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光下的我們已經不一樣
阿公在隔天早上就出急診了,心臟內科的主治醫師飛快幫他安排了一連串的檢查,並安排
手術。一週後住院,預計需要裝三至四個支架,但實際安裝狀況還是要等手術進行才會確
定。
媽媽的工作不好請假,陪了兩天就先回市區了,本來又遷想說服爸媽都回去,他自己來就
可以了,但是這週剛好是最後一輪採果和修整期,交果工期和幫手都已經安排好了,後續
也有很多出貨事宜,阿公不願又遷去改動,何況水果也等不了,最後只好接受爸爸回來住
兩週,在他出去忙田裡的工作時由爸爸來照看阿公。
伍世霖的存在在此時變得微妙,來到這裡以來的這段時間他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房子裡,
沒什麼存在感,但現在爸爸回來了,以幫農名義住下的伍世霖當然就不能再閒在家裡沒事
做,又遷只好在需要下田的時候帶著伍世霖,即使站在果園裡的他很突兀,暫時也管不了
這麼多。
阿公的胸痛心悶沒再發作,只是被勒令在家休養不能喝酒抽菸,讓他的人生樂趣少了大半
,連想去果園看看都被禁止,只能百無聊賴地巡視種在院子裡的蔬菜,逗逗金煌抓抓明牌
。即使他平時看起來很豁達又隨興,手術也並不複雜,但老一輩的人對醫療還是有種莫名
的懼怕,又遷能感覺阿公其實也很緊張,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看。
至於在醫院時又遷隱約察覺阿公可能早已知道自己性向的事,則被他們心照不宣地淡化放
下。以又遷的個性,他可以剛強地跟爸爸正面對決,卻無法面對分明發現了卻選擇什麼都
不說的阿公,那實在太彆扭了,光是想像要說開來就讓又遷不自在到全身蜷曲。
幸好阿公也什麼都沒再提,或者說,不知道多久以前就知情的阿公對待他的態度一直都沒
有改變,這讓他彆扭的同時又忍不住很想抱抱阿公,謝謝他接受這個異於常人又失敗回鄉
重新做人的孫子。
爸爸回來的第二個晚上,又遷趁爸爸在洗澡時蹲在看電視的阿公腳邊,像小時候那樣拍拍
他的膝蓋,抬頭跟他說話。
「醫生講對手入去,足緊就好矣,有人講前後蹛院才蹛兩工呢。 」
(醫生說從手進去,很快就好了,有人說前後才住院兩天耶。)
阿公懶懶地看了又遷一眼,抬手在他額頭彈了一下,人在生病,手勁還是十足,把又遷額
頭彈出一個紅點,還在上面拍了兩下,「你共檨仔顧予好,減一粒我就摃一下。」
(你把芒果顧好,少一顆我打一下)
從小到大從來沒被阿公打過的又遷才不相信,笑嘻嘻地揉著額頭,「若加一粒,趁的我就
捏起來做私奇。」(如果多一顆,賺到的我就拿起來當私房錢。)
「私奇咧。」阿公呵呵笑了,「後擺規个攏你的。」
(還私房錢咧。以後整個都是你的)
不過是一句平凡無奇的玩笑話,又遷卻突然像被扼住喉嚨般失去聲音,他看著阿公,曾幾
何時他已經這麼老了,他說的「後擺」,期限突然被猛然地拉近,讓他心裡突生慌張,他
連忙站起來掩飾發熱的眼眶,走到門口去找坐在那裡的金煌。
金煌舔了舔又遷撫弄他的手,緊緊靠著他趴了回去。過去幾天這裡通常是伍世霖的位置,
一人一狗已經養成吃完飯休息時坐在這裡納涼的默契,然而爸爸回來後,伍世霖自覺常出
現就不免會有對話,從而讓祖孫二人的謊話露餡,於是總是待在又遷的房間裡沒出來,金
煌於是又回到獨自顧門的日常。
又遷一手摸著金煌,一手拿出手機確認隔天的工作內容,平息自己的情緒,然而他才剛看
著IG上的無腦短片笑了幾秒,洗好澡的爸爸就走出來,一副準備長談的架式,又遷躲無可
躲,只能抓住想跑走的金煌抱在懷裡作伴。
「你洗好了喔?那換我去洗了。」
「等一下,你阿公在上廁所。」
爸爸沒有和又遷一起坐在門前的臺階上,而是在一旁的藤椅坐下,使得兩人一俯視一抬頭
的姿勢彷彿有了上下之分,他抬頭在門簷四周隨意望了望,問又遷:「那個男孩子,跟你
睡同一間?」
又遷捏著金煌的後頸肉晃了晃,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本來他是睡你那間的,現在你
回來了,不然我要趕他去跟阿公睡喔?」
「問一下而已,什麼態度?」
「他真的只是客人。」又遷鬆開手,放一直躁動的金煌從他懷裡離開,得到自由的金煌卻
反而轉過身來纏在他腳邊,回到一開始趴著的姿勢,又遷因為他的動作而微微笑了一下,
但笑容很快便消失在嘴角,「至於你真的想問的那個人,你也不用擔心了,我們已經分手
了。」
又遷說得很清淡,好像嘴裡說的只是過眼雲煙。爸爸沒有回應,又遷也不敢抬頭去看他現
在是什麼表情,他們曾經因為他的志願,性向,職業而爭吵到近乎絕裂的地步,如今在老
家的門口坐著談論,彷彿平靜無波,但又遷知道絕對不是因為事過境遷。他們的思想觀念
難有交集,表象的平靜只是長時間各自固執的疲軟罷了。
「分手了,你就改好了嗎?」
院落裡的蛙叫與蟲鳴很響,卻蓋不過爸爸的低語那樣擲地有聲,又遷握起拳頭,突然感覺
牽扯到虎口那道明明已經癒合的小傷,抽痛了起來,一路連到心臟的位置。
「我知道你嫌我囉嗦,嫌我老古板,可是你有想過嗎?你說你喜歡男生,不結婚生小孩,
後來還說要回來種芒果……不用等你到你阿公的年紀,再過幾年,體力跟不上,你不種水
果了要去哪裡找工作?就算可以繼續種下去,如果發生什麼事身邊有人可以幫忙嗎?你看
你阿公,出事了還有我和媽媽,等你到那個年紀了怎麼辦?」
咿咿唧唧,蛙蟲的叫聲在高到一個極點後歸於低調的隱鳴,又遷卻覺得有嘈雜的聲音在腦
袋裡不斷迴響,比現實沉重,比蟲鳴細微。
在又遷快要吸不到氧氣的瞬間,背後有人突然說話:「阿公叫你。」
爸爸轉過頭,抬眼對上540平靜俯視的目光,他接著說:「他說有事跟你說,叫你進去。
」
「我?」爸爸指了指自己。
540點頭,並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爸爸從藤椅上起身,對又遷說「你好好想想」,並向
540道謝後往阿公的房間走去。
金煌因為540到來而朝他哼了一口氣,但乖巧地坐著沒有走,又遷則維持著從爸爸說話開
始的姿勢,一動也不動。540站在門邊只能看見他的背部,他的雙手放在曲起的膝蓋上,
縮成一團坐在門簷下,呼吸輕淺到幾乎沒有動靜,但不知為何,540卻想起自己在宇宙中
的漫長飛行。
那裡看似真空無聲,無數個無人知曉的座標卻正發生著劇烈的變化,一個黑洞的吞噬,一
顆超新星的爆炸,或者,一顆行星上的一段父子對話。
「你從哪裡開始聽的?」又遷問,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彼方。
540往前走了幾步,與又遷的位置並肩,讓自己低頭就能看見他的臉,用反問回答又遷的
問題:「什麼是『分手』?」
又遷靜默了幾秒,以為他是不懂這個中文詞彙,便用英文說:It means breaking up
with somebody you loved or loved you.
這種時候還能語言交換,又遷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因為阿公生病而一直壓著的情緒反而
全部鬆了開來。他低垂的目光看見自己那天被巧妙避開的雙手,指縫裡的泥沙少了一點,
又添上一些新的,皮膚黝黑,掌上有幾處顏色蠟黃的繭。
「他不愛你了,還是你不愛他了?」
又遷看了伍世霖一眼,輕輕笑了一下。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辦法回答,錯過就是錯
過了,何況答案可能是雙向的。
「其實我們交往前不算認識很久,只是某一天朋友生日,去酒吧慶生,我平常不去那種地
方的。我很不自在,不知道要不要找藉口先走,後來我在酒吧角落看到一臺電子琴。」
在酒吧那種環境,他去隨手彈了兩下的聲音其實很不明顯,但在眾聲喧嘩中,不知道坐在
哪裡的名源聽見了他的琴聲,走上前來和他攀談。
又遷又左手摳了摳右手拇指的指縫,沙子的顏色吃進皮膚,摸不到,卻看得見,「他後來
也說過,一開始就是被我彈鋼琴吸引的。但是其實我已經很少彈了,我在北部租房子沒有
鋼琴,而且那時候的工作很累,為了主管的KPI每天都睡眠不足,沒什麼力氣去管還要保
持手感這種事。」
直到某天,他在騎著機車奔波業務的路上因為精神不濟發生了一場車禍,住院休養一個月
後,他辭去工作,思考了好幾天,不顧父母反對和男友的不滿,回到他小時候的故鄉,投
入結著飽滿果實的田野。
「那時候才剛交往不到一年吧,他其實很反對,他是完全的都市人,不太能接受我跑到荒
山野嶺來種水果。我心裡也清楚,這麼做遲早會分手,還能撐那麼久也是委屈他了。但那
時候我真的沒辦法想那麼多,我就是想回來,想找一個可以待著的地方。」
名源不只一次說,你變了。到最後分手時說的話也是,我們都變了。又遷在很多輾轉反側
的夜裡思考過,名源當初看見的、愛上的是什麼樣的他;而到最後讓他們分開的,到底是
他的改變,還是從一開始名源就沒有看見全部的他。
就像月球一樣,習慣了跟隨地球的節奏頻率轉動,便只能將一個面向展現給世人觀看。但
努力追著世人轉動速度的他終究不是月亮,反射不了不屬於自己的光,一直隱藏的暗面也
終將暴露。
所謂人生成功的目標,或盡情展現性向的本色,他當然期望自己能做到那樣,成為這個社
會裡一個普通的人。他當然希望自己能西裝革履,在辦公室用頭腦賺錢;希望自己開朗健
談,樂觀積極,以耐心和愛爭取家人對戀人的支持。希望自己能在萬千選擇之中,灑脫地
接受自己的決定。
爸爸問的每一句話,其實又遷也每天都在問自己。無垠的未來展開在眼前,就像漫天燦爛
星斗,無際的宇宙裡有無際的機會,同時也有無際的茫然,他伸手抓住一顆救命的星星,
就要接著擔心會失去手裡這一個,又要繼續尋找下一個。工作也好,感情也罷,好像永遠
都在追,卻追不上星星之間每秒都在拉長的距離。
「我聽過一首歌,裡面說, I'm a legal alien.」又遷說,「我是合法的外星人。」
叨叨絮絮說了那麼多,又遷終於抬起頭,他才發現頭頂的月亮圓滿又光亮,在山上的日子
,他總是覺得這裡的月亮和都市裡的不一樣,沒有光害,更大,更近,也更能照出所有東
西在黑暗裡的模樣。
又遷在月光下眨眼,原先蓄在眼眶裡的淚水滑落,划過他努力撐著的笑容邊,「我明明是
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為什麼還是不快樂?」
月華之下,把一切照得通透,又遷溼潤的眼睛,裡面的情緒,和他臉頰上的淚痕。在這一
刻,540想起了在培育中心看見父母眼中那種毫不關心的眼神。那從少年時期就一直存在
心中的感覺,和此時看見又遷的眼淚時一樣,胸口彷彿有無以名狀的東西在磨著,每動一
下,都像刮出一條傷痕。
那種情緒,原來名之為悲傷。
也是在同一時刻,他學會了另外一種情緒,與悲傷伴隨而生,讓他心臟有種被緊緊握起的
感覺,呼吸的氣體彷彿稀薄,既是痛與澀,也是喜與蜜。
那一個晚上,540與母星的通訊重新連接。
chapter name from 〈月旁月光〉by PAPUN B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