巷弄間狹
隘地勢飛至高處,整個人宛如利劍般朝岑蕪下墜攻之。
岑蕪不打算閃避,高舉雙手接招,提足了內力擋下江槐琭,兩股渾厚內力相抗,
他腳下地磚迅速被輾裂。他沒想到江槐琭此招勢如重劍,接招的當下竟感到體內一
陣血氣洶湧,看來蕭秉星的弟子確實有些棘手。
雲凜身形掩於花木間,離了一段距離觀望他們相殺,饒是他武力低微,但以他
跟著舅舅多年浸淫武學,多少能瞧出那二者打得激烈,是誰都難以介入的。他們的
武功太高,自身就猶如上乘兵器,若帶了不稱手的武器反倒成了破綻,因此雙方僅
憑拳腳相搏。
岑蕪仗著多年走闖江湖的經驗,總能立即應對江槐琭的突擊,江槐琭中了他一
掌而以單膝跪立之姿被推遠數尺,吐了一口血出來。
雲凜見狀心頭一驚,但他見江槐琭並無怯退驚懼,反而還笑了聲,只好說服自
己相信對方。
岑蕪昂首睥睨江槐琭問:「笑什麼?」
「你方才一掌可是盡了全力?」
「對付你這樣的小子,七成功力足矣。要我使出全力豈不是被人笑話死。」
江槐琭以指腹抹去唇間血跡,平靜說道:「那也沒能斷我筋脈、毀我肺腑,不
出全力,你會後悔。」
岑蕪狐疑睨視他,冷哼一聲:「有遺言也不必說了,沒人會聽的,去死吧。」
這次岑蕪先發功出招,一樣勢如雷電在窄巷花雨間翩然翻飛,像一朵帶煞的紅
雲,他和江槐琭纏鬥。兩人掌風之勁皆有劈山摧嶽之勢,劍氣更猶如狂嵐暴雨般橫
掃四射,滿樹花葉在無形的殺氣裡飛舞旋落。
捲起的風沙逼得雲凜不得不瞇起雙眼,他看岑蕪不停變招、出招,似乎佔了上
風,可他認為岑蕪太過講究多餘的東西,招式繁雜華麗、氣勢逼人,卻都未曾真正
重創江槐琭,反倒是江槐琭無論攻防皆無多餘的耍弄,招式樸實,只是不知為何尚
未直擊岑蕪要害,難道兩者修為當真懸殊?
雲凜想起以前看舅舅練劍時說的話:「習武就跟做人一樣,太貪心反而不得要
領,難以專精。」
當時他也問過舅舅:「那為何傳說中天下第一的蕭秉星可以什麼都學得專精呢?」
雲熠忻笑回:「人家也不是一次就把全部的武功都學齊了。應該是打好了基礎,
再慢慢發展、延伸,像大樹茁壯那般,不過他們有他們的武學奧秘,外人也難以窺
知。可能蕭大俠所學的『大樹』能『接枝』開出不同的花與果,但是貪心的人就想
一次把想要的種苗都拿來養,也不管適合不適合。但你說的也沒錯,蕭大俠的『接
枝』成樹,最初應該也是貪心的,端看學的人如何取捨了。」
雲熠忻生得俊美,也愛好風雅事物,但練武卻很實在。而岑蕪此時正是那個貪
心者,既要耍得好看,又想殺傷對方,比起一心要打敗他的江槐琭自然多了不少雜
念。
高手相殺並沒有發出多大的動靜,巷子裡的風聲只比平常古怪些,若不仔細靠
近去聽,也不會聽見牆面和地磚碎裂聲,飛旋的花葉繚亂迷眼,即使遠處有人經過
也瞧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雲凜觀望著這些動靜卻逐漸被勾起過往陰影,感到慌亂的他雙臂環抱自身並緩
緩蹲在牆角邊。他小時候就在九獄教裡見過各種殘忍的景象,磚牆碎裂聲在他聽來
就好像骨骼斷裂的聲音,叫囂的風聲彷彿是受虐的人們在哭喊,他每日都害怕自己
死掉,在舅舅潛入九獄教救他以前,只有夢中的人能陪伴他。他摸著自己的心口喃
喃低語:「槐琭,一定要平安無事。槐琭……」
江槐琭並非有意拖延,對他而言,岑蕪也是相當難應付的對手,他用不少虛招
試探,雖然受了些傷,卻都沒有被重創要害。他在試探與等待,試探岑蕪的武功高
低、攻守變招等習慣,同時也在瞞騙對方,並且等待最佳的時機,給予最終一擊。
在此之前,江槐琭多半處在守勢、劣勢,他看見岑蕪逐漸升高的驕傲和自大,
還有那眼裡的瘋狂與嗜殺,再無冷靜可言。
「如何?」岑蕪雙手呈爪凌空揮擊,釋出的劍氣畫破江槐琭的衣袖,周圍牆體
也越發斑駁,他看著江槐琭狼狽的樣子得意大笑:「再大放厥詞啊?我揚名江湖時,
你尚不知在何處吃奶,哈哈哈哈──」
江槐琭迅速擲出一支細長柳葉鏢,動作快得肉眼難辨。
岑蕪扭頭叼住暗器:「呸。」他目光如蛇盯住江槐琭說:「正道俠士也用暗器
傷人?」
江槐琭看著被吐開的暗器輕哼一聲,竟筆直走向岑蕪。他這樣本該破綻百出,
但過於坦然無畏的姿態,隱然有種居於高位者的威嚴霸氣,反而讓岑蕪不知從何下
手。
岑蕪為自己的遲疑和幾不可察的退怯感到自厭,緊皺眉心咬牙道:「你找死。」
江槐琭輕嘆:「長年縱慾,沉淪酒色,有再高強的武功,你這身子也在內耗了。
岑蕪,你不年輕了。」
「去死!」岑蕪認定這小子無技可施才會想要取巧丟暗器,而他也沒想到自己
怎會連這樣的後輩都無法立即誅殺,甚至尚未能重創其要害。他煩躁不已,氣急敗
壞,因此看到對方走來就想也不想出爪朝其心口招呼。
岑蕪衣著完好,身上也不見太多明顯傷處,反觀江槐琭衣衫有破損,最初還被
打得吐了一口血,然而兩者心神狀態卻恰恰相反,岑蕪眼神已然陷入瘋狂,江槐琭
卻依舊沉定自若,真正狼狽的是誰,似乎顯而易見。
江槐琭比稍早還要更悠然自若的樣子,交睫之間出手就拂開了岑蕪的剜心爪,
另一手貌似隨意的拍在岑蕪肩上。
蹲在遠處觀戰的雲凜懵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岑蕪會像落葉般飄零落地,
而且躺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至於岑蕪或許才是那個最震驚的人,他萬萬沒料到姓
江的小子有這麼深厚的內力,僅拍了他一掌就令他筋脈俱損,儘管沒什麼外傷,內
傷卻相當嚴重。除了年少時在江湖冒險,岑蕪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瀕死的恐懼,
他不敢妄動,怕一動會令內傷更重,只能就這麼癱在地上不時嘔出鮮血,身軀不由
自主的抽搐、顫動。
剎那間的衝動和失誤,岑蕪就從天上的紅雲落地成泥。他餘光看到姓江的小子
彷彿閑庭信步一般走來俯視自己,並對他啟唇低語:「你該慶幸小凜在看著我們,
所以我留你一命。我不想讓他看著我殺你。」
「為……」岑蕪咳著血,瞪大雙眼問:「為何要,裝作……」他不解,姓江的
分明能更快殺了他,卻要耗那麼多心力裝模作樣,耍他麼?
江槐琭瞧出岑蕪的疑惑,他背對雲凜自言自語般輕喃:「難得的機會,我想讓
小凜心疼我。」
「噗咳、咳──啊啊啊……」岑蕪咳了滿嘴的血,張口哀號,心道:「你小子
該死的有病!」他沒想到兒子找了這麼一個恐怖的男人作為伴侶,武功高得離譜卻
又要偽裝,利用他製造受傷的樣子去討他兒子心疼,簡直是個瘋子!
江槐琭垂首盯著岑蕪,眼神幽深冰冷得像無底深淵,他卻揚起一抹極其好看的
笑痕,以低沉柔和的嗓音說:「小凜不想再見到你,這是他此生對你提出的唯一要
求。你辦得到吧?」
岑蕪與之對視,難以名狀的悚懼油然而生,那簡直不像人會有的眼神!在此之
前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多瘋,畢竟腦子還是清醒的。這會兒他竟遇見一個比他更瘋魔
的傢伙,蕭秉星怎會收這樣的人為徒?莫不是也被這人給騙了?他實在想不透,卻
根本無暇思考這些,只憑求生的本能顫抖、點頭。他心中難捨凜兒,可他此生絕不
想再被姓江的小子盯上。
雲凜不明白岑蕪為何忽然激動得狂咳、吐血,那兩者之間的氣氛好像又緩和下
來,接著就看到江槐琭轉身朝他微笑,那笑容足以令眾生傾倒,他思緒泛白了一瞬,
還沒徹底回神,身軀已經急急忙忙奔了過去。
「你的傷重不重?」雲凜緊張得不得了,雖然身形相對輕瘦,但仍是努力扶著
江槐琭說:「我們去醫館。」
江槐琭溫煦微笑道:「不必,我自己就懂醫術,何況你不是也懂麼?我傷得不
重,你幫我抓些藥就好了。」
雲凜轉頭看癱在地上的岑蕪,心中意外的平靜,既不像幼時那樣發怵,也並不
可憐對方,他問江槐琭說:「他帶了那麼多人頭,我們要不還是報官吧?」岑蕪也
聽見這話,氣惱得又嘔出一口血。
江槐琭轉身擁住雲凜說:「那我晚點請管家去報官。」
「管家?你家裡還有管家啊?」
「是啊。為了隨時讓我心愛的人過上好日子,我接收前人留下的產業後,也是
花了點心思經營生意的。算不上非常富有,但應該還是夠你吃穿玩樂。我們回家吧。」
雲凜聽他說「回家」就感動得漾起笑臉:「嗯,回家。」
岑蕪癱在巷裡,餘光矇矓望著兒子和那人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彎曲小巷裡,心中
悲憤不已。他比最初更想將兒子搶回來,但一想到姓江的小子警告自己那模樣,恐
懼好像不停往他內心紮根,他甚至一度懷疑姓江的小子根本不是人。他的胸口越來
越痛,渾身都難受,夏日耀眼的陽光照落在這條小巷裡,他卻還是被恐懼與絕望慢
慢湮沒。
* * *
江槐琭和雲凜從客棧要回了馬車就駛往西北方,越過幾條街巷後來到一處幽靜
的民戶前,這裡的圍牆比別處都要高,瞧不見牆裡的情形。
雲凜下車敲響門環,立刻有位青年跑來應門,那青年一見江槐琭就喊:「莊主
回來啦。」
江槐琭對茫然的雲凜微笑說:「從前我師父是老莊主,我接了他的莊子打理,
所以他們喊我莊主。那守門的青年是跟著總管習武的,叫楊昇輔,總管是朱開陽,
往後你若有任何吩咐都可以找朱總管。」
雲凜還有些懵,他多少猜到江槐琭住的地方比一般民居好些,像一般地主的屋
宅那樣,有前廳、穿廊、後寢,畢竟一路過來看了不少民戶都是不錯的瓦房,可他
沒想到牆裡格局比他想得還大,進大門就建有照壁,前堂左右有挾屋,屋院裡蒔花
植樹,池塘、假山等造景似乎皆有風水講究,連屋頂用瓦都有紋飾,似乎也是出於
名家所製。
江槐琭以拳抵唇輕咳兩聲說:「雖然不比你在琳霄天闕住的那樣,但應該還能
過得舒適。」
雲凜聽他咳嗽就慌忙喊人:「楊兄弟,你家莊主受傷了。」
江槐琭說:「不嚴重,我一會兒讓總管去取藥。」
說人人到,一位白髮長者出現,開口也喚江槐琭莊主,此人生得斯文莊重,正
是朱開陽。朱開陽看江槐琭被一少年攙扶,再聽了少年所言而有些訝異:「莊主怎
會受傷?」
雲凜聽了這話有些奇怪:「你家莊主是人,怎麼不會受傷?」
朱開陽撫鬚回話:「莊主盡得老莊主真傳,自學成以後就極少聽過莊主被人所
傷。」
雲凜有些尷尬:「他、他是被我爹……岑蕪打傷的。」
江槐琭不想看雲凜露出自責的表情,慎重告訴朱開陽他們說:「他是與我結契
的伴侶,雲凜,往後就是這裡的另一位主人。」
朱總管和楊昇輔一聽就朝雲凜躬身問候:「見過莊主夫人。」
雲凜更尷尬了:「我……是男子……」
江槐琭忍著笑意說:「往後稱他雲公子就好。這樣行麼?」末句是問雲凜的,
語氣溫柔似水,聽得那些下人們默默出一身雞皮疙瘩。
雲凜眼下只緊張江槐琭的傷勢,也顧不得這些稱呼,匆忙頷首道:「行。請總
管快去取藥吧。」
朱開陽親自去取藥送到莊主寢室,把藥交給雲公子以後,他退到一旁看著雲公
子坐在床邊照顧莊主,雖然他從莊主的氣色觀察到其傷勢或許不嚴重,大概莊主是
有別的打算,但這都不是他該過問的。他見莊主跟雲公子沒有別的吩咐就識相告退,
然後召來莊裡的僕人們告知雲公子是莊主伴侶一事。
江槐琭服了救急的傷藥就待在寢室休息,他讓雲凜上床來陪伴,雲凜卻拒絕道:
「你受了傷就該好好休養,我就不和你同床了。有人在一旁怎能睡得好?在你傷好
以前,我就去住客房吧。」
江槐琭後悔演過了頭,坐起身挽留他說:「你別去客房,我一個人寂寞。要不
你睡另一張榻上,我讓人搬張臥榻過來。」
「萬一我打呼怎麼辦?」
江槐琭笑了下:「你不會打呼。總之你不在,我就無法安心休息。」
雲凜嘆氣:「好吧。不過你真的不用叫其他大夫來?」
「我自己就懂醫,不必麻煩了。只是對不起你,剛回來就沒能帶你好好看一看
將來要住的地方……」
雲凜握住他一手莞爾道:「都叫你別動不動說對不起了啊。來日方長嘛,這又
沒什麼。不過你這裡好多僕人啊,我看朱總管方才說要去召集其他人,說要來見我?」
「是啊,讓他們認一認將來新的主人。」江槐琭執起少年的手輕吻其手背說:
「都是要伺候你的,這屋裡也有露天的大浴池,你應該會喜歡的。」
雲凜臉皮發燙:「其實我也不需要人伺候,我自己就能過得好好的,那麼多陌
生人,有些不習慣。」
江槐琭哄他說:「不要緊,平日裡我讓他們不要出現在你面前。只是這莊子大,
仍需要有人打理,還是得要人手。你喜歡過什麼樣的生活,都由你選,我本就是為
此才接手這些產業,除了仙境、皇宮那樣的環境給不了,其他我都會盡力。」
「我、我……」雲凜垂首結巴道:「我只要你在就好了啊。」
江槐琭瞧著少年害羞的模樣,心中愛憐不已,他將少年拉到身上摟抱住,不讓
其掙脫,又開口留人:「我還沒有睏意,你讓我抱一會兒。」
雲凜這才乖乖趴在江槐琭身上,側首聽這人的心跳聲說:「朱總管讓楊兄弟去
報官了。不知道之後九獄教會怎樣?你那時打傷他,但是沒有廢他武功吧?他之後……」
江槐琭輕拍他後背安撫道:「他之後不會再來找你了。」
「你怎麼講得如此篤定?他答應不來?可他不是守信諾的人吧?」
「他怕我。」江槐琭斟酌了下說法,告訴少年說:「因為他知道我會不顧一切
保護你,所以他怕我。」
雲凜仍有些許疑惑,江槐琭摸著他一側的耳朵輕揉道:「小凜不信我?」
「信啊。」雲凜闔眼輕喃:「只要你說的,我都信。你說什麼我都信。就算你
說岑蕪長了尾巴,我也信。你說星星會開花,我還是信。是真的。」
「你只要相信我的真心就好。」
「嗯。」
「我對你也一樣,小凜。」
江槐琭握著少年的肩頭曖昧的揉了揉,又去摸少年的頭髮,他把少年的髮簪抽
走,貼在其後背的另一手慢慢由腰摸至臀部,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那皮肉有多緊實
彈韌,而少年絲毫沒有抗拒。正當他心神微蕩之際,卻察覺少年已然入眠。
江槐琭知道雲凜能很快入睡,不過以前因為多夢而睡得不好,他也不捨得擾人
清夢,只好讓雲凜繼續睡。他並未讓人搬來臥榻,只讓雲凜躺到身旁,而他就像守
著寶藏的龍那樣凝眸注視著雲凜。
後來雲凜寫了封信給雲熠忻報平安,雲熠忻在回信中提到不久後將要和雷巖出
航遠行,開拓海上商路的事,因而每天都非常忙碌。
至於岑蕪一度被官府收押,朝中特地派人來將其押送進京問斬,只不過途中遇
到九獄教的教眾劫囚,以及一些江湖高手伺機尋仇要殺岑蕪。岑蕪疑似就在那場混
亂中脫逃,不知所蹤了。有人說岑蕪其實已經在那場混亂中被殺,有人說岑蕪無路
可逃,跳崖死了,也有人說岑蕪從來就沒有被抓到過,眾說紛紜。儘管九獄教還在,
但聲勢也已經大不如前,再後來便逐漸消逝在時代洪流中,被新的勢力取代。
江槐琭在江湖上名聲依舊響亮,不久以後,坊間傳說又多了一位幫手跟著他一
起扶弱濟貧,有人說這位幫手是女扮男裝的名門之後,也有人說是位清俊的少年郎
君,來歷神秘。少數的傳聞說江槐琭的幫手是改邪歸正的魔頭之子,岑凜,但相信
的人不多。
不過雲凜從不在乎外面的謠言或故事編造,只要他能和江槐琭相戀相守一世,
別的什麼都沒那麼重要了。
無論江湖或朝堂有多少風風雨雨,江槐琭和雲凜都會相伴同行。這一世他們從
夢裡到現世尋覓到彼此,也如願白頭偕老。最終二人長眠時只盼能再續此情,懷抱
此願夢重歸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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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世完。
肉的部分,之後我就另寫番外吧。:D
謝謝看到這邊的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