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w: [新聞]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恥辱淹死太宰

作者: promulgate (glean)   2016-06-09 09:46:21
※ [本文轉錄自 book 看板 #1NMBr2QB ]
作者: zkow (逍遙山水憶秋年) 看板: book
標題: [新聞]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恥辱淹死太宰
時間: Thu Jun 9 08:50:07 2016
洪素珍:「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恥辱淹死太宰治
作者: 洪素珍
每到六月,我就會想起日本文學家太宰治。他的生命曾麗如夏花,卻努力求死,這樣的結
果,不知是他遺憾?還是世界遺憾?
太宰治是二次戰後日本「無賴派」(ぶらいは)文學旗手,他透過半自傳性小說《人間失
格》裡大庭葉藏的口,沮喪地說:「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對於生活,我沒什麼
目標。」點出恥辱感對人的存在戕害至深、難以承受,至於頂點,難逃自我毀滅。太宰治
一生行在恥辱壟罩的死蔭幽谷,自殺四次……然後他就死了。
「無賴」源自漢文「百無聊賴」,意為「無所依恃」,又申義隱涵為無聊,甚至是無可奈
何,消極、悲觀的意味十足。「無賴」也指品性不良、放蕩撒野之輩,重者「獷悍無賴,
犯法當死」;輕的雖以愛憐,「最喜小兒無賴」,卻也是憐其少不更事。而成人無賴,似
乎「當死」之外,別無他途。
「無賴派」可真是無賴到底!所指稱者確是一般常見的那個──無賴!
太宰治1946年在一封抱怨當時日本文學界機會主義盛行的私函中說:「我是無賴派,所以
我反對這種風氣……」,開創無賴派之說的先河。他引申其追求自由的理想表示,無賴派
是反抗精神,或可稱以破壞思想,它與壓迫與束縛同時發生,具鬥爭性質。不過在面對自
由生命難以實現、以至於絕望的現實時,他又不禁自嘲:「我是無賴派。我反抗束縛。嘲
笑得意一時的人。所以我總也無法出人頭地。」
▋無法面對墮落的人性
以世俗眼光觀之,太宰治實為「人生勝利組」。他出身名門,文采飛揚,家財萬貫,風流
英俊,極受女子歡迎。其父為青森縣津輕地區首屈一指的大地主,經營銀行與鐵路,因鉅
額納稅而成為貴族院國會議員。太宰治崇拜芥川龍之介,年輕時即投身文學創作,對人生
存於集體當中,無法獲得心靈自由,感到極度苦惱。他參加左翼運動,有意識地反抗社會
,但又對自己資產階級的身分愧疚且不安,曾因此服藥自殺不成。他一輩子和女人牽扯不
清,雖有正娶夫人,卻數度與其他不同女性相偕自殺,結果自己獨活,直到最後一次與女
粉絲(fans)雙雙投河,才死亡成功。
二次戰後日本幾成廢墟,百廢待興,社會秩序混亂、價值體系崩潰,對芸芸眾生來說,活
下去就是成就。亂世苟活,發揮生命韌性,便已不罔為人;至於是否俯仰無所怍,那是倉
廩實、衣食足時的苛求。
然而,太宰治沒法接受人失去高貴性,對人性墮落、苟且,感到痛苦不堪,甚至於不願意
再進入人類之列。文學家的敏感與細膩究極至此,不易為常人理解。然而他們所痛苦者,
終究不脫人類所感的範圍,苦人所苦,更加痛苦。以生而為人為恥,是一種極致的痛苦。
他苦尋出路,遍嘗酒精、女人、藥物、揮霍金錢、自殺……等方式,終歸徒勞。他想學前
輩芥川龍之介冷視人生,然而,他無法如芥川那般冷靜,任由凡夫「軟弱何在,謊言就何
在」。他對人類越來越恐懼與失望,但究竟無法徹底地怪罪「人類」,只好歸咎自己不配
作為人而活著,以至於生出生而為人的恥辱感。身為人,有比空遺人形,卻「人間失格」
(「失去做人的資格」)更大的恥辱嗎?
羞恥如同烙印,人們會因羞恥感而感到羞恥,形成自卑感。太宰治羞恥創傷帶著自卑的情
緒,但並非起於個人,而是指向集體心靈的更深處。
▋羞恥感的反覆折磨
人是很特殊的存在,心靈成分複雜,除個別的「個體性」(individuality)外,還包括
感到自己與其他人同屬為人的「集體性」(collectiveness)。「集體性」塑造個人得以
被集體接受的「人格」(personality),不知不覺中,此一人格漸漸浮出意識層面,形
成「人格面具」(persona)。
「人格面具」是個人面對群體的安全防護,但也極脆弱,若在意料之外驟然失去,必然帶
來羞恥感。因為,對人最嚴重的打擊,莫過於否定他為人的資格,剝奪其人格,把他排除
於集體之外。剝奪人格最有效、常見的方法是撕毀人格面具,比如政治鬥爭中慣用的「毀
人名節」惡性攻擊即是;施虐和性侵則是社會裏慣見的凌厲手段。一個人一旦失去人格面
具,如同被剝衣示眾,必定倍感羞恥,種下虐待行為的種子,驅動虐待繼續循環。
恥辱感使受害者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始終留在受虐的關係裡,相信自己活該被無禮和輕
蔑。這也進一步驅使人去羞辱、污衊伴侶或小孩,藉此擺脫自己的羞恥感。甚至可能導致
情緒爆發,挑發虐待行徑的憤怒。
因此,人若無法超越受辱經驗,將以虐待他人或自虐的形式,反覆自我羞辱,直到崩潰。
而引發恥辱感的未必是特定的外在「他者」,也可能是個人心靈當中監視自我的「超我」
或者「集體性」,太宰治便是如此。身為集體感極強的大和民族一員,日本文學家常以「
自殺」表達絕望或者藉以超越,不難想像當中宣告脫離集體的儀式美感。
太宰治攻克羞恥感的手段激進,盡管象徵不屈服,但何嘗不也等於投降?難道沒有其他道
路可走嗎?而太宰治一生,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其他可能性的契機。
▋體悟渺小,方才得以超越
太宰治出生在1909年6月19日,1948年6月13日跳河自殺,屍體在6月19日頭七尋獲,得年
39歲。其生卒,與17世紀法國著名科學家、哲學家布萊茲.巴斯卡(Blaise Pascal)多
有巧合近似。巴斯卡生於1623年6月19日,卒於1662年8月19日,亦於39歲終年。
太宰治是浪漫又浪蕩的文學家,因著對法國文學的憧憬,1930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系
就讀。但他入學前並不懂法文,就學後也不用功,一直無法進入學習狀況,最後以被開除
學籍作終。
太宰治被逐出學校,是否釀成更大的心靈創傷?已不重要。可惜的是,他在東京帝大時,
如果能夠稍微進入一點狀況,在法國文學上下過丁點功夫,便很有機會與巴斯卡心靈相遇
,或者就此轉運改命。
眾所周知,巴斯卡在物理、數學、哲學與神學等領域成就斐然,與同時代西方近代哲學奠
基者笛卡兒(Rene Descartes)並肩與齊。
巴斯卡短短一生,將大多生命投入科學研究。直到1654年冬天的一個夜裡,他在巴黎發生
車禍,拉車的馬兒摔進塞納河裡死了,他則連人帶車吊掛橋上,良久之後方才獲救。大難
不死之餘,他開始思索上帝的問題,得出「如果人有信仰,而上帝不存在,人並沒有任何
損失;如果上帝存在,但人不相信,人便失去了一切」的想法,於是放棄科學,開始研究
神學,隱身修道院中,縱使迭有病苦,仍堅守虔敬、安貧、規律、禁欲的生活。其身後斷
篇殘簡所輯成的《沉思錄》(Pensée)是其研究大成,強調心靈自有秩序,單靠理性無
法體悟生命真理,體現出與笛卡兒理性主義有所不同的哲學進路。
巴斯卡研究耶穌基督短暫33年的生命,有感於肉身有限,但可藉心靈而超越。耶穌只在生
命最後期間,短短傳了3年的道,卻受盡屈辱,不僅為當道迫害、視為騙徒;還遭親友鄙
視,且被門徒否定、出賣、拋棄,然後上了十字架。巴斯卡認為,耶穌不計毀譽,為世人
淨罪,論及羞辱,誰比他承受得更多呢?因此,耶穌留給人們最高貴的啟示為,人因謙卑
而成就偉大。巴斯卡「人是會思想的蘆葦」的名言,提醒人們當識清自己的渺小,謙遜讓
人得以認識心靈的偉大。
生而為人,我們偉大且渺小。太宰治追求偉大,無法渺小,因而毀滅;巴斯卡體悟渺小,
卻得以超越。心靈的超越性使得偉大並渺小同在,人先尊敬了自己、愛自己,才可能透過
鄙視自己、恨自己而超越,從個人進入到集體,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因太宰治而知名,嚴格來說,這並非他的原創,不過卻是他心靈
真實的低語,與其一生有著相應的悲傷美感。太宰治敏於集體的恥辱感,終以悲劇收場。
然百年之內不忍有此事發生,千年之內卻不能無此人出現,除了成就了文學的生命,也留
給我們十足的心理學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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