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妳在電話裡對我說,我拒絕妳的舉動,讓妳無法自制的跟過去不好的回憶混淆在一起時
,我非常生氣。
因為我知道,妳說的是妳跟他互相傷害的過去。
當妳說出妳背叛了前男友,而與也有自己女友的他,從相愛走向相恨的過去時,我的心感
到劇烈震動。
在我的世界觀中,愛情的內容,可以有千千萬萬種模樣,但支撐這些愛情茁壯發展的框架
,只有一種,就是相愛的兩人對彼此忠誠的許諾。就如同任何一種美酒,都要有承載它的
器皿才能夠享用,愛情也是要彼此承諾的基礎,才可能穩固持久地發展下去。在愛情世界
裡感到迷惘,或著調整自己來品嘗酒,或著修正杯子以襯托酒,或著放下舊愛再尋找酒:
唯一不應該做的,就是一面渴望著愛情的滋潤,另一方面卻又打破這個杯子;那不是自主
,那不是能動,那是從根把這段關係成為可能的根基,澈底毀滅的自殺行為。只有離愛離
恨的修道者,以及無愛無恨的酷兒們,才玩得起這種蔑視一切的遊戲;為塵世中的愛戀所
苦之人,不應該自己拔除讓自己慾望成為可能的根基,美其名叫以愛逃愛,事實上就是自
我矛盾。
但是妳還是這麼做了。
於是飛濺的玻璃刺傷每一個人,讓所有人都帶著大大小小的傷離開,前男友很快交到新歡
,他重回舊愛懷抱,只有傷重至深的妳,獨自在荒野中苟延殘喘,沒有人同情,沒有人安
慰,連妳自己都放棄了拯救自己,開始自暴自棄式的挑逗遊戲:讓他們接近妳,讓他們愛
上妳,然後,讓他們跟妳一樣,帶著滿腔的憎恨離開,而妳,依舊倒臥在原地。
直到我出現。
我並不是特別努力,也並不是特別聰明,在深深地為妳所吸引後,毫無防備地墮入了妳所
設的陷阱裡,任人宰割,毫無招架之力。然而,在我笨拙地展現自我的過程中,妳找到了
一個關鍵的要素。妳開始思考,開始內省,最後妳決定,這次要有不一樣的結局。妳鼓起
勇氣,坦白了妳為眾人唾棄而倒在荒野的事實,並在事後頭一次伸出手來,請求我扶妳。
而我在慾望與恐懼中徘徊,在設下明知無用的條件限制後,竊生生地回答:「我願意。」
我們開始交往,開始為彼此的生命創造出新的意義,妳的機智、妳的聰穎、妳的坦承、妳
的眷戀,妳真誠地為我所做的一切,深深地讓我感動,覺得自己每一寸細胞,都獲得妳的
回應。妳讓我過得如此幸福快樂,遂讓我決定克制我那令人澈底不悅的道德衝動。我告訴
自己,那只是一段不開心的過去,而過去只是過去,無法反射出未來的模樣,而我跟妳不
會停留在過去,我們可以走向不一樣的未來。
我沒有預料到的是,我所承擔的一切,遠比我承諾時所想更加沉重。
在山頂,在劇院,在車上,在街頭,在我們約會的過程中,時不時地,妳會劇烈顫抖,像
是溺水的人一般緊緊地抓著我這個救生板,在妳細若罔聞的哀求聲中,我知道,又是那些
愛恨交織的回憶觸動了妳的心絃。在這種時候,我總是輕輕地安撫著妳,嘉許妳勇敢地面
對自己的傷口,但在心中的另一個角落,熊熊的妒(怒)火,卻自動照射出我看都不想看的
圖像:那是妳和他背叛彼此對他人的承諾,以他人心頭的鮮血所交織出的回憶,因為他們
痛苦,所以你們快樂;因為你們快樂,所以妳如此痛苦。這個由痛苦而生,痛苦做結的循
環,讓我總是在夾雜著憐憫與憤恨的情緒下緊緊擁抱著妳,而我不知道,到底還要經過多
少次這樣的擁抱,妳才不會繼續困在這段無法令人同情的回憶裡。
偶爾,妳會緩緩地陳述妳對他有多深的怨恨,緩緩地陳述自己如何竭盡全力地想報復他,
即使毀滅自己也在所不惜。在這種時候,我總是盡力的克制自己,用婉轉而堅定的語氣說
,我根本不在乎他怎麼樣,我只希望妳不要傷害自己,在你們這段誰也沒有承諾彼此的關
係中,無論誰受到傷害,責任永遠都是自己必須承擔,為此責怪他就是責怪妳自己,就是
不能原諒妳自己而繼續自我傷害。甚至有一次我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脫口而出:那妳前男
友呢?妳不覺得妳才應該為妳傷害了前男友而道歉嗎?妳沒有生氣,沒有因為我這樣戳破妳
的論述而大發雷霆,但從妳平靜的回復中我知道,妳只是將自己抽離出來,冷靜地用第三
者的眼光看待事情,才能夠避免在這件事上與我爭吵;事實上,在妳的心目中,妳並不贊
同我與大眾的看法,妳堅持自己敘事的權利,堅持自己的自尊不能被擊碎,那就只好是我
來承接妳那我所不能苟同的悲傷,我來承接妳那我所不能認可的苦痛。
當妳向我闡明,妳為什麼選擇我的關鍵因素時,那無視世俗眼光、匠心獨具的選擇標準,
讓我感覺,有生以來,頭一次有人真正進入我的內心,欣賞真實的我。我為此激動不已,
並十分感激。然而,慢慢地我發現,那也是妳選擇他的理由,甚至我們會愛上妳的理由也
完全一樣。換言之,妳和他,妳和我,在愛情抽象的意義上,有著完全相同的內容。而我
跟他決定性的差別,對於支撐愛情這個框架信仰的不同,根本不是妳考慮的關鍵因素:即
使吃足了苦頭,到頭來,妳還是用完全相同的標準在逐愛。當我推導出這個事實以後,無
法自制的憤怒、恐懼和不安籠罩著我,逼迫著我不斷向妳要求承諾;妳承諾妳不會回頭去
找他,妳承諾妳不會再一次出軌,但有一件事妳不肯承諾:妳不願意承諾,愛情只能在我
所信仰的框架下成長。對妳來說,愛情可以存在於很多種不同的框架,今天是妳愛上了我
,所以選擇了我所相信的框架;而當時妳愛上了他,所以選擇了他能接受的框架;至於妳
的前男友,妳根本沒有愛過他。換言之,妳跟他之間的故事,即使傷害了這麼多人,更深
深的傷害了妳自己,妳還是要堅持,那只是不幸,沒有對錯可言。
抽離了道德的憤怒感,對於妳這種「死不悔過」的態度,我其實可以理解。我也曾經是失
敗者,也曾經處在失敗除了自己,無所歸責的情境下。在失敗的痛苦,只會被世界唾棄、
無處訴苦的情況下,再不建立一套說法維護自己的自尊,就很難有勇氣繼續在這個世界上
存活下去。在這個層面上,雖然我所經歷的過去,與妳有所不同,但這種必須捍衛自尊的
感受,我確實也曾體會過。
但那是拋棄了道德,拋棄了當事人地位,試圖站在妳的立場上,最有利於妳的詮釋說法,
而當這些暫時拋棄掉的條件回到現實時,我所看到的,是一個薄弱的承諾,之所以不會出
軌,完全是因為妳還愛我,妳還不想讓我傷心,所以不會這麼做。那麼,一旦這世界上出
現了其他符合妳標準的人(就像他),出來測試妳對我(就像妳對前男友)的忠誠,而妳心有
所動的情況下,是不是妳就會重蹈覆轍,為了追求不可能有幸福結果的愛,無視我與妳之
間的約定,不擇手段的傷害我也傷害妳自己?
日復一日,我在心中的恐懼和相處的歡愉中徘徊不定,不知不覺中,做好最壞的打算,成
為我處理內心焦慮的固定模式。我會不斷的想像妳背叛我時我應該怎麼做,我該如何在不
觸犯法律的極限下竭盡所能地對妳報復,又該如何儘快的走出這樣的情緒前往下一個階段
─這不是什麼快樂的念頭,一想到就感到深深的壓力,但是我需要這個負面的武器,說服
我自己,最壞的可能性我已經考慮過,沒有什麼好怕的,有了面對一切的心理準備,我才
能無所畏懼的繼續跟妳走下去。
然後,我發現,妳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在於不能肯定別人會不會離開妳。
妳會小聲地哀求我別走、妳會輕輕地拜託我擁抱、妳會在Line沒有回應時焦躁的發訊、妳
會在惡夢驚醒後來電確認我的存在。妳需要有人呵護、需要有人在乎、需要有人將妳放在
世界的中心,全心全力地為妳而活。妳之所以如此的憎恨他,是因為妳最後發現,妳對他
是可有可無的。在他的世界裡,妳不過是個任他使喚的玩具:有的時候很開心,沒有的時
候也無所謂。妳盡全力提高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卻發現這是件緣木求魚的事,所以最後
妳選擇了玉石俱焚的方式傷害彼此。所以妳會為我拒絕妳的要求而焦慮,是因為深深地為
過去的回憶所惑而難過不已。
但我又何嘗不需要妳對我的忠誠?我又何嘗不希望妳把我放在世界的中心?既然我服膺了我
對愛的價值觀,對妳絕對的忠誠,也竭盡所能地把妳放在第一位,而我們也肯定,愛是要
平等互惠的,那麼,想要同等的東西,不就應該坦白地承認過去的自己是錯的,過去的經
驗是錯的,只有現在的框架才是真正合乎妳需求的、也是合乎我需求的、世界上唯一一個
適合愛情發展的框架?如果妳糾結於世界上無人認同的價值觀,為了維護自己生命中短暫
的自尊,而不斷讓我承受這種被妳背叛的恐懼感,這又是哪門子的平等互惠?
當我說我總是戰戰兢兢的經營我們這段關係時,妳跟其他人一樣,說我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了;妳還會說,在多了解妳一點,我就不會這麼想了。
過去我總是不說,現在我要說實話:不,我的憂慮跟了解妳過去的程度毫無關聯。我不需
要鉅細靡遺的了解妳跟他之間的愛恨情仇,也不需要知道妳跟妳前男友之間究竟出了什麼
問題,我就知道我真正的憂慮,是妳沒有全心全意的信服我所信仰的愛情價值觀。只要妳
一天不肯給我肯定的意見,連帶邏輯一致地否定過去的自己,我的憂慮就一天不會消除的
。
我衷心的期望,有朝一日妳能有所領悟,而不是在妳再次重蹈覆轍,或是我無法承受壓力
而離開,讓彼此都承受巨大的痛苦時才發現,這樣的歧異,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我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