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電腦前的他,心頭突然一陣不知何來的酸楚。
他就在那裡,如此靠近。我只要走上幾步路,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的距離。不知為何看
起來卻那麼遙遠。我低頭看著地板,雙腳分明踏實地踩在地上,卻覺得一陣莫可名狀的天
旋地轉,好像我們之間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喧囂,撕扯著我們之間的時空,將我拉得離他越
來越遙遠。越來越遙遠。
明明近在眼前,卻遙遠得彷彿我們不在同一個次元。
不是隔著迷霧窺看般的那種朦朧,肉眼所見的清晰風景卻更張牙舞爪地讓我覺得心痛。他
就在那裡,我卻到不了那裡。我到不了那裡。到不了那裡。
我想向前,卻踏不出去;我想伸手,卻無能為力。
想呼喚,卻發不出聲。
想呼喚他。想呼喚他。
想以那個名諱呼喚他──
「怎麼了?站在那裡發呆。」
肯定又是在演哪齣小劇場了。
早就注意到他站在旁邊──我可沒差勁到連自己重要的人的氣息都感覺不到。正在逛版的
我將視線從螢幕上移開,單手拄在椅背上撐住下顎,注視著不知又是為了哪個鑽牛角尖的
糾結思緒而在原地發呆的小傻瓜。我的眼神是否有如我期望的向他流露無奈與包容的寵溺
?也許我該找面鏡子練習一下,雖然我不知道我看著他的眼神是不是可以練習出來的。
「啊、不、我……」
「又在胡思亂想了?」他連慌張的模樣都好可愛。
「我……」他似是對於被我看透感到既不好意思又樂在其中,受寵若驚的他收拾了一下情
緒,這才有辦法開口回應我:「……是的。」
「想什麼?」我問。溫柔裡的語氣是斬釘截鐵的祈使句。回答我。不許有任何閃躲或隱藏
地回答我。我相信他聽得懂我的意思。我的他不是這麼笨的孩子,否則我不會讓他留在我
身邊這麼久。
也許沒有資格這麼問的人是我──但這個傻瓜,作繭自縛的能力厲害得讓我也是心服口服
,怎不知道這麼彆扭的個性究竟是怎麼養成的。我得一次一次地盤問,一次一次地見招拆
招,才能好好地把他心上所有糾結的荊棘通通斬斷。
屆時,他剝落了所有尖刺的赤裸的心,就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了。
「我……」他蹙著眉頭想了很久:「突然、很不安。」
「不安什麼?」我抿起唇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最討厭他這樣對我笑了。
因為,我最喜歡他這樣對我笑了。
他這樣笑的時候,總是讓我有種自己全部被看透的感覺,這讓我有種……彷彿一絲不掛地
被凝視的錯覺,最讓我糾結的是,這種宛若被視姦的羞恥感,同時又帶給我暴露的快感。
我為自己糾結的性格感到羞恥。
又對這樣彆扭又笨拙的自己,能得到他完全的理解與包容,感到既慚愧萬分、同時又心滿
意足。
能夠被他這樣擁有,好像所有的任性都能原諒,讓我覺得自己確實在茫茫人海裡找到了可
以依偎的溫柔鄉。
於此同時,卻也正因如此……越無法安逸地耽溺在他的懷抱裡,越想拼命掙扎、拼命任性
、拼命不讓自己完全屬於他。
不是第一次被拋棄了。不是第一次被傷害了。不是第一次被欺騙了。不是第一次品嘗到溫
柔的滋味了。也不是第一次,在品嘗到溫柔過後被捨棄了。
沒有比受過傷的野獸更眷戀家、也更恐懼家的了。
想起那麼一句話,「真正的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
我值得嗎。
我值得嗎?
「我──」我瞥了一眼他停留在BBS上的螢幕,躊躇了很久,才終於順利說出:「……很
害怕、您……你會離開。」
我刻意調整了自己的用語。我終究沒能完全交出自己。再也沒能像過去那樣毫無畏懼。
再也沒能。
「害怕……我不是你的唯一。」我知道他是一個優秀的人。「即使、我想要成為您的唯一
,」我知道我的任性根本是無理取鬧,「我……也不覺得自己有那種資格。」可是我沒有
辦法克制我自己「我……可以留在您身旁嗎」我還是那樣呼喚他了「我──」即使不只我
一個也無所謂甚至即使沒有我也無所謂吧像他這樣優秀的人難道還怕找不到──
「過來。」他說。
他像是觸電一樣極不自然地怔了一下,僵硬了會,卻用比剛才的糾結要短上非常多的時間
,聽話地踏出步伐,一步、一步,直到來到我的身邊,我的面前。
「跪下。」我說。
而他毫無疑問地照辦,跪得肅穆隆重,雙膝併攏,甚至微微低下了頭,讓垂下的瀏海掩住
他的面容。
如此惹人憐愛的孩子吶。我伸手撥開他的髮,然後托起他的臉。
「看著我。」我凝視著他的眼眸,用彷彿要看穿他的深情:「回答我,我是你的什麼。」
「……你是……我的、」他戴著項圈的喉嚨鼓動了一下,這才戰戰兢兢地吐出那個名諱:
「主人。」
我喜歡他吐出這兩個字的聲音,他聲音裡的嘶啞黏膩,每個細碎的音節裡都氤氳著他的不
自信,裡頭卻洋溢著滿滿的依賴與戀慕。連他呼喚這個名諱的唇形看起來都那麼誘人。如
此不坦率的他。如此無法坦率的他。無法坦率的他。
而讓他變得坦率正是我的責任。誰叫我捨不得看他心疼呢。
畢竟,我是他的主人吶。
「再說一次。」我說。
「……你是……我的主人。」
「好乖。」我摸了摸他的頭。
他一頓,好像還不自在地想閃躲,可是身體的本能還是出賣了他。因為他喜歡。因為他最
喜歡被主人摸頭了。
多麼讓人心疼的不坦率。我的手指慢慢沿著他的臉撫摸下來。
「你很清楚,那為什麼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呢。」我說,手重新托起他的頭,一邊自己低下
去盯著他的眼眸:「好好地、慢慢地,再說一次。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
被我這樣近距離凝視著的他吸了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從我的話語裡吸收到了勇氣呢
……他眨了眨眼,這次的眼中終於漾著幾分堅強。
「你是、我的、主人。」
「這就對了。」他說,笑著將我的臉又拉得近了些:「你能好好回答的嘛,為什麼要那麼
害怕呢?」
「呃……」我支支吾吾。我也沒辦法說明清楚呀……就是、會害怕、會不安、會糾結嘛…
…
無法好好回答主人的問句似乎是個值得被懲罰的錯誤,但他的這個問句顯然沒有真的要讓
我回答的意思。還是他早就對這個問句的答案了然於心呢?畢竟,他又不是第一天當我的
主人了,他把我看得那麼透徹、那麼了解……也許,他早就明白了吧。所以才能這樣精準
地承接,我的軟弱。
「來,聽清楚了,我是、你的、主人。」他的笑容離我只剩一個呼吸的距離,好近。主人
笑得好好看:「我是,『你的』,主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頓了頓。覺得身為屬於他的人,如果不明白的話好像有點丟臉──我真不想做
個無法給主人長臉的寵物。可是……我實在無法坦率地回答「我明白」。我必須承認我不
明白。
而大概是也從我的遲疑裡看出我的不解,他無奈地莞爾,驀地在我額上輕輕一吻。
我覺得我連頭蓋骨都麻了。
「我是,『你的』。」他斬釘截鐵的語氣彷彿在披荊斬棘般切開我糾結的思緒:「就如同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主人』。我知道有些人
可以養不只一隻寵物,像有的S可以一次養好幾個奴──但我不是,你不知道嗎?你這樣
我會有點傷心哦。」
「哎、我、我沒有……我……」聽到主人說他會傷心,我急急忙忙地想說些什麼,卻被主
人在我額上拍了一下堵了回來。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只有你一個寵物,就像你只有我一個主人。我們就是彼此的唯
一,你不僅有資格,而且有義務──有義務留在我身邊,並為『屬於我』這件事感到驕傲
。就像我有責任陪在你身旁接住你的情緒、安慰你一樣,你是我的。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
我也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他覆在我耳邊溫柔地說。
「這樣,你明白了嗎?」
「……是的,我明白了。」
我啊──最喜歡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