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一年
從茶餐廳出來時，天色已經轉暗。
「散個步？」
「好。」
住在套房的那幾年，領著低薪的他們沒有什麼餘裕休閒，總會一起散步，在高消費的城市裡無目的遊蕩，就像沒有盡頭，光是用腳步慢慢撿拾風景，就很滿足。
冬季，街邊的路燈總在四點半就亮，好像沒有乾燥過的空氣，依舊是鋪滿了潮意。
走過主幹道，彎過街角，當年他們一起租賃的大樓就在眼前。十多年前，他們還住在這大樓的某間小套房裡，一個一步就到門口的地方。
兩個大男人十分彆扭，一個在床上，另一個就在地上。那樣的空間裡，還能塞下一隻貓。
「居然就這樣住了四年。」男人說。
他笑。雖然貓已經不在了。但每次經過寵物用品店時，他總會忍不住去看，櫥窗裡貓常吃的那款飼料有沒有特價。
經過拉下鐵門的書店，男人腳步一頓，問：「什麼時候關的？」
他淡淡的說：「三年前。」
看著男人惋惜的眼神，他很平靜，當初這間店關門時，自己有多感傷，男人正在經歷一遍那歷程。
那家書店老闆他們都認識，當時他出了第一本小說集，書店老闆為他辦了小小的簽書會。
他還記得男人捧著一大束浮誇的鮮花登場，對花粉過敏的他，只得邊打噴嚏邊朗讀自己的作品。
說到花，就是街尾的那間花店，去年老闆娘退休不做了。店舖留給了孩子，現在是一家結合咖啡館的選品店。
男人對著很有設計感的招牌皺起眉頭：「創業就開選品店？我賭撐不過一年。」
「別詛咒他們。」他瞄了男人一眼，「你自己也創業，少說風涼話。」
男人安靜片刻，說：「你還寫嗎？」
「很久沒寫了，反正——」他把尾音拉得很長，最終把話吞回去。
「反正什麼？」
他沒回應，回頭看了男人頭頂的一點點白，伸出手拂了一下，意識到那不是雪，而是白髮。
他笑了，笑自己笨。這城市從來不下雪。
這城市只會下黑色的雨。
「笑什麼？」男人一臉莫名。
「笑我眼花，我也老了。」
「有什麼好笑的？我也老了啊。」男人眼角的細紋也跟著彎起來。
他忽然問：「你在那邊，還住的習慣嗎？」
「還行，對我來說，在哪生活都差不多。」他凝視男人一派輕鬆的神情。
街邊的玻璃窗，倒映著自己的臉，看起來一臉想哭，很不爭氣的表情。
男人問：「你呢？過得還好嗎？」
「還好，」他低下頭又說了一次：「還好。」
兩人無語並肩撐著一把傘，他想起自己也有一把被丟失的傘，他很喜歡那把傘，但是丟失時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為什麼呢？他仰頭望著天空落下的雨絲，潤濕了臉頰。
胡思亂想間走到觀光鬧區，人聲鼎沸的氣味從他們身邊穿梭，而他們像逆著時間行走般，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他笑著說：「在這邊住了四十年，我經常覺得自己才是那個異鄉人。」
男人側過身，差點被一群嘈雜的團客撞到。
他及時拉住男人。「我很想帶你去我們常吃的那間甜品店，但味道已經變了，你會失望的。」
男人驚魂未定看著人群，理解的點點頭。
他們在街邊各買一瓶啤酒，散步到大橋邊，找個安靜的角落看著夜景，喝著啤酒。風有點涼，他瑟縮，身邊的人脫下外套為他披上，就像他們在一起時的那樣。
被那件過大的夾克籠罩的瞬間，他感覺整個人被時間拉扯回到過去，安靜的世界被殘浪濺了一身。
他們聊了更多近況，大部分是男人在說、他在聽，就跟以前一樣。
酒喝完了，他們都沒醉。還能清醒的繼續走一段路。
男人要回飯店，提議載他一程，他欣然應允。
如今他住在另一個社區，離市區有些遠要轉好幾次地鐵，有順風車可搭他樂得答應。
快到他家時，他問：「你下次何時回來？」
男人說：「我也不知道，看狀況吧，每次回來都覺得這個地方陌生了一點。那種感覺......不太好受。」
「怎麼可能不變呢？我也變了。」他看著路邊流逝而過的街燈，一攤昏黃的水光略過車窗，在對方的臉上落下閃閃爍爍的暗影。
「幹嘛這麼深情的看我？」男人笑。
他只有糾結一秒鐘，半開玩笑的說：「搞不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你。」
男人安靜一會，說：「如果當初你跟我一起走，也許就是一輩子。」
他笑了：「那可不一定，在一起那麼多年，你連我的小說都沒看過。」
「你好愛記仇喔。」
他們相視而笑，在變得柔軟的氣氛中，他說：「我沒後悔留下來過。」
男人露出「不意外」的神情，說：「我很懷念我們在一起漫無目的散步的時光。」
他說：「我也懷念。」
他家到了，男人看起來還想說些什麼。下車前，他說：「但唯有二十多歲的你與我，在這個城市散步，那些時光才有意義。」
誰都沒開口說：「再聯絡」。轎車消失在街口，而他總覺男人那落寞、欲語還休的表情縈繞心頭。
他忽然發現男人的外套還在身上，像個溫柔的擁抱。他蹲下身，努力縮進那件大一號的夾克裡，彷彿把自己全身都塞進一顆時光膠囊。
那是最好的一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