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初次入圈時候的事嗎？
還記得剛入圈的時候，對繩縛抱持著什麼樣的想像嗎？
我還記得剛開始入圈的時候，盈滿了絕望。
在我的想像中，繩縛的意象，與死亡密不可分。
繩縛是死亡──歸根究柢，作為BDSM的第一個字母，日式繩縛在流變到如今成為一種
藝術與文化以前，它的起源本來就是江戶時代的捕繩術，在昭和時代因手銬普及而失傳、
乃至到近代被重新勾拾成一門技藝之前，它是明治維新後的警用武術，且在那以前、經歷
過戰國時代的影響，繩縛與酷刑密不可分，繩縛本身就是一種行刑的手段……而在那個人
命如草芥的年代，繩縛，自然與死亡密不可分。
何況，最常見的一種自殺手法，上吊，用的也是繩子。
繩縛是死亡。
繩結啣緊了喉嚨，麻繩剝奪著自由，死亡在繩子上呼吸，刮過肌膚的毛是蛇的信，銳
利，堅硬，不可理喻。
在那段與死神為伍的日子裡，活著亦與行走於繩索上無異，生命是擺盪的風，前方是
窺不見希望的暗，腳下是絕望的深淵，而這具孱弱的肉體凡胎不過是風中殘燭，當寒風吹
來，就是沒有終點的墜落。
BDSM不就是如此麼？
為什麼人會在受虐之中得到快樂？
卡謬所言，形上學的終極問題──真正嚴肅的哲學議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There is only one really serious philosophical question,
and that is suicide.
照這個邏輯下去探究，莫非玩BDSM的人都是哲學家？大家都在透過「實踐」的過程，
探尋關於生命最終極的意義與生而為人的價值？透過主宰與施虐扮演上帝的角色，透過疼
痛與受虐享受薛西弗斯的精神，在一趟又一趟向死而生的旅程中，探求某種神啟？
荒謬絕倫。
我不能理解。
第一次走進貓樓上的時候，繩縛是擺盪在黑暗中的圈，幽長的樓梯似是步上刑場前的
最後一層階梯，每一步，都感覺到脖子上的繩圈又束緊了一些；每一次往前──都讓我感
覺，距離死亡，更接近了一點點。
那麼，我所渴望的解脫，關於死亡最終極的解答，也就在這座門扉之後吧。
我如此想著──與貓樓上第一次邂逅。
你還記得自己的BDSM是如何啟蒙的嗎？
我已無法清楚地記起，自己是如何與BDSM相遇的；但那宛如初生的新芽破土而出的感
受，我至今都想再感受一次。
直衝上腦門的電流令頭皮發麻，彷彿全身的每根血管都在沸騰，對於未知的恐懼呼喚
著逃亡的原始衝動，無法按捺的好奇心與渾身顫抖的興奮，又同時驅使著本能向前探究…
…
人類究竟是由情感堆疊而成的肉塊，還是被慾望與本能所支配的野獸？
抑或是──以情感去馴服慾望，以理智去支配本能的，某種孤獨又燦爛的生物？
我不知道。
這不過是附庸風雅的胡思亂想。一百個接觸BDSM的人，大概有九十九個不會像我一樣
有這麼多無聊的想像。
但我依然記得一清二楚。
倘若用文字描述那一刻的感受，那就是──貓。
慾望是貓。
人心是一間空蕩的樓房，所謂的生存就是孤獨，而我們的「活著」，充其量不過是在
試圖為這間空蕩的樓房添磚加瓦，用那些虛幻又華而不實的事物，嘗試著填滿一個不可能
被填滿的房間。
與薛西弗斯無異的徒勞無功。
但是，啟蒙的那一刻裡，樓房裡突然有了貓。
於是世界似乎霎時拓展開來。
分明狹窄得令人深感無處容身的樓房裡，一下子又偌大得讓人惶恐，分辨不出究竟是
廣闊的天地放大了自身的卑微，還是生而為人的渺小映襯著這份巨大得空曠的寂寞。
無論樓房如何拓展，我們所能棲息的不過區區一角，一如廣袤無垠的世界之中，如此
寂寞如一粒微塵的我們。
然而，某種真理似乎就存在於這之中。
在有限的空間裡索求著無限的自由──貓開始肆意地奔跑。
慾望於是撩撥著心弦，迫使人不得不尋找事物去豢養牠的飢渴。
例如麻繩。
例如繩縛。
例如你。
慾望是貓的指尖，嬌小的爪子刮過心中的繩，便在空蕩的樓房裡響徹著震動。
我從未想過，本在想像中與死亡如此息息相關的事物，為何當你執掌著繩撫過我的肌
膚，當你手中的繩繞過我的軀體，明明是奪去自由的捆綁，卻讓我好像擁有了翅膀。
繩縛本該是拘束，卻為何緊密得令人安心而依戀，相伴的死亡在束縛中逐一剝落，取
而代之的卻是如此溫暖的擁抱。
依靠在你的胸膛上，蜷縮在你的懷抱裡，從繞上身體的麻繩中，能感受到你的細膩與
溫柔，傾聽你深情呢喃的繩語。
──令我宛如脫胎換骨般的重生。
真的是，荒謬絕倫吶。
我終究還是難以理解──或者說世上本就有太多事情注定無法理解，只能體會。
體會過你的繩縛，才明白繩縛不只是擺盪在黑暗中的圈，也能是一種令人安心的擁抱
──即便是圈，至少，它也圈住了你與我。
活著若是行走於繩索，至少讓我墜落到你的懷中。
繩縛或許的確是死亡。
我或許確確實實地死過一次，在你的繩縛之中。
──也確確實實地活過一次，在你的繩縛之中。
我曾以為繩縛是死亡，可為何最終繩縛卻成為了生命。
心中的樓房，貓歡欣鼓舞，安心地在繩圈中酣睡。
麻繩，項圈，擁抱與接吻。
緊縛，約束，羈絆與熱戀。
愛與疼痛緊密相依。生命與死亡密不可分。
曾幾何時，繩縛已脫卻了酷刑與折磨的聯想，昇華成一種自由與纏綿的藝術──我們
如何甘願將肉體的自由交到另一個人的手中，醉心於這種揉合著苦澀與甜美的親暱之中。
此生可曾有過如此信任過一個人的感受麼，能如此安心地，將此身所有愛恨、淒楚與
苦痛、哀愁與傷感、與那些在絕望的幽冥中依然繚繞的燭火似的微光，託付出去的歸屬。
像安睡在毛線窩裡的貓，那般傾心而陶醉的溫柔鄉。
甚至開始做著這樣的夢，讓繩縛成為我們的日常，不止於生活中的情調或床第間的情
趣，而是一種以物質傳遞感情的技藝──如果宇宙的根源是虛無，生命的起點是不具任何
意義、純粹的生理反應；那我們的活著就是叛逆，繩縛是反轉，在時間中顛覆過往與如今
，在捆綁中顛覆死亡與疼痛，重新詮釋我們的孤獨與生存。
例如我們如何成為職業繩師，例如你如何開始學習繩縛，例如我如何也因你而開始學
習繩縛，例如你如何捆綁我，例如我將如何捆綁你──例如繩縛如何成為我們的生活、我
們的職業，直到繩縛，終究與我們密不可分。
我將如何耽戀於繩縛之中，一如我如何耽戀於你。
樓房裡的貓，從此有了窩。
我們終將告別。
很多很多年以前，你可曾想過自己會來到這裡，一如那些與死亡同行的日子裡，我不
曾想過將在此與你相遇，讓繩縛的意象從此翻轉，死亡如影隨形，生命所以多采多姿。
很多很多年以後，誰還會記得這個地方，記得它的樓下其實早就沒有了貓，這裡也根
本就沒有貓；記得這裡曾是多少繩子承載起夢的起點，記得我們如何因繩縛而在此相遇，
記得我們曾經，如此活過。
這裡即將落幕。
曾與你相攜走過的歲月──卻也將成為心中的樓房，珍貴的寶藏。
我的貓，安心地棲息在繩上，等著你的貓，帶著你的繩出現。
貓樓沒有貓，甚至此後沒有了貓樓。
可你有了我，我有了你。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貓樓上。
https://i.imgur.com/cnWPBCo.jpg
＿＿初稿寫於2021.12.19，紀念《貓樓上》西門最終場。
＿＿但其實貓樓上現在換了個場地還活得好好的就是了XD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