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是都跟你說完了?」吳秋景豪不客氣地瞪著梁栩。
梁栩昂著下顎高高在上,仍然冷模冷樣。一旁的蔡宗男看情勢不對,立即明白這兩個
人剛才一定是不歡而散,頓時不敢插嘴,決定先靜觀其變。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剛才是我不對,我們可以再談談嗎?」
梁栩一出口就讓吳秋景露出不屑,話講得恭敬又委屈,吳秋景抿唇盯著他,對方那張
冰山的臉表情跟討債沒兩樣,連丁點歉意都瞧不見,就連一旁的蔡宗男也是將信將疑,他
從沒聽過梁檢察官會對誰道歉。
「我能講的都跟你講了。」吳秋景漠然置之:「抱歉,能幫的就到這裡了。」
梁栩不著痕跡地皺起眉,按耐著脾氣緩緩地哼出一口長氣,他轉身朝著一旁的年輕警
察說:「我先帶走他們。」
年輕警察當然知道跟他說話的人是誰,檢察官嘛,還是局長的兒子,誰能不認識?他
趕緊哈腰,臉上堆滿笑容,舉起掌心示意他們可以儘速離去。四個人一塊踏出警局,彼此
都沈默不語。蔡宗男踏下台階,內心惴惴不安,用討好的口氣率先對梁栩說:「檢座,現
在也晚了,有什麼事情改天再跟說吧。」
他害怕梁栩的權勢讓他往後在檢警配合的立場上難堪,但比起這個,他更擔心吳秋景
是不是得罪了梁栩。
「我只是想問他幾件事。」梁栩說話的同時盯著吳秋景,後者只是漠然地注視腳邊的
花圃。
「秋景有什麼事情做錯的話,希望檢座不要太苛責,有什麼事情的話我會承擔。」蔡
宗男擔憂地說。他怕梁栩會拿闖入刑案現場這件事情對吳秋景不利,眼下這小子又擅闖崇
新醫院,萬一挑起對方敏感多疑的神經,誰知道這個定罪率達9.9成的檢院之鬼會做出什
麼喪心病狂的事?
梁栩回過身,不耐煩地對蔡宗男說:「你擔心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他。」
「男哥,麻煩你先帶小玫回去吧。」一旁的吳秋景維持方才的姿勢,低緩地說:「我
想檢察官不會為難小市民。」
還真敢講。梁栩抿著唇略顯不滿,這個傢伙外表跟舉止看似薄涼冷淡,實際上倒挺重
感情的,說這些話的背後想必然是不想給蔡宗男難做人。這人渾身戒備又伶牙俐齒,稱自
己是小市民,擅闖刑案現場又夜闖醫院的會是普通小市民嗎?只是眼下有求於人,梁栩想
說什麼話也得看情況。
曹馨玫不安地拉著吳秋景的衣袖,低聲說:「秋景,不要啦。」
「沒事。」吳秋景拍拍她的肩:「改天請你吃飯。」
一旁的蔡宗男不為所動,仍擔憂地看著吳秋景,又向梁栩投射委屈巴巴的眼光。
梁栩無可奈何,捏了捏額際:「那好,我送你回去,我們車上聊,不耽誤太多時間。
」
「不用了吧。」吳秋景指著旁邊說:「那邊方便嗎?」
順著他的指尖,便利商店的招牌在夜裡如燦星般明亮,梁栩挪動腳步,頭也不回地說
:「那走吧。」
吳秋景跟在他身後,留下蔡宗男跟曹馨玫佇立在寒夜裡。
便利商店裡充斥著歡樂的音樂,明亮刺眼的燈光彷彿能洗去一身晦氣,吳秋景買了一
瓶飲料,在窄小的休息區裡跟梁栩面對面就坐。
才剛坐下,梁栩就等不及開口:「你為什麼要去崇新醫院?」
吳秋景扭開瓶蓋,連正眼都不想看對方:「檢察官,你還繼續審問嗎?」
跟晚間的從容比起來,現在的梁栩顯得有些疲憊與焦急。想要問到情報也得先釋出善
意,梁栩深呼吸,緩了緩氣息,傾身雙手交疊在桌子上將彼此的距離拉近,用和緩的語氣
一字一句地說:「你和子燁——是舊識嗎?」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吳秋景愣了愣,忽然爆出大笑,笑得淚水差點飆出來,對面的
梁栩反而陰下面容,緊咬牙根。他擦掉眼尾的淚花,哼了聲,用挑釁的口氣說:「檢察官
,你看起來是個無神論者,陰陽眼這種事不相信沒關係,但你又跑來找我第二次,不信任
又想探究,你究竟想問什麼?」
梁栩陰下面容沈默不語,恢復成他一貫的作風,用難以辨識情緒的面孔來防衛起自己
。
「我完全不認識梁子燁。」吳秋景喝了一口飲料,蓋上瓶蓋,鄭重地說:「坦白說,
我欺騙你沒意義,也不需要這麼做。我若是跟你形容他的長相你可能也不相信,畢竟網路
上查得到他的照片。那天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穿著警察制服,後腦勺右後方有血跡,比
較奇特的是……他墊著腳尖,沒有穿鞋子。」
聽到吳秋景的這番自白,讓梁栩垂下面容悄悄地皺起眉頭,他深吸了一口氣,雙拳浮
出的明顯青筋出賣了他的悲戚與疑慮。
「你知道他的模樣,是蔡宗男跟你說的嗎?」梁栩調整情緒,緩慢地開口。
因為父親的關係,警方封鎖了大量的消息,梁子燁的事故根本無法從報章雜誌得知,
警局內的人也只知道梁子燁離開了,並未公布太多內幕——他想起了那天,在停屍間見到
的親人。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死去,什麼冷靜自若都變成了假象,梁栩極力的想要穩固情
緒,但椎心的痛楚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難以忘懷。
「是我看見的。」吳秋景正經地說,「梁子燁就是這樣站在我的眼前。」
挖出對方心口上最沈痛的傷,吳秋景捕捉到梁栩的悲鬱,油然生出一股不忍,他刻意
翹起單腿,笑了笑,和緩緊繃的氛圍:「檢察官,你也知道蔡宗男大嘴巴喔?」
梁栩停頓了一下,哼笑出聲:「你很清楚他的個性。」
「男哥應該是把我從小到大的糗事全都跟你說了吧。」吳秋景挑眉說。
「他只是想替你說好話。」梁栩維持剛才的姿勢,內心很快地恢復原本的狀態。
有時候冷漠和淡然會變成一種用來保護自己的偽裝。梁栩在內心默默地分析,只有嘗
過相同的痛楚,才能深刻體會對方的心情,吳秋景精準地感受到對方細微的情緒,及時改
變自己的說話方式與態度,同理能力比起其他人更加敏銳,然而這種能力有時會變成一種
侵蝕自己的毒素,有些人會靠著表象的冷漠無情來保持自己的心。
吳秋景大概就是這種人,梁栩暗忖,蔡宗男說的沒錯,本質上是個好孩子。
梁栩哼出一口長氣,慢慢地說:「……我弟弟離開的那天正好是執勤的時候,當時鞋
子就擺在頂樓門口,他確實沒有穿鞋。」
吳秋景搓著手中的瓶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
梁栩從自己的公事包裡拿出一個黑色皮革小冊,他打開其中一頁,傾身將頁面推到吳
秋景眼前:「這是他最後一天寫上的數字。」
上面日期標示著一組用紅筆圈起的數字——『160』。
吳秋景呼吸一窒,沈默地盯著這組數字,一陣子才緩緩開口:「原來如此,難怪你要
問我是不是你弟弟的舊識,你不相信我能看見他的靈魂,認為我裝神弄鬼給你線索。」他
嚥下苦澀的唾沫,低聲地說:「抱歉,我真的不認識你弟弟,這是他給我的數字,當初我
也不知道這什麼意思。」
梁栩不想給對方太多壓力,同樣凝視著那端正的筆跡:「我之前查過,這個數字是他
們警察指揮中心的代號,160是車禍。當天早上他處理完車禍事件,陪同救護車到崇新
醫院,然後就發生了憾事。」就是
小冊的日期上都是一組又一組的代號,基層員警的工作量超乎想像,數字密密麻麻寫
滿了每一天。吳秋景指著前幾天的筆跡說:「上面的數字應該不止代表勤務吧?看,你弟
弟似乎也會把瑣碎的事情寫上去,說不定160不是指揮中心的代號。」
「我也有想過。」梁栩翻開前幾頁,「依照子燁的習慣,瑣事通常都會備註理由……
可是我也沒有任何線索能證明這個數字不是代表勤務代號,其他寫上160的日期都跟勤務
紀錄的一樣是車禍案件,沒有什麼奇怪之處。」
「那為什麼只有這天的160特別用紅筆圈起來?」
梁栩沈默了一會兒,低啞地說:「我也不知道。」
吳秋景只能靜默,過往的事情無法重來,再多的悔恨也莫可奈何。
「你為什麼去了崇新醫院?」梁栩將小冊收入自己的包內,重新直視著他,「要約會
的話應該有更好的地點吧?」
眼神恢復了先前的銳利,吳秋景抿起唇扯下嘴角,梁檢座真的是難搞,不放棄任何線
索也喜歡把事情打破沙鍋問到底。他扭了扭脖子,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張揉爛的塑膠卡攤在
桌上,嘆氣說:「都是因為這個。」
一瞧,梁栩立刻皺起眉頭,彷彿有什麼深仇大恨在他的眉間滋長。
「我有一個朋友在衛福部醫院工作……」吳秋景將丁婉寧懷孕、明心真理的冊子以及
夜闖醫院的事一股腦全告訴梁栩:「如果你不要跟我說『明心真理』這四個字,說不定我
一輩子都不會看到這張卡片。」
吳秋景用指節敲了敲桌上的護貝照片。
「有疑慮的話交給警方就好,不需要做這麼冒險的事情。」梁栩拿起來端詳,他翻到
卡片背後喃喃地說:「……阿檀?」
「檢察官知道這誰嗎?」吳秋景問。
梁栩將卡片重新放回桌面上,狀似深思說:「明心真理的其中一名被告被判刑一年四
個月……她當時任職崇新醫院的清潔工,就叫做蘇阿檀。」
「這個蘇阿檀現在應該假釋出獄了吧。」吳秋景不屑哼了聲,「該不會她還繼續明心
真理的工作?」
梁栩的指尖輕敲著桌面,冷靜沈著地說:「既然是在倉庫發現這張照片,上面的日期
又是三年多前,說不定只是她沒帶走的東西。」
「那衛福部醫院的紅色小冊子又是誰放的?」吳秋景問,「蘇阿檀應當很熟悉醫院的
作業,你不認為他最有嫌疑嗎?」
像無可奈何一樣,梁栩從鼻腔哼出長息,挑眉說:「你不是說無罪推斷?現在用在別
人身上就不是了?」
這傢伙是記仇嗎?吳秋景噎了一把,表情略顯彆扭,用其人之『言』反治其人之道,
揶揄的力道,只能內心恨得牙癢癢。
梁栩低緩地說:「明心真理除了教主張萬妹以外,這個案子還有三名被告——撇除獄
中自殺的張萬妹,其餘的人應該都已經假釋出獄了。」
「三個?!」吳秋景瞪大眼。
「除了他們以外,明心真理當年還有不少死忠粉絲。」梁栩說,「你認為,是誰會去
放那些冊子?」
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吳秋景心想,他聳肩說:「只能看監視器了吧?」
「警方調閱監視器需要公文跟一個合理的理由,更何況放置宣導品又有什麼罪?」梁
栩將桌上的護貝照片一並收入自己的公事包裡頭,「好了,這件事情跟你無關,現在也晚
了,我送你回去吧。」
吳秋景撇撇嘴,拎起桌上的飲料,起身準備離開:「不用送了,我的車在崇新醫院附
近,走幾步路就到。」
「那我先離開了。」梁栩也站起身,禮貌性地伸出握手:「下次有機會見面請你吃飯
。」
「才不要被檢察官請吃飯。」吳秋景隨意地揮手。
空著的手還在半空中,梁栩朝著吳秋景挑眉,社會化的儀式看樣子有人不是很喜歡。
吳秋景滿臉扭曲,但梁栩絲毫沒收回手,一副面子不容質疑的模樣。根據今晚的接觸,吳
秋景深刻明白若是不配合眼前這位檢察官,他就會跟你沒完沒了,吳秋景牙一咬,只好硬
著頭皮回握回去。
梁栩滿意地收回手,隨即從公事包抽出一張名片:「如果你朋友在衛福部醫院還有看
見明心真理的宣導品,或是有人傳教,就隨時聯絡我。」
吳秋景接過那小小張的紙卡,連看都沒看,隨手就塞進褲子口袋。
梁栩沈默不語地盯著他,眼神帶刀,看得吳秋景渾身發毛:「幹嘛?有問題我跟男哥
聯絡就好了啊。」
梁栩從大衣口袋拿出手機,低著頭操作,另外一隻手伸向他:「手機給我。」
「不要吧。」吳秋景一臉嫌棄。
「蔡宗男有我可靠嗎?」梁栩面無表情地抬起頭,勾勾指頭說:「大方一點。」
最討厭的就是學法律的人,愛爭辯就算了,還硬要高人一等。吳秋景嘖了聲,從腰後
撈出手機交給對方。除此以外還一身公子哥氣質,高傲又特別難纏,連加聯絡方式都要給
他面子。
一番操作後,梁栩將手機還給吳秋景,自己的則收回口袋:「發現可疑人事物就立
刻跟我聯絡。」
手機上頭的通訊軟體已新增一名聯絡人,照片是一張側臉的黑白照。盯著那張形似冷
漠的容顏,吳秋景越想越賭爛,挖苦說:「檢察官,你是控制狂嗎?」
拎起公事包,梁栩瞅著手腕的錶,聽到這句話立即抬起頭瞟了眼吳秋景,三秒過後,
難得地勾起嘴角,沈聲說:「你猜錯了,我是虐待狂。」
梁栩揮揮手跨步離去,瀟灑俐落,只留下滿身雞皮疙瘩的吳秋景。
「去你媽的。」吳秋景瞪著走出超商外的背影,忍不住啐了句:「死悶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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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栩:「我又不會吃了他!」
梁子燁在後面舉著大字報:
『會,你會。』
我有預感後面會變成悶騷至尊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