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第二面
何霂言大步追上,卻停在了門口,望著王彤走遠好一會兒才回房。
房門嘎然關上,何霂言在沙發坐下。黑色皮革沙發曬不到陽光,一道沁涼自尾椎穿透背脊
,彷彿光電直衝腦門,令他頭痛欲裂。
「我馬上讓人去追!」范君豪說,邁步就往門邊走。
「不用了,」何霂言阻止道,「也別禁足他了。派人看著,然後給他一把槍。」
「這……要是他擅自跑出去,開了先例怎麼辦?」
何霂言嘆口氣,「我當上當家之後就答應過不再把他關在房裡,所以確實是我不對。就這
樣吧,給他一把槍以防萬一。他沒那麼反骨,也沒那麼大膽,不會隨便違令。」何霂言說
著望向幽暗的天花板,神色哀傷。
「您一心想要保護王少爺,王少爺卻不知足……」范君豪不禁道。
何霂言嘴角散逸一抹輕笑,說:「是啊,但我就希望他不知足。因為不知足,他才能留在
我身邊;無論他要什麼,只有我能給。不過……我現在也越來越不確定了。」
范君豪看著何霂言難受的神色,只能暗自握緊拳頭,無法回應。
王彤逮到機會,一個勁兒地衝過月城富麗堂皇的大廳,正要踏出大門時卻停了下來。
不能跨出去。
何霂言當上當家後放他的自由僅有:在月城裡(不限客房),以及從地下室搭何家的車去
工作,每天的拍戲地點都要事先稟報。其他任何事,即使去附近超商也必須告知何霂言,
取得許可且由何家的人陪著。
王彤還愣在敞開的大門前,突然被一對高壯的老外擦身撞了出去。他一個踉蹌踏往外——
有什麼改變了,從昨晚悄悄開始。彷彿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王彤放棄多想,穿越車水馬
龍的大路就直奔百米外老舊住宅區裡的小公園。那是王彤每天從月城遠眺,大樓之間唯一
的一座城市樂園。
公園很小,只有一個兒童玩的小型城堡遊具、一對成雙的鞦韆與幾個小石凳,連個簡單的
圍欄都沒有。草地被踩得不見綠莖,水泥鋪成的磚在正午的太陽下蒸騰著熱氣,即使初冬
也摸得到萬物被曬熱的溫度。
王彤在鞦韆上坐了下來,感受著這股陌生的寂靜。
中午時分,大家應該都在享用午餐,而王彤肚子好餓。
昨天折騰得太晚,王彤想要忽略被何霂言懲罰的生理上的痛,也想褪去差點被刺青男人強
暴的恐懼,沒吃一口張叔為他買來的食物,一倒床就睡。
然而,沒想到一早醒來房門就從外面被鎖死。守門人告訴他何霂言要他禁足,他一氣之下
沒有思忖就衝去找何霂言,接著人就來到這裡了。
別說食物,起床後王彤只喝了一小杯水。
好餓,一絲力氣也沒了。
王彤搖著鞦韆,像母親哄睡孩子那般,自己哄著自己輕輕地搖。
忽然——
「你怎麼在這裡?」
一個清朗的男聲從後頭傳來。
王彤一仰頭,眼前竟是那雙鷹般的眼。
路子桓站在王彤的鞦韆後方,高瘦的身影遮住了正午毒燒的太陽,在王彤頭頂沒出一片沁
涼。
王彤倍感驚訝,直看著路子桓。
「原來這裡有這樣的小公園啊……」路子桓環顧四周悠悠道,「台北雖小,生活機能倒是
滿不錯的嘛。」他邊說邊拖著行李放到柱子旁,接著坐上王彤身旁的另一副鞦韆,跟著盪
起來。
看到路子桓的行李,王彤內心不禁涼了一截,向行李擺擺頭,表示疑惑。
「我早上在月城退房了。」路子桓盪著鞦韆輕鬆道。
鞦韆一晃往前、一晃往後,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又再次拉近。
路子桓接著說:「我換去住天澄飯店了。天澄的老闆一直邀請我過去,那附近的生活機能
很不錯,我想去試試也無妨。」
王彤看著路子桓時近時遠的身影,心想路子桓肯定是被何霂言趕出去的。自己又讓別人受
影響了。是否真該聽從何霂言的話,乖乖在房裡禁足對大家都好?
「你昨天回去之後沒事吧?」路子桓問,話聲蒙上一層憂心。
又一件傷心事被提起,王彤心裡難受,噘起嘴沒答。
路子桓偏過頭問:「不能跟我說話嗎?」
王彤別開視線,「你別接近我……接近我沒好事。」
「為什麼,因為你是何霂言的人?」路子桓平靜應道。
王彤心頭一震,想要辯駁自己不是誰的人。可話剛要出口,就想起何霂言接納他、陪伴他
,給了他完整的家還有平凡人一生都高攀不上的好。
王彤心一沉,閉上嘴。或許他真的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的——一隻被何霂言囚養在籠裡
的鳥,每天自憐地清理羽毛,啁啾鬧著等食。
路子桓見王彤神色變得哀傷,轉了話鋒說:「就當是一期一會,你想聊聊嗎?我們這輩子
大概就見這次面了吧,以後再也見不到面,這樣的一期一會更能讓人說出心底的話。」
王彤原想就此別過,卻被這段話驚得回過頭,因為那正是他在拍攝的電視劇《小說家沒有
告訴你》裡的角色台詞。
王彤好驚訝,可不想揭穿自己身分,隨口說:「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不算一期一會了。
」
「不算一期一會,你還想再見到我啊?」路子桓低聲玩笑道。
王彤臉頰一陣熱,別過頭去,悶不吭聲。
路子桓垂眼笑笑,再看向王彤,用手摸摸手腕說:「你這裡……受傷了。」
王彤情緒還轉不過來,立刻伸手去遮。
「最好趕快冰敷,兩天後才能熱敷。」路子桓說,語氣一點不見方才的玩笑,甚是認真。
王彤有些尷尬。他平時拍戲都會做好掩飾,可今天一切都是臨時起意,早上出門只隨手抓
了一件薄長衫穿。王彤默默掩著手腕不語。
「你等等。」路子桓突然從鞦韆上起身,走向行李,在背包裡翻找什麼。
一會兒後,路子桓拿著兩條白色外裝的藥膏走回來,說:「我就記得我有帶。喏,這是專
門消瘀青,還有擦外傷的藥。小孩子常常亂跑跌倒,滿好用的。」他邊說邊向王彤示意,
要王彤伸出手。
王彤愣愣看向路子桓,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直覺地縮了起來。
路子桓眉眼微蹙,在王彤身前蹲下,緩了緩呼吸問:「你相信我嗎?」
王彤直直看著路子桓。
何霂言剛才訓斥他不懂外面的世界有多可怕、不知道壞人會在他自由的時候偷襲他;也常
叮囑他要和陌生人保持距離,因為別人一定是想從他身上拿走什麼才會對他好。
可王彤看不出眼前男子會想從他身上拿走什麼,而且,對方才剛從電梯驚魂中解救了他。
昨晚他們在月城的走廊上奔逃時,路子桓握著他的那雙手,他有點想要相信。
王彤怯怯地伸出了手。
路子桓神情鬆緩下來,將王彤右手袖子輕輕掀起說:「我先幫你擦一點,應該能舒緩一些
。」他把藥膏擠到王彤手上,輕柔地塗抹開來,熟練的模樣讓王彤安心不少。
短暫也漫長,這片刻,正午陽光從王彤身後曬上整座小公園的橡皮地板,四下寂靜而蒼涼
,沒有一點聲音。
轉瞬,涼風吹起,將行道樹下的枯葉颯颯颳飛,接著一陣狂驟,王彤穿的薄長衫在金黃的
烈陽下翩翩飄揚,揭露出他身上更多的傷。
王彤再次直覺要遮,可路子桓這次卻像沒看見似的,一心專注在擦藥的手。王彤心酸也欣
慰,直盯著路子桓,沒想再遮掩了。
一會兒後——
「差不多了。」路子桓邊說邊拉下王彤的袖子,輕柔地理平。
藥膏的冰涼與路子桓撫過他手的溫熱,似被袖子遮掩而保存了下來一般。王彤垂眼看著彷
彿沒事的手,說:「……謝謝。」
「這兩條藥膏給你。回去不能偷懶,擦不到的地方就請別人幫你擦。」路子桓儼然醫生貌
,叮囑道:「一定要擦,知道嗎?」
「......知道。」王彤乖巧地答,不敢看向路子桓可能威嚴的眼。
可路子桓卻接著撫上王彤粉色的短髮,安撫般說:「我知道不容易。不過,像昨晚那種狀
況,那人不只襲擊你、身上還帶了刀,如果我不在場......我實在無法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
路子桓說得溫和,然而王彤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
「你沒有做錯,而且已經很勇敢了。」路子桓柔聲道,抬起王彤下巴與他四目相對,說:
「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王彤眨著泛了層水光的眼,想要強起內心應允,眼神卻再次流露哀愁。
路子桓嘆口氣,問:「我昨天給你的糖,你吃了嗎?」
「.....被丟了。」王彤想著更傷心了。
「啊……我很喜歡梅心糖呢,可是好像已經沒有了。」路子桓邊說邊往口袋摸去,接著拿
出三顆外形各異的糖果,挑起其中一顆綁著沖天炮、包裝很歐風的糖說:「這顆給你,希
望它能讓你笑一下。」
糖果落入王彤手中。
王彤恍惚看著。銀色外包裝上印著紅色的大愛心,上頭斜斜寫著「情人 Remember me」。
「再見了,王彤。」路子桓起身說,拉上行李準備離去。
王彤被自己的名字突然打回了神。路子桓知道他是誰令他一時無法反應,也揚不起視線,
只是愣愣看著掌中陌生的糖。
滑動的高級行李箱輪一點聲音也沒有,藏在樹梢的鳥兒倏地探頭,啁啾幾聲,烈日將斑駁
的樹影曬上路子桓的背。
王彤依然杵著,直到餘光中的身影背對他的方向,才從糖果包裝刺眼的折射裡抬起視線,
看著那身影逐漸遠去……
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縮成一顆小籽種進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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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一緩讓他們談一下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