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柾國比朴智旻更早醒過來。
感受著身旁人的體溫,他卻覺得昨晚的一切恍然如夢。他沒想到,他竟然會以強迫的
姿態,逼著朴智旻和他走到這一步。
田柾國懊惱地撫過臉,他原本應該尊重朴智旻的意願,現在他的衝動之舉卻毀了一切
。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昨晚他為何會如此失控,但是看見月光之下的朴智旻,他滿腦子就
只剩下一個強烈的念頭。
他必須盡快奔向他的身邊。
不是因為朴智旻需要他,而是出於他的渴望。
田柾國放下手,輕輕地碰了碰朴智旻安靜放鬆的睡顏。他的身體恐怕還在適應昨日的
雙修,所以睡得很沉。昨天那樣對他來說雖然累的些,不過確實發揮出了應有的效果,臉
色變好了許多。
田柾國藏起眼中的些微笑意,放緩動作來下床更衣。
做了這種事,事到如今後悔也無用了。只是,既然朴智旻是為著雙修才勉強接受他,
那他就得端正好姿態,站在幫助的角度和他接觸,以避免誤解和麻煩。
田柾國垂眼撫了撫袖子,遮蓋住手腕上的彎月記號,走出了朴智旻的屋子。
外頭,已經有一人在等候著。
來自智敏那毫不掩飾的憤怒眼神,令他停下了腳步。
「約定分明已經結束了……您為何還要出現在這裡?」智敏咬著牙,垂落在身側的拳
緊緊握起,壓抑著波濤洶湧的情緒。
田柾國面無表情地看他。智敏有著和朴智旻非常相似的面容,但那雙瞪視著他的眼睛
,和他的師父一點也不像,只讓人感到不適。
「無論我在這裡做什麼,來找誰,你都沒資格過問。」他雙手背在身後,睥睨著身著
青衣的學徒,冷冷說道。
智敏不甘地抿起嘴,敵視的目光不減反增。
見狀,田柾國嘲諷地揚起嘴角,故意說:「不過你來得還挺是時候。昨夜你師父和我
在一塊兒,應當很累了。你記得好好替他清洗身體,讓他多休息,免得惹人擔心。」
頃刻間,智敏所有的情緒都煙消雲散,僅留愕然。
「……什麼?」他茫然地望著田柾國,臉上一片慘白,似乎不明白後者話裡的意思,
可他的呼吸卻越發急促。
田柾國確信他懂得。他審視著智敏繃緊的肢體變化,眼底浮起些微的陰暗。
朴智旻的這個徒弟不正常。就算他是朴智旻帶在身邊的人,他也實在管得太多了。而
且他對於他師父的關心,難道不會太過度了點嗎?
「我想我也不必再說第二次。」田柾國最後瞥了他一眼,在離開前警告:「往後,我
們有的是機會見面,你最好盡快改掉你無禮的態度,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智敏沒有回應他的話。他渾身顫抖地蹲到了地上,無法置信地抱住自己的頭顱,像是
快要發狂的野獸一般粗聲喘息。
怎麼可以……那個人怎麼可以……!?
他一想到田柾國對朴智旻做了什麼,就遏制不住那股暴虐的心。
他越是感到憤恨,就越厭惡田柾國,也越厭惡自己。
那人分明已經忘了一切,朴智旻也決定放下,就讓他們兩人這麼漸行漸遠就好了,為
何事情就是不能如他所願呢?
他希望師父能過得幸福。他已經為那個人犧牲夠多了,仁至義盡了,難道還要再和那
人糾纏下去,被他給徹底拖累嗎?
他不容許朴智旻平和的生活再次受到。他會保護他到最後一刻,這便是他存在的意義
。
他會想到辦法解決的。
※
金碩珍收起把脈的手,朴智旻從他來看診開始,始終無聲地注視著他,異常冷淡的眼
神像是什麼都沒說,其實又什麼都說了。
金碩珍在他面前如坐針氈,小聲清了清嗓子,一邊拍拍朴智旻的手臂,一邊說:「智
旻啊,你的身體狀況不錯,跟之前比起來好多了。你自己感覺怎麼樣?是不是也發現精力
變得特別充沛,有恢復到過去的幾分之一了?」
朴智旻將手抽回來,抱住胸口,淡淡地回應:「這還要多謝哥出的點子。如果不是你
的建議,我恐怕還慘兮兮地臥病在床。我得要好好感謝哥啊,您說是嗎?」
金碩珍感應到了可怕的殺氣,連忙轉頭望向一旁喝茶裝忙的金南俊,對他狂使眼色,
讓他幫忙搭搭腔。
金南俊接收到他的暗示,連忙轉過身來,右手卻不甚撞倒了剛才還在使用的杯子,裡
面的茶全翻倒在桌上。他慌張地站起身,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用衣袖來善後,便左右張望是
否有閒置著的布巾,結果這一轉身,整張木桌被得高低不平,放在桌子邊緣的茶壺因為桌
面的溼滑而滾落地面,發出了清脆的碎裂聲。
「……」朴智旻和金碩珍同時對視了一眼,都默默地捂住了額頭,說不出話來。
「智旻抱歉!」金南俊身為智慧之神,此時手腳卻不知該往哪擺,像個孩童般不知所
措,忙道:「我會賠償的,我現在馬上就差人送來新的茶具……」
朴智旻無奈又好笑地嘆息,「不用了。反正也不是珍貴的東西。哥你沒事吧?」
金南俊尷尬地摸了摸後頸,「我自然是沒事……不過,我那邊真的還有不少收藏品,
你真不要我拿過來嗎?」
朴智旻搖搖頭,鬧出這種事,他也沒心情和金碩珍賭氣了,直言:「茶具對我來說沒
什麼,我自己都有替換的。倒是我托哥找的東西,你帶來了嗎?」
金南俊的神色微妙地變了。
「在這裡。」他上前幾步,將一枚銀製的戒指放在朴智旻掌心,後者握著它打量了幾
眼,便將戒指套入小指上。
他的食指和拇指捏著戒指的邊緣,輕輕轉動了下,「稍微鬆了點……不過既然不能調
整大小就算了。碩珍哥,你能幫我看看效果嗎?」
金碩珍不明所以地看向金南俊,他根本不曉得他給朴智旻的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所
謂的效果是指什麼。
「那是一個偽裝法器。」金南俊見金碩珍一頭霧水,解釋道:「戴上的瞬間,佩戴者
就能夠以靈識控制偽裝的模樣,除非將戒指拔下,不然偽裝無法以一般的肉眼或法術破除
。」
金碩珍聞言,下意識開始審視起朴智旻的外表,然而他所能見到的部分,沒有一絲一
毫地改變。
有種想法隱約在他的腦海裡成形。他躊躇地望向朴智旻,他的弟弟面對著他,忽然微
笑著背過身去。
「哥,我自己看不到,你就幫我檢查吧。」朴智旻一邊說,一邊褪去內衫,將整個後
背,包含上半部分的臀部都袒露在金碩珍面前。
「我尾骨處的傷疤,現在還看得到嗎?」
金碩珍的目光定在了他的背上。他在朴智旻下背以及脊椎尾骨的地方看過許多次遺留
的傷疤,從同一個點開始,撕裂一般歪七扭八地擴散出去。這種從根本破壞的傷口,就算
芳濟園有多少上好的藥材,也復原不了。
可是現在,本該出現猙獰疤痕的地方卻是一片平滑。
金碩珍試探性地去觸摸他記憶中的地方,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但是若仔細去撫摸肌
膚的質感,似乎又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細膩光滑。
金碩珍皺眉收回了手,表情實在說不上好看。
「怎麼樣?」朴智旻拉起衣服,撐著腿坐回來,淡淡問道。他淡然的語氣像是已經知
道法器能做到何種程度了,詢問金碩珍不過只是想確認他的反應。
金碩珍苦笑了一下,接著笑容很快消失,他的手指不安地捏緊衣袖,忽然感受到一股
濃烈的罪惡感,讓他幾乎維持不住溫和的臉色。
「是我做錯了。我不該插手干預你們之間的事。」他看著朴智旻右手小指上的戒指,
低聲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害怕你們兩個受傷。但是我沒有想到……我沒有考
慮到,為了應對我的干預,你得要承受這種委屈。」
對他的自作主張,朴智旻是真的感到生氣,因此他才特地把他叫來,在他面前戴上戒
指,要他看看自己爾後在田柾國面前都必須偽裝的樣子。
他是故意要讓金碩珍難受,想讓他難堪。
然而當金碩珍真的展現出為他心疼的表情,朴智旻馬上就後悔了。
他明白哥哥們關切的真心,也知道自從他和田柾國脫離絕情陣開始,他們的心都懸在
他們倆身上,他的每一次失望,哥哥們都會表現得比他還要難過。
對著親如家人的兄弟們,他怎麼狠得下心再對他們撒氣?
最終,朴智旻還是重重嘆了一口氣,握住了金碩珍的手腕。
「我知道你們都是基於關心,但這是我和田柾國之間的事情,自然應該由我們自己來
解決。」朴智旻直視著他,說話的時候,柔和的嗓音包含一種成熟的沉著,「現在事情已
經發生,我也不打算再怪罪或逃避。之前的我或許真的太過壓抑,才會讓哥擔憂到這種地
步,但你這次給我製造的機會,我會好好把握住。你願意相信我嗎?」
如果說田柾國是他們幾個看著長大的孩子,那朴智旻又何嘗不是呢?金碩珍凝視眼前
人的面容,覺得他比記憶中瘦了很多,也成長了很多,周身的氣質沉澱下來之後,顯得他
的話語格外有說服力。
金碩珍長嘆了一口氣,肩膀垮了下來,像是隱約中跟著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我都犯過一次錯了,怎麼還敢再犯第二次?」
朴智旻笑了起來,「那麼無論最後我和田柾國的結果如何,哥都不能插手了。」
金碩珍也淺淺一笑,伸手摸上他的頭,像對待狐身模樣的他一樣,搔亂了他的頭髮。
「你沒事,那我們就離開了。」他提醒道:「如今你的身體正因為柾國的能量而變化
,這段時間,麻煩你記下這些感受,等下次我來看診,我會為你調配最能輔助你修復的藥
。」
「謝謝。碩珍哥和南俊哥都是。」朴智旻望著他們兩人,轉了轉右手的戒指。在他生
病的期間,他的同伴們總是對他有求必應,竭盡所能地照顧他,有時候他看著他們為自己
忙碌,總會感到羞愧,覺得自己是他們的拖累。
身體的不適時常使他的負面情緒加重。他會去想自己根本配不上他們的幫助,也想過
要是自己消失,所有人都能過得更好,但是等他再次望向哥哥們和摯友的臉,這些可怕的
念頭都會煙消雲散。
他們就是他的家人,而他深愛著他們。朴智旻害怕失去這一切,恐懼哪天不能待在他
們身邊,不管那是主動或者被動發生。
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應該自怨自艾,而該一天比一天更努力地活下去。
這次,田柾國確確實實給了他助力。他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對方為何會被金碩珍說服,
也捉摸不透他那天表現出來的態度是怎麼回事,但既然是他選擇走向自己,那朴智旻便決
定不會再將他推開。
送別了金碩珍和金南俊,朴智旻喚了智敏過來,讓他準備好一個請帖送去給位於曦雲
山上的清陽殿。
「……您要請清陽大君過來?」智敏躬身在旁糾結了許久,仍是忍不住將問話道出。
朴智旻握筆的手微微一頓後又接著繼續,「是啊。所以到時候我去接他就好,你就在
你的屋子裡別出來。」
智敏垂著頭,瞪著朴智旻書寫下來的那些文字,咬住了下唇,忽然之間直直地跪到他
的腳邊,膝蓋與地面碰撞,發出了一聲悶響。
朴智旻匆忙放下了筆,驚道:「你這是做什麼!?」
「師父,徒兒待會說的話可能有所冒犯,但都是肺腑之言。」智敏將臉仰起來,眉毛
低垂著,十分楚楚可憐,「請師父千萬不要與清陽大君走得太近,大君他是個越發喜怒無
常的危險人物,他身為阿修羅,心性本就好戰,尤其是在徒兒經歷過閉關時被大君攻擊之
後,更有所感。師父,邀請大君之事,還請您三思!」
朴智旻神色複雜地看他。
「我相信那天他不是有意攻擊你的。閉關時,任何侵入他領域的都會被警戒,我想當
時多半是出了什麼差錯,但我知道自那之後你就一直懼怕他,所以我才會想著讓你迴避。
」他將智敏扶起,搭著他的手臂,解釋道:「雖然這麼說可能會像藉口……可是我有必須
和田柾國來往的理由。我希望我和身邊的人都能過得更好,能相伴得更長久,為此,我得
提起腳步來向前走,而田柾國他能夠很好地幫助我。」
智敏紅了眼眶,他掩藏住眼底湧動的嫉妒,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呢?不能讓我來幫
助師父嗎?」
朴智旻和田柾國接觸完後,他刻意支開了智敏自己打理了身體,不讓他看到他狼狽的
模樣,所以聽聞徒弟的問話,他根本沒有多想。
「你每天待在我身邊,就已經幫我很多了。」他微笑著拍拍智敏的臉頰,看著那張比
他年幼些的樣貌,照顧智敏就像在照顧過去的自己,讓他有一種錯置的奇異滿足感。
智敏的表情有些許蒼白,「我沒辦法讓您回心轉意嗎?」
朴智旻以帶著歉意的眼神看他,「我會寫完這封請帖。屆時,再麻煩你替我送去曦雲
山了。」
智敏的視線從他身上落到了地面。他瞧著他的腳尖,使勁吞下了在胸口翻騰的那些狂
言怒語,輕聲應下,「是。徒兒知道了。」
※
離開了桃林峰的金碩珍和金南俊分開後,在芳濟園待了不到一刻鐘,就立刻動身前往
閔玧其所在的鑑鏡司。
第一個瞧見他的是彼此都很熟悉的靜台仙君,他平時嚴肅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驚訝,
接著便似往常那樣走了過來,詢問他是不是要見閔玧其。
「現在閔大人有別的客人——」
他話還沒說完,金碩珍便抬手打斷了他,「我知道。我就是故意挑這個時間點來的。
你不必通報,也不必帶路,我自己去找他。」
靜台面露為難,「雖然上君是這裡的熟人了,可這畢竟不符規矩……」
金碩珍靜靜地瞥他一眼,他露出平時少有的冷淡,這副表情和眼神使靜台一時之間失
去了聲音,不知該如何是好。
「別擔心,有什麼事我會負責的。」
他就這麼拋下這一句話,甩了衣袖便離開了大廳,轉往閔玧其所在的玉明間而去。
他推門而入的時候,閔玧其和金南俊正在討論事情,外人闖入的聲響使他們警醒地抬
起頭,一發現來者是誰,他們森冷的表情就立刻變了,顯得有些滑稽好笑。
「在背著我做虧心事所以怕了?」金碩珍好笑地找了張椅子坐下,動作自然到有些反
客為主的意思。
對面的兩人對視一眼,盡力掩蓋住臉上的心虛,閔玧其畢竟比較年長,很快就冷靜下
來,率先開口詢問金碩珍的來意。
「我的來意,就是你們剛才正在討論的話題。」金碩珍雙手環胸,對他們笑了一下。
「哥覺得我們剛才在討論什麼?」閔玧其謹慎地確認。
「不就是智旻的事情嗎?」
聞言,閔玧其沉默著瞥了金南俊一眼,而後者立刻半舉起雙手,急忙為自己辯解:「
我沒有說!真的沒有,一個字都沒提。」
「南俊確實是無辜的。」金碩珍挑起眉,「難道你們以為我連這點觀察力都沒有?我
跟你們相處了多久,還對玧其試探過,我還不至於看不出來你們在搞什麼。」
這下子,換成是金南俊默默地將譴責的目光放到閔玧其身上了。
見那兩人還是站在那一聲不吭,金碩珍只好自己主動走到他們身邊。
「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們能掌握多少智旻和柾國的情況,以及能
夠幫上多少忙。」金碩珍嘆了口氣,「別把我排除在外。也許你們是認為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我負責治療智旻的病,會影響到他的每一件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還有,我也想搞清
楚田柾國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他經歷絕情陣出來到目前為止,你們有查出什麼東西來嗎?」
金南俊盯著他瞧了一小會兒。
「哥,你剛剛不是答應過智旻不會再插手的嗎?」
金碩珍淡淡道:「是啊,我不插手,但不是還有你們在嗎?況且做哥哥的,就算不能
從旁幫忙,至少也得守護他們才行啊。」
金南俊沉吟著,似還有些猶豫不決,反而是閔玧其鬆口了。
「那就來吧。」頂著金南俊訝異的眼神,他說:「我身為鑑鏡司,一樣不能干預任何
人的命運,但是守護,是我的職責之一。」
閔玧其轉身將手搭在他的一方明鏡上。
「我能做到的,是將實際發生的畫面呈現給你們看。但主角在想什麼,他行為的目的
,以及最源頭的真相為何,就連我也無法得知,得要靠你們的自行判斷。」
金碩珍點點頭,接著望向金南俊,「你呢?」
金南俊不知想到什麼,無聲地嘆了口氣,「通達書。老實說,我每次都很不想用它,
因為要從中找尋答案,就代表有問題發生。但假若我需要為那兩人而翻閱那本書,那我必
會竭盡所能。」
金碩珍微微一笑。
「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