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昭熹下旨出兵之前,各州州牧都跟縮頭烏龜似的,只有在亂賊打到眼前時才願意出兵擋
一擋,更多時候只能任由地方百姓自求多福,但如今情況不同了。
一方面皇命下達,表示朝廷終於願意正視這件事;另一方面則是普通百姓積怨已久,終於有
了宣洩的出口。就如同黃家村周圍的農民村婦聽見剿匪的消息便紛紛自告奮勇,在各地州牧
要出兵之時,也同樣迎來了從軍的人潮。加之楊則鳴大勝的消息一出,更是士氣大振,因此
戰況雖然慘烈,倒也不至於像起初設想的那樣潰不成軍。
楊則鳴和趙刃這邊因為首戰告捷,氣氛也鬆快許多,每個人都充滿平亂在望的信心。
一役過去,楊則鳴的那些親兵和黃家村的痞子們稱兄道弟,就連原本不是挺待見的那些廂軍
,此刻也是生死交關過的同袍了,過去那道壁壘分明的隔閡就消散不少。
為了等待各地的信報,他們在原地駐守月餘,轉眼都到了年關了。他們的營帳覆了一層雪,
連邊上的河水都開始浮冰,在冬陽的照耀下一片素錦流光。
「我看這傳信也太慢了,」楊則鳴捧著碗邊喝湯邊抱怨,「打一晚、等一月,這要什麼時候
才能回家?」
趙刃奇道:「朝廷沒有信鴿嗎?否則這傳一封信要跑死幾匹馬?」
「據說以前有,後來不打仗啊,就不練那些信鴿了。都不曉得現在能飛的還有幾隻。」一旁
的人插嘴道。
「那些文官也不信任信鴿,怕軍情傳丟了。所以咱也只能等。」又是一人端著碗過來擠在趙
刃身邊坐下,道:「都喝多久魚湯了,真想念五福樓的烤鴨。」
「我看你是想念五福樓那掌櫃的女兒吧!」不知哪個角落裡冒出這麼一句,眾人都哄笑起來
。
「胡、胡說什麼!」那人脹紅了臉,「別瞎扯!」
「誰還不知道啊!你衣襟扒開,看看是不是掛著小滿姑娘給的平安符!」
他們難得這樣肆無忌憚地講著葷話,隨後又講起京城的一些人事,無非都是說些家長裡短,
楊則鳴原先還當聽閒話,後面覺得無聊起來,便挨去徐二旁邊,和他說起京城的景色和美食
來。
「五福樓的烤鴨確實不錯。噯!你喜不喜歡糕點?前兩年新開了一間品梅齋,他們家的梅花
糕是招牌,可好吃了!」
楊則鳴細數京城各種新趣的東西,徐二一邊聽一邊應和,趙刃在一旁偷聽兩人的對話,覺得
活像一個逗哏的和一個捧哏的,憋笑憋得臉都紅了。
楊則鳴根本沒留意把臉埋進碗裡的趙刃,他還在暢想:「唉呀,希望回京城之時還能趕上春
暖花開的時節,就算暮春也好啊!徐二我跟你說,城郊的普陀寺後面有一整片的荼蘼花,春
末的時候開得正好,我們帶上糕點和小吃,去那裡踏春。」
徐二簡直快被楊則鳴無意間的話撩撥得發狂,他耳尖泛起粉色,還不知怎麼應答,一旁便有
人插話:「小將軍不是不喜歡荼蘼嗎?」
楊則鳴一怔:「誰說我不喜歡的?」
「上次許尚書家的小姐找您去看普陀寺的荼蘼花,您說──」
「嗐!別提了。」楊則鳴怒瞪那人一眼,急道:「我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都是我母親和─
─不說了,別再提她。」他敗了興致,低頭去扒拉碗裡的魚肉,一臉不高興。
徐二細品著前後的對話,心下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什麼,有些五味雜陳。顯然那許小
姐對楊則鳴有意,或許楊夫人也有意搓合兩個小輩,但看來楊則鳴是對人家無心的──但那
又怎樣,說到底他們兩個男人,也沒可能。
他剛嘗到一點甜意,就強迫自己忘卻,楊則鳴的邀約大抵也是一時說到興頭上了,何況自己
又不是一定會去京城,去京城幹嘛呢?
這頭兩人都沉默下來。剛才提起許小姐的那個親兵被旁邊的人用手肘頂了頂,也有點尷尬,
只好調轉視線,把目光放到趙刃身上:「說起來,趙兄不想家嗎?」
趙刃垂眼對著那碗魚湯勾了勾嘴角:「怎麼不想。」
千里之外,他所想的那個家此時正裡外忙活著。
按照往例,到了過年這幾日,姜文秀都大開府門,若有家裡吃不上年夜飯的縣民,都可以來
他院子裡一起圍爐。因此這幾日他府上廚娘忙得腳不沾地,直呼過完這一年她便要告老還鄉
。
「劉嬸,妳這話說了七年了。」姜文秀在她旁邊幫著淘糯米,笑意吟吟:「何況妳家就在後
面,妳告老還鄉後我就隔著院牆喊妳,妳不會棄我於不顧的。」
「你這孩子!」她舉鍋鏟作勢要打,但又瞥見姜文秀在水裡凍紅的手,轉口罵道:「去去!
糯米淘完了就擦把手出去,別在這裡礙事。」
「那我去後面把柴提進──」
「不用不用,我提來了。」劉伯小跑來到簷下,把柴上的霜雪抖落乾淨了才提進屋放下:「
大人快歇著吧,我和婆娘來就好了。」
姜文秀拗不過他們,被連推帶請地送走了。他回到自己房裡正想倒茶,就看見趙刃平時用的
大茶碗還扣在一邊。之前都沒留意,現在才發現上面已經落了一層細灰。他捧起那隻足有巴
掌大的碗,腦海裡浮現那人仰頭牛飲的樣子。
那日趙刃隨楊則鳴離開後,唯一一次傳訊便是他們首戰之後。姜文秀看著紙條上的潦草筆跡
,心裡便有了趙刃匆匆提筆的模樣。他在信中報了平安,但對後事只提到要一路西行往黔州
去,再之後便不知道要何時才能有機會傳信。
姜文秀燒水煮了壺茶,坐在窗邊用這隻碗盛熱茶喝。窗外細雪漫天,一望無垠。
「一個人過年,真的好寂寞啊……」遙隔千里,相思迢遞而往。
而楊則鳴他們等了這段時間,總算把各地的戰報集齊了,此時主帳中的幾人喜上眉梢。
「真沒料到會如此順利。」楊則鳴點著地圖:「矩州那股勢力僅千餘人,始終不敢與州軍對
上。目前沅州已經不打算理他們了,全力去攻黔州。」
趙刃支著桌子納悶:「黔州那人是不是有點傻?他位置這麼差,怎不往南後撤去矩州。」
「天曉得呢。他們那股人原本粗估有八、九千,據信報說僅剩三千餘,目前已被逼上蒼塘山
,被滅也是遲早的事。」
「那各州兵力還有多少?」
楊則鳴默了片刻:「戰亡不少,若沅州的人馬不算,目前約剩兩千。」
「攏共就兩千?」
趙刃此話一出,帳中的氛圍陡然間冷了起來。
表面上聽著令人歡欣鼓舞的戰報,都是人命堆出來的。這本就是楊則鳴當初要求各州出兵的
初衷──讓那些人命和叛軍互相消耗。他的計畫奏效了,八千餘叛軍如今只剩不到一半,這
已是他們意料之外的成果,然而楊則鳴的心情卻沉重無比。
他當時做那樣的決策,半是迫不得已,半是天真意氣。如今他見過焦屍遍地、黃土沁血的景
象,再去想那些堆成了山的、素未謀面的屍體,他心中的愧疚與敬意難以言表。
惟以勝仗去祭這些英勇的亡魂。
他眨去眼中的熱意,道:「只剩這些人了。讓剩下的人都先按兵不動,沅州的人若是北上了
,讓他們會師後一起等著,我們明日拔營啟程。」
眾人盡數散去。楊則鳴心緒紛雜,索性去河邊吹風。他原想一個人靜一靜,結果來到河邊才
發現一堆人挽著褲腳在刺骨冰冷的水裡抓魚。
「嘿!」一人雙手扎進水裡,竟精準地將一尾魚揪出水面。「抓到啦!記數!記數!」
「很好,歆州軍再得一分!」話音一落便是一陣歡聲雷動。
「我也抓到──哎喲!誰推我!渾身濕透太冷了,我不玩了……」剛抓到魚就被推倒在水裡
的那人往岸上爬去,他抬頭望見楊則鳴,興奮道:「將軍也來抓魚!」
楊則鳴一臉鄙夷:「我才不下去呢。」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另一頭徐二聲音傳來:「我也抓到了!記數!黃家村得一分!」
水裡那親兵爬上岸,被凍得哆哆嗦嗦直打牙顫,還不忘道:「將軍快替我的位置!不然要輸
了!」
「你們可真不爭氣。」楊則鳴解下披風扔在那人頭上,一挽褲腿下水去了,還不忘道:「明
日拔營啟程,你們就沒機會再比試了,都給我拚力一點,不許輸了面子!」
這群人緊著最後的一點時間玩樂,直玩到傍晚才上岸。嬉鬧活動時可能還無知無覺,等上了
岸之後各個冷得不行。提早上岸那人給楊則鳴拿了另一件披風來,卻見他接過之後轉頭裹在
了一旁的徐二身上。
那人和徐二都愣了一愣,楊則鳴連忙解釋:「我不冷!」
親兵點點頭:「將軍真厲害,少年人的體魄就是好。」
徐二攏了攏披風。他渾身都濕了,晚風一吹,寒意簡直刺入骨髓,所以一點也不推辭:「那
就謝過將軍了。」
楊則鳴一摸鼻子。
那河水浮著冰,從冰水裡出來吹風,說不冷是不可能的,但眼下……似乎是真不冷了。
眾人提著抓來加菜的魚,一齊往軍營的方向回去,楊則鳴落在後面,和徐二並肩走著。
過去一個月楊則鳴沒少找理由和徐二相處,說起來兩人又比起先前學劍時熟稔不少,因此雖
然一路無話,倒也和諧自在。
等來到營地外,徐二正要解下披風還給人家,楊則鳴卻按住了他的手:「回帳篷還有一段路
,你裹著回去吧。改天再還也是一樣的。」
在楊則鳴的催促下,隔日一大早他們便全軍拔營,經歷又半個月披星戴月的趕路後,終於來
到黔州。
正以為要與此地兩千人馬會師的他們,卻聽得令眾人驚愕難當的消息──此處兵馬已全軍覆
沒於蒼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