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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烏洛躲在長木桌下,汗水不斷從他臉龐流過,滴在了地毯上。桌巾垂落,形成一個隱
密空間,碰巧能讓人高馬大的他躲藏。
他知道膠狀物很快便要進入這間圖書室,於是努力地壓抑自己的喘氣聲,並希望如大
鼓般砰砰震動的心臟稍稍緩緩。
這太難了。他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還保持冷靜。他是個人,以皮膚和血肉包覆骨頭做
成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凝膠和玻璃鱗片組成的「東西」,根本不可能適應這樣的情況。
學校提過最慘烈的地方是戰場、以及迪薩塔殖民者開設的血汗農園。然而這些地方雖
然充斥死亡與殘忍,卻又規律且和諧──軍人們謀求戰果和勝利、殖民者搜刮咖啡豆、茶
葉、砂糖和礦石,以換取金錢。無論道德者們究竟認不認同,他們的目的至少是明確的。
然而,烏洛卻無法理解,那膠狀物究竟想做些什麼。
它想殺了他嗎?就像殺死長羽翼的怪物那樣,用鱗片「咖──咖──」地切斷他的四
肢,而且還是以他姐姐的模樣?
一想到成了人棍的自己,與鱗片構成的姐姐的臉孔,在凝膠中四目相交的情景,烏洛
差點吐了出來。
他縮在桌底下小小的空間中,毫無安全感。他好想回家、好想被姐姐擁入懷中,而不
是受這些冒牌貨的欺凌。
他知道,這間看似曾帶給他與雅蕾美好回憶的小小圖書室並不能保護他;甚至還成了
他恐懼的另一來源。
因為當他帶著蠟燭推開圖書室大門,他見到了──自己。
數平方公尺的圖書室內,數排書架與檔案櫃上、牆上、地毯上、書桌上,甚至天花板
上,無數的「自己」望了過來。
是相片,相片貼滿了圖書室每一角落:
有的相片中,他正與姐姐在庭院中玩耍、一起野餐;
有的相片中,他正與家人接受記者訪問;
有的相片中,他脖子上掛著體育競賽、榮譽競賽的獎牌,眼神神氣;
有的相片中,他和同學們坐成了一排排,胸前還別著代表畢業生的花朵;
有的相片中,他在紀念堂值勤,托著槍、衣著筆挺,皮靴亮得能當鏡子;
有的相片中,他只有肩膀以上出現,想必是以證件照放大印成的。
他的一生全在這兒了。
來自每個重要的時刻,無數的「自己」將目光自往昔投來,在臉孔構成的紙海中注目
著他。
儘管生來便頂著一張凶悍的臉孔,烏洛卻還是頭一回因面對自己的臉蛋,而感到如此
畏懼。
他的猜測也許是錯誤的──如果這裡真是迪薩塔多年前建造的訓練設施,為何他的近
期相片會出現在這兒?時間上,這根本不合理。
看著這詭譎的景象,烏洛差點忘了「不合理」本身──那塊巨大的寶藍色膠狀物──
正向他步步逼近。
眼見無路可逃,他姑且躲進了桌子底下,直到現在。
這段時間並不長。很快地,外頭相片們發出啪嚓、啪嚓的摩擦聲,起初在一樓聞到的
血腥味、獸臭味與海潮味變得十分濃烈。
雖然剛才因情況危急而沒去注意,但想必他最初聞到的便是那膠狀物散發的氣味。大
概這棟房子是它的巢穴,也是它的餐盤吧。
這塊瘋狂之地根本不存在真正的選擇──要不是被寶藍色光輝折磨致死、便是在樹林
中消耗體力而死;就算好不容易進入了宅邸,也只是成為黏液中的屍塊。
沒有選擇,當然也沒有什麼榮譽,在這裡人類只是蛋白質與脂肪。烏洛與長翅膀的嬰
兒怪物並無區別。
他不想這麼死去、他不曾想過會這麼死去。
他蜷曲身體,咬著自己的手臂,深怕漏出一丁點聲音──除了紙張摩擦聲和他的心跳
聲外,這裡無比安靜。也許已經斷了氣,連怪物發出的嬰兒哭聲也不再能聽見了。
為了不讓怪物發現,烏洛將蠟燭往距離圖書室較遠的地方丟開,因此桌下的空間本是
一片漆黑;但是現在,桌巾外頭卻映入了淡淡的橘黃色火光。
這個大宅內,除了他便只有一個傢伙會使用蠟燭。
啪嚓……啪嚓……,對比剛才,膠狀物的行動似乎放得很緩慢。如果它會思考,那麼
它此時對於找到烏洛這事八成毫不焦急。
焦急的人是烏洛。看著淡淡的影子投射在桌布上,他將手臂咬得幾乎快要出血──
我不想死……我還不能死啊……
求求你了,神啊!
從未相信過任何神明的他,此時竟服從人類本能,向未知之物乞求。
他甚至不曉得自己是在向誰乞求。在他的心中,甚至不存在一張打算依靠的臉孔、一
句能相信的經文、一個能呼喚的名字。
畢竟那些是他過去認為可笑的事物,無法留在他的心底。
此時的乞求,如溺水者將天上白雲看作浮木而伸手試圖抓握一般,空虛、毫無意義。
只是零碎的思緒,模仿著數十萬年來人類祈禱之音罷了,甚至無法在心靈上帶給他一點助
力。
此刻烏洛突然想起在特殊保管庫中,薩蒙耶給他看的書中,最後一句應該是這麼記載
的──「他們聰明,我們笨。」
如果當初他肯聽卡瑟的,事情也許不會落得這個地步。
一切都是從他被推落豎井開始的。他開始了一場通往不合理之物的旅程。從那時,他
認知中的世界便逐漸崩壞了。
是啊。他太笨了,卡瑟才是對的。
雅蕾死去時、薩蒙耶提出邀約時、看見大宅時、聞到臭味時,如果他沒有自以為是,
以為自己能辦到什麼,也不會落得這般田地。
如果這躺旅程從未存在不知該有多好、如果這一切只是夢不知該有多好。
淚水與汗水混和,在他的臉上肆意奔流,也模糊了他的視線。
周遭變得更明亮了──膠狀物抬起了桌子。
烏洛趴在地上睜大了眼睛,看著無數鱗片在怪物體內組合。姐姐的、雅蕾的、父親的
,最後是相片中瑟芳姑姑的臉,一一在其中浮現。
對著膠狀物,烏洛掙扎得扣下扳機,子彈卻仍舊穿了過去,只打中後頭的牆壁上,相
片中烏洛自己的臉蛋。
相片多了一個漆黑的孔。下個瞬間,膠狀物以閃電般的速度吞噬了他。
在完全陷入冰冷黏液之前,烏洛隱約在書桌前方的牆壁上瞥見了一張較為特別的相片
。那似乎是唯一一張沒有他入鏡的相片。上頭只有一個金髮碧眼的男子,微笑著,相紙被
刺穿了好幾個洞,幾乎看不清臉孔。
在那之後,烏洛沒有感到預期的疼痛。他彷彿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
也不曉得是幻覺還是白日夢,他看見了荷花池、樹林的陰影,聽見嬰兒的哭聲,最後
又看見了一開始的泥灘與大片水域。
期間,寶藍色鱗片始終在周遭漂浮,又像游魚、又像飛鳥,時不時劃過他的身軀,卻
不是以銳利的邊緣,而是光滑的平面。
最終,他從冰冷的膠狀物被吐了出去。才接觸空氣不到一秒,又立刻落入水中。
他逐漸下沈,周遭氣泡被光輝映照著,像是寶藍色水晶球。往旁邊一瞄,水體深處則
有極為大量、多得幾乎填滿底部的光芒閃爍、流動,與膠狀物體內鱗片所呈現的如出一轍
。
原來水底全是那樣的東西嗎?他四肢無力、腦袋發麻,只是無所謂地想。
「噗哇!」隨著肺中空氣用光,水灌入他的口中。
嗯,是鹹的。鹹得不得了。
解決了早先的疑問。他閉上雙眼,向這個世界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