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驚鴻回雪 六、散雪(完)

作者: devaozera (夢行 | 夏爾菈)   2023-11-01 18:02:25
  水灘上一隻鴻雁望見了人,卻沒有飛走,不過輕輕一個回頭,竟在水面上映出那樣深
、那樣長的影子,又隨朝陽殞落消亡去。
  那天白梅飛落紛紛,讓人誤認成雪,所以也把眼前人也看錯了吧。
  中國戲子與日本軍官的一見成懺,還有他們的妻子們。
六、散雪(完)
  荷花本從污泥裡來,卻不染一點黑,花是花,泥是泥,互不相干,從來沒有髒穢之說
,可是在濁水裡渾久了,終究難自清。
  這年夏天,日本的國土上先後開出兩朵絢爛無比,無人見過,奇異驚世,卻暗帶不祥
的花,籠罩整座城市,許多人都化成灰燼,又如散花消逝......過不了多久,大夥都聽說
了政府要宣布重大消息,何濯漣當天早上出門喊完嗓回來,跟愛雯坐在飯廳吃早粥,把收
音機移過來聽,他不太在乎政府要說什麼,只是順便一塊聽。
  日本投降了,家家戶戶爆出歡呼聲,人們奔出家門高聲談論,激動流淚,連鞭炮都拿
出來放了,愛雯跟林媽也出去跟鄰居說話了,何濯漣獨自坐在飯桌上繼續吃粥,一口粥含
糊在嘴裡吞不下去,他一個擺盪在中國和日本之間的人,不知該做何反應,無論北平誰做
主子,他都給人唱戲。
  那麼青見呢?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站起來撞翻了椅子就奪門而出,愛雯看見他出來
,正要喊住他,他卻跑遠了,竄出胡同,奔進正陽門,一路氣喘吁吁也不敢慢下腳步,生
怕慢了就抓不住,來到東交民巷青見住的洋樓前。
  看門的日本兵沒放何濯漣進去,是翻譯走出來,告訴他青見中佐不在家,沒有中佐的
交代不能讓他進門,請他回去,他卻不肯,就這麼等在門前,腳下踱來蹭去,百般迴繞,
都要磨穿門前的路面,直到天黑,青見的車終於閃著燈開了過來。
  青見走下車瞧見何濯漣,一副瞭然的神情,讓他跟著進屋,直往樓上書房去,兩人面
對面坐上沙發,何濯漣沒梳髮油,散亂著好一陣子沒修理的頭髮,青白長衫讓他顯得臉色
慘淡,青見依舊是軍裝筆挺,脫下軍帽來,短髮整齊服貼,臉面上卻是不好看的蠟黃色。
  「你也知道戰爭結束了。」青見雙手壓在膝蓋上,繃著沉重的眉頭,口氣很克制,卻
掩不住對戰敗的頹喪。
  「你要走了?」何濯漣按捺住胸口裡的惴惴不安,同對方一樣淡淡回話。
  「軍隊會撤退。」
  「哪會兒?不能留下來嗎?」一開口他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多天真、多蠢笨的話,留下
來,那不就是戰俘嗎?「遲點兒再走。」他補上一句咕噥,知道這也不是自己要的。
  青見走下車瞧見何濯漣,一副瞭然的神情,讓他跟著進屋,直往樓上書房去,兩人面
對面坐上沙發,何濯漣沒梳髮油,散亂著好一陣子沒修理的頭髮,青白長衫讓他顯得臉色
慘淡,青見依舊是軍裝筆挺,脫下軍帽來,短髮整齊服貼,臉面上卻是不好看的蠟黃色。
  「你也知道戰爭結束了。」青見雙手壓在膝蓋上,繃著沉重的眉頭,口氣很克制,卻
掩不住對戰敗的頹喪。
  「你要走了?」何濯漣按捺住胸口裡的惴惴不安,同對方一樣淡淡回話。
  「軍隊會撤退。」
  「哪會兒?不能留下來嗎?」一開口他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多天真、多蠢笨的話,留下
來,那不就是戰俘嗎?「遲點兒再走。」他補上一句咕噥,知道這也不是自己要的。
  「軍隊哪時候走,我就哪時候走,你該高興。」青見似乎想安慰何濯漣,冷靜的語調
聽在他耳裡卻成了諷刺,刺中他脆弱的、纖薄如紙的心思。
  何濯漣唰地站起來,明明佔高處,向下盼的眼光卻顯得卑微,「都是你的緣故,所有
人都當我是漢奸,你拋下我,要我以後怎麼活?」他捏緊袖子,氣息輕若鴻毛,其中的幽
怨卻是重如沉石,把他自己都一塊壓沒下去。
  青見胸口緩緩起伏了一下,悄悄呼氣,他身子往前靠了靠,手指交扣,雙眼明睜,直
仰望何濯漣的,問得真誠:「你能跟我回去日本嗎?」
  何濯漣恍然以為他是要自己跟他走,下一刻意會過來,憋著悶氣,無法回答,只得憤
憤地瞪他。
  他是故意為難的。
  青見從衣袋抽出菸盒和打火機,慢著動作點起菸,等何濯漣回答,他抽了好幾口菸,
煙霧在兩人之間飄忽,何濯漣一直不開口,他伸長手,就著桌上的玻璃缸抖落燃盡的煙灰

  他的話也跟著落定,殘酷地跌進何濯漣不想面對的現實,「不能,你說過,在中國唱
的才是京戲。我會向中國官員說明你沒有跟我勾結過,還你清白。」他恢復平常冷沉理智
的口吻,這話彷彿在告訴何濯漣已經給了他最後的恩惠。
  「我倆壓根兒不清不白。」何濯漣馬上反駁,語氣是冷澈的,神情是灰暗的。
  「我說過,我不喜歡男人。」青見提高了嗓音,堅決地強調。
  何濯漣的眼角紅了,「管你喜不喜歡,我都毀了,還不如死了算了。」他不講道理了
,瞥到青見擱在身旁的軍刀,一把奪過來揣在懷裡,作勢就要拔刀──
  不如來段淒美的《霸王別姬》,儘管他還不真正想死。
  青見一步搶上來,按住他的手不讓拔刀,兩人都捉緊刀鞘,拉扯起來,青見的手掌心
燙得像火燒,但何濯漣倔強地不鬆手,他倆雙雙怒目相視。
  「放手!」
  「別想!」
  何濯漣還來不及照著戲做騙開對方目光,青見一個猛勁甩開他,毫不留情,他重重摔
在磁磚地板上,那一瞬感覺他剩餘的一點點自尊也摔碎了。
  他忍痛撐起身,明明瞧見了青見朝自己給出手心,一眨眼又收了回去,藏在背後,不
給人機會。
  「主權還給你們了,要活要死,自己決斷,跟我沒關係。」青見居高臨下,面上帶一
種侵略者的傲慢,真真收回了曾經給過的溫柔。
  從額頭散下來的髮絲半遮擋住何濯漣的視線,所以沒瞧清楚青見面上是什麼神情,但
他眼裡終是亮起怨恨的火光,還不死心,從齒間迸出壯烈的威脅:「我真死給你看。」
  他心想著是不是乾脆一頭磕上桌角,吃點疼,流點血,誰教這男人慣會心軟。
  卻沒料到青見只是退開一步,拋給他一句冷酷的話,撇得乾乾淨淨,「要死,也去你
的同胞面前,以死明志。」最後那句又是何濯漣不能聽懂的話。
  「我跟你走。」
  「不可能。」
  「你真無情。」
  「我是軍人。」
  「我戲子就活該嗎?」何濯漣閉起眼,悲涼地、悽愴地、怨懟地抽氣,誰說的戲子無
義?他連心都全掏出來往這個人身上擱了,這個人卻連句話都不願意讓他聽懂。
  「在一開始你就不該回頭。」只有一點點,何濯漣從青見的語氣裡嘗到苦澀和滄桑,
如同在他嘴裡嘗到的香菸味。
  何濯漣愣住了,回憶如同一片片斑駁的牆漆掉落,逐漸露出底下原始的灰泥,「是你
闖進來的。」自己多無辜,多不甘心,沒得選還被當成罪人了。
  他一摔不起,也放棄振作了,盤著雙腿,固執地坐在地上好半晌,同青見比氣長,最
終青見是氣短的那一個,靠了過來,伸手要扶他一把,給他一掌拂開了,抬起臉又要瞪人

  這一抬,何濯漣就撞見青見長長地嘆氣:「戲散了──對不起。」
  到了窮途末路,他依舊沒有明白那句話是個什麼意思,可實實看見了青見惟一一次對
他歉疚的神情,便寧可不要明白。
  一個寂寥的午後,陽光是冷的,何濯漣踽踽走在已經不再有日本兵遊蕩的街上,散漫
地往百順胡同的方向去,並不是他的錯覺或心虛,沿途確實有些人頻頻回頭朝自己瞧,好
奇、鄙夷、擔憂、責難......當伶人給人瞧慣了,這會兒卻惴惴地不自在,他佯裝沒事兒
繼續走,一個陌生人在擦身時撞上他肩膀,落下一聲「漢奸」。
  前頭就是家門了,一群人正圍在那裡,轉頭見他來了,一下子散開來,裡頭不少都是
熟面孔,住同條胡同的梨園同行,他以為是家裡出了事,穿過眾人快步踏進門,冷不防碰
上兩個穿黑制服的警察堵在前院,愛雯正跪在地上擰著他們的褲子,哭得滿臉淚,林媽又
在後頭拉著她,他心中一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給手腕一扭,一只閃晃晃的東西扣下來,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架住何濯漣胳膊,直把他
拖出大門,他垂著頭,誰也不看,沒有掙扎,只是喃喃念著自己沒有通敵,可當他再抬起
頭向回望,只有愛雯和林媽緊跟在警察身邊竭聲哀求,圍觀的人有的投以同情的眼光,卻
沒一個站出來,任憑他被押走。
  一切都給砸爛了。
  那天他趁早上沒有戲,到戲班去,穿了水衣一個人練功,寒梅點點吹進門檻,他唱的
甄宓,揮舞拂塵,穿梭仙雲間,輕靈自若,逍遙自在,唱到正酣暢處,回轉過去......眼
角一瞥,他差點兒要驚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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