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戰的當下是熱血沸騰的。
就著炙烈的火光手起刀落、不知後退也不敢懈怠,在倒下之前,能殺一個是一個,能砍一雙
是一雙。眼裡只能有敵兵,顧不得其他。
直到東方終於透出一絲光亮,這場戰事才終於停下。掀開瀰漫硝煙的夜幕,其下掩蓋的是血
流成河的殘局。
趙刃和楊則鳴並肩走在戰場中,參軍曹義襄此刻正指揮著眾人清點屍身,做戰場的清理。
「我看我們折的人挺少的。」趙刃看楊則鳴面色不善,便撿了句尚算可喜的話來寬慰他。
「此話是不錯,」楊則鳴說道:「我只是,未料想會是這樣。」
趙刃沒說話,但停下腳步,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楊則鳴深吸一口氣,登時被風中那股刺鼻的臭味給噁心得閉住了氣,他略尷尬地輕咳兩聲,
才道:「我從來只聽說將士英勇殺敵、忠君救國的故事,那些故事只說到『策勛十二轉,賞
賜百千彊』*,卻沒說這血浪屍山和無邊臭氣。」
趙刃聽不懂什麼「廁薰石二轉」的詩文,但他大約可以推敲出楊則鳴的意思。只是他向來在
市井街頭長大,七歲時就靠著赤手雙拳和其他孩子搶饅頭,流血流汗的事情見多了,比此時
更難聞的腥臭味也聞得多,因此他無法感同身受地體會楊則鳴此刻的興嘆。
一時之間,趙刃也無甚好話可拿來安慰楊則鳴,兩人各懷心事,半晌無話。
觸目所及盡是荒涼,明明立在晨光之中,卻覺得滿目風景更較殘陽紅豔。只這麼幾息的時間
,楊則鳴無比迅然地褪去了那一絲幼稚,真正認清了作為一名武將,橫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
京城裡的錦衣玉食,而是隱藏在無數繁華盛景之後,最血淋淋也最真實殘酷的沙場。
「報!將軍,」一名親兵走近,向兩人一抱拳,秉道:「敵方全軍覆沒。我方折損將軍府親
兵六名,歆州廂軍五百零四名,黃家村義士十一名。」
楊則鳴點點頭:「傷兵幾何?」
那人面露難色:「傷兵難以計數……不過多數都是輕傷,已經交由軍醫救治,性命無礙。」
「首戰一夜告捷,這幾日讓眾人療傷。」楊則鳴補充道:「也等各州回報與敵軍交戰的情形
再行下一步。」
那人領命告退,楊則鳴才呢喃道:「只怕接下來更是惡戰吧。」
說起這些叛軍,他們雖然人多,但歸根結柢也就是些流匪起頭。而平頭百姓日子難過,有些
家裡吃不上飯,所以自願加入的,也有不堪其擾只得俯首或者被俘虜而來的。
以目前正駐紮於黔州的王山嘯為例,他手下統領了八千人,這群散沙似的烏合之眾勉強能聚
在一起,都憑王山嘯的拳頭與巨斧盪平所有異音。但他能管得住他手底下的人,卻管不了遠
在矩州的王賈──這兩位同姓兄弟毫無親緣,行事風格也相差十萬八千里。
王山嘯人如其名:體壯如山,聲宏如嘯。他四體發達,便總憑蠻力做事,自認重拳才是王道
。或許在這幫人的世界裡確是如此,否則他也當不上「民心所向、推舉而出」的野皇帝。
在收到歆州戰況時,他壓根不痛心那五千條沒人喊得出名字的人命,而是憤怒有人撬了他這
土皇帝登基路的一塊墊腳石。然而無妨,楊則鳴所領不過兩千多人,根本不必放在眼裡。王
山嘯要王賈趕來黔州,便是想把軍師留在身邊,待殺了楊則鳴,直接揮師京城。
他一味沉浸在自己登基為王的春秋大夢裡,只可惜其他的人並未真正這麼想。他手底下的人
不過是被淫威所迫,而王賈之流,更是表面奉承迎合,背地裡拿他當傻子看。
王賈此人像是攀附在巨樹上的一條蟒,陰毒狠辣、善使詭計。他憑著給王山嘯出謀劃策,成
功登上二把手的位置,此時王山嘯便是他攀附的巨樹。然而樹對蟒而言,只是個讓牠棲身與
覓食的一個工具罷了,離了這棵樹也無礙、若能換一棵更粗壯的甚至更好。
說到底,憑藉一群鄉里土匪,要如何推翻朝廷?這種癡人說夢的事情,偏生王賈就能說得天
花亂墜,把王山嘯核仁大的腦子填滿不切實際的皇帝夢。
因此任憑王山嘯的如意算盤撥得再響,王賈也從沒存過相同的心思。他從王山嘯手裡分到了
人馬後,壓根就沒直接與官兵對上──他懶得出那個力氣做沒好處的事。
也不知道王山嘯是因為知曉他的異心,還是純粹瞧不起他那娘們兮兮的樣子,因此將他派去
矩州時,撥讓在他手下的人極少,僅有千餘。他領著這些人,要麼坑蒙拐騙、要麼燒殺擄掠
,由於人數不多,加之他們行蹤神出鬼沒,從沒被抓到過。
此時,在矩州的某處荒村。轉達會師指令的人一走,王賈立刻露出了輕蔑的笑。他的眼角微
挑,眉目間的神韻很有幾分勾人,雖然此刻神情陰冷,但仍看得出這副人皮天生的美貌。
「這山猴子這是急了?」他支著頭,向腳邊的人說道:「可惜天這麼冷,冷得讓人懶得動彈
。」
他腳邊是一位中年女子,此刻畏畏縮縮地低著頭,光是後頸露出的那一小塊肌膚,便佈滿青
紫。若不是她臉上疤痕交錯,想來也是個美人胚子,在深淺不一的溝壑中,依稀可見年輕時
的嬌豔。
然而想來她的美貌此時無法為自己帶來任何憐惜,那女人瑟縮發抖的樣子讓王賈笑容更加陰
毒:「怎麼抖成這樣?太冷了?」
他抽出腰間的長鞭,狠狠抽了她幾下,又一把套住她的脖子,使勁勒緊,看著她臉色愈發脹
紅才道:「這下好點兒了嗎?」
她被絞得說不出話,只得淚眼汪汪地直點頭,用眼神哀求王賈放過她。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求饒的模樣,片刻後才鬆手,將她踹至一邊:「妳剛才聽見了,那王山
嘯要我們會師……真可笑,以為人人都像他那樣上趕著去死。妳知不知道他現在的境況?」
那女人還未從方才的窒息中緩過勁來,她伏在地上不停咳嗽,但聞言也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顯然是很在意王賈接下來的話。
「他自以為天下無敵,領了八千人就自詡天兵天將,此刻身在黔州……周邊四州將他四方圍
了個水洩不通,再加上我一直躲著沅州人馬,據傳他們也要北上去打王山嘯了。他這陣子可
真是忙得很,妳猜他現在手下還剩多少人?」
那女人不語,只咬著唇低頭掉眼淚。她這副模樣落在王賈眼裡,只有痛恨而已──她向來就
是這樣,無論什麼事都只會哭,好像哭就能把問題都推給別人。
王賈在她面前蹲下,輕聲笑道:「妳猜,妳兒子還活著嗎?」
她猛地抓住王賈的鞋面,抬頭哀求:「求求你……救救他吧,他、他可是你的弟弟……」
「我父親十三年前就死了,我哪來一個十一歲的弟弟?」王賈起身一腳踢翻自己的母親,「
讓他和王山嘯一起去死吧!」
落在各處的勢力宛如棋盤上的棋子,各懷鬼胎,心懷算計。
此時遠離戰線的京城中倒是一片歡欣。楊則鳴首戰告捷,給楊懷信長了臉,他這個護國大將
軍此時走路都有風,平常笑話打壓他的文官也偃了氣勢。
收到戰報的朱昭熹自然也喜不自勝。他賞了大將軍府,接下來只等剿匪結束就許楊則鳴一個
爵位,同時也重金賞賜千里之外舉薦有功的姜文秀。
朝廷的賞賜到來之前,趙刃的家書已經趕至康陽縣。紙張上潦草字跡只寫下寥寥數語,那兩
三句話便寫了喜訊,道了平安。
姜文秀捧信反覆閱讀,只怨趙刃實在太懶,連報喜的信都寫得這麼吝惜文墨。就這麼短短幾
句,報了自己平安,徐二與楊小將軍也無礙──姜文秀翻了個白眼,竟還分神寫別的人。
「大人!」雜役小邱從外面回來,站在簷下拍著身上的霜雪,他抬頭看見姜文秀在讀信,問
道:「可是趙大人寄來的書信?」
「是啊,他們打了勝仗,一切都好。」姜文秀忘記了方才心裡的腹誹,喜上眉梢:「暫時也
可安心了。」
「那可太好啦!」小邱無甚心機,天真道:「我也好想要一起去剿匪啊!回來之後我也是個
大英雄,這多威武?」
「不早說,就該讓趙刃把你帶走。」姜文秀打趣他:「改日就封你當邱將軍!」
被這麼一逗,小邱臉有點紅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道:「嘿嘿!大人你就是笑話我呢
。」
小邱把身上的冰屑撢乾淨了,接著說起正事來。
姜文秀也將思緒拉回公事之中。年關將近,這時節還有許多庶務要處理,上奏朝廷的述職文
書這兩日也該寄出了。姜文秀提起的筆頓住。他想起趙刃出發之前,他問何時會回來……
這下肯定是趕不上過年了。姜文秀心想,今年的冬天將會更加凜冽而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