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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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長腿叔叔
面對鄭英書的質問,顧米晴顯得十分驚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鄭英書厲聲道:「你想拿相機對『送肉粽』的隊伍拍照,對不對?」
顧米晴猶豫地點了點頭。
「你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做這種事情的嚴重性啊?」鄭英書勃然大
怒道:「要不是我剛好想起外面守衛室的監視器螢幕還是亮的,要出去關掉,才會看到你
拿著相機站在校門外,然後馬上把你拖進來。你就真的會對『送肉粽』的隊伍拍照了呀!
你難道不知道這樣會被吊死鬼沖煞到嗎?」
見鄭英書怒不可歇,顧米晴嚇得在椅子上縮成了一團,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
……」
鄭英書的目光再次落在相機身上,他生氣地說:「顧米晴,我知道你人緣不好,可是
如果你想靠著這樣的方式,在同學間引起注意,這是不對的!你這是不尊重往生者!不尊
重喪家!不尊重進行這場儀式的神明和法師!」
「不……不是這樣的!」顧米晴慌張地說:「替代役哥哥,不是……」
「我現在就會打給教官,跟他報告這件事。」鄭英書起身,伸手去拿手機,「太誇張
了你!」
顧米晴大驚,連忙使勁地搖頭道:「不要!替代役哥哥,我求你不要——」
「你也會怕啊?」鄭英書酸酸地說:「那剛才還想對『送肉粽』的隊伍拍照時,怎麼
就不會怕了?」
面對鄭英書連番嚴厲地指責,顧米晴百口莫辯,整個人氣急,終於「哇」的一聲,哭
了出來。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替代役哥哥,真的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一邊哭,一邊
說道:「如果我沒有拍到照片的話,粘粘……粘粘她們就不會跟我當朋友了啊!」
「粘粘?」鄭英書眉頭一皺。
「是粘粘她們要我來拍照的啊!」顧米晴哭道:「只……只要我聽她們的話,拍到了
照片,粘粘她們就不會排斥我,就會認同我,那……那班上其他人,應該也會跟著漸漸接
納我,喜歡我了啊!」
「咦?」
「嗚嗚嗚……替代役哥哥,你……你不是說過?『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努力去獲得人
家的認同』嗎?」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道:「只……只要我『繼續去修正自己待人
處事的方式』,讓別人來認同我,接下來……接下來人家就一定會慢慢的去喜歡我,接納
我,然後跟我當朋友了……你之前不是這樣對我說的嗎?嗚嗚嗚嗚……」
鄭英書愣住了。
接下來,經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和程毓梅在床上無聲相依著,靜靜地看著眼前的
一切。
聽著一個女孩,一邊哭泣,一邊對著年輕的替代役,斷斷續續地吐露著所有實情。
而年輕替代役的臉龐上,逐漸,爬滿了錯愕。
半晌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力地抓了幾下自己的頭。
「不是這個意思啊……」他搖搖頭道:「顧米晴,我所說的『尋求認同』,根本就不
是這個意思啊!這樣才不是朋友!她們根本就只是在霸凌你啊!」
女孩卻嗚咽了一聲。
「可是……可是……」她哽咽嗓子,哭道:「要……要是我聽話,人家對我的態度就
會好一點的話,那我沒有關係。我只是希望,至少……至少別人對我的態度,不要那麼惡
劣啊……我不要再這樣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不要!我不要了!我好痛苦啊!替代役
哥哥,我真的好痛苦啊!嗚嗚嗚哇啊啊啊啊————」
女孩開始號啕大哭,彷彿從小到大,一路累積而來的壓力,在此時此刻,全部化成淚
水宣洩而出。
年輕的替代役一整個不知所措,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女孩的眼,淚一滴一滴地
從月牙型的眼眶滑出,落在那掛於她頸部,猶如狗牌的昂貴相機上。
我和程毓梅依舊是在床上依偎著,誰也沒有講話,只是靜靜地聽著那響亮的哭泣聲,
在房間裡無助地迴盪。
場景又逐漸模糊了起來。
而在視線徹底陷入模糊,閃光亮起前,我望著那相機的揹帶,可是無論我怎麼眨了眨
眼睛,都覺得它像是一條纏在女孩脖子上的絞繩。
一陣閃光後,眼前再度明晰。
地點已換成在一間辦公室裡,我和程毓梅則是變成坐在這間辦公室的地上,面前有張
大大的董事長用辦公桌,看起來應該是校長室。
我們右手邊,則是一組會客用的沙發客桌椅;左手邊則是一個會議用的長型圓桌。而
在沙發客桌椅那一區,正坐滿了人。
因為我倆正坐在地上,所以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什麼。
「我們站起來吧。」我說。
程毓梅點了點頭,聽話地開始動作。
我又關心地問:「你身體還可以嗎?」
「我已經沒事了。」程毓梅輕聲說。
於是我倆各自爬起身。卻見到眼前的雙人座沙發椅上,正坐著顧米晴,以及顧媽媽。
我和程毓梅環視,只見雙人座沙發椅的對面,是三人座的沙發椅,椅子上則坐著兩位
年紀略長,看起來都文質彬彬的男人,以及一個女教官。旁邊,則是兩位也有些年紀的女
老師,各自在一張獨立的木椅子上坐著。
我又瞥眼看去,在桌子另一頭的單人座沙發椅上,則坐著一個正翹著二郎腿,頭非常
扁的中年男子,他正在抽菸。身邊則站著一位身穿黑衣黑褲,看起來活像是流氓的男人。
只聽女教官身邊的一位男子先開了口。
「啊,米晴的媽媽,今天發生這種事,我身為這間學校的校長,也感到很遺憾!」他
朝中年扁頭客氣地一比,道:「而我們魏議員齁,也很有誠意,想說大家就坐下來,好好
談談,看事情能不能有個圓滿的落幕。」
中年扁頭吸了一口菸,吐出來,皮笑肉不笑地對著顧氏母女說:「太太,妹妹,不好
意思啦,我兒子,還有粘董事長的那個女兒齁,就是調皮了一些,有時候開玩笑,拿捏不
住尺寸,開過頭了,拍謝捏。」
顧米晴還沒有反應,顧媽媽就搶先開口說話了。
「那這樣我可以求償多少錢?」
「咦?」包括我和程毓梅在內,所有人皆是一愣。顧米晴更是錯愕地轉過頭,看著自
己的母親。
顧媽媽見沒人回她話,遂又說了一次:「我說,那這樣我可以求償多少錢?」
魏議員的眼睛,已經瞇了起來。
「呃,這個嘛……」校長登時感到尷尬,他朝身邊的女教官瞥了一眼,女教官立時會
意,忙親切地開口道:「顧媽媽,今天我們魏議員是非常的有誠意——」
可是顧媽媽卻打斷了女教官的話,「是啊,王教官,我曉得魏議員真的非常有誠意,
畢竟我女兒都被欺負成這樣了!上次她還想要在學校裡面上吊自殺呢!」刻意的語氣,讓
王教官頓時說不下去。
魏議員冷「嘿」一聲,又吸了一口菸,沉聲道:「你要多少?」
「五十萬。」顧媽媽斬釘截鐵地說。
這個數字讓現場所有人都呆住了。魏議員瞇起的眼睛驀地大張,明顯不悅。他下巴對
著顧米晴一揚,說:「妹妹,啊你昨天有沒有受傷?」
顧米晴躊躇了一下,搖了搖頭。
「對啊對啊。」校長趕緊故作姿態地說道:「米晴沒有受傷,就是整起事件最讓人感
到萬幸的地方了,所以我們應該把焦點擺在——」
然而顧媽媽卻立刻道:「我女兒的身體是沒有受傷啦,但精神明顯有受到很嚴重的創
傷啊,我看我還要帶她去看精神科呢!」
程毓梅震驚地說:「她怎麼能在這麼多人面前,這樣說自己的女兒?」
我亦難以相信地望著顧媽媽。
只見顧米晴立時張大了嘴,驚愕萬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但是,顧媽媽卻一眼也不看
自己的女兒。
魏議員扁扁的頭顱逐漸難看起來,他一語不發,而校長和王教官的額頭,則稍微冒出
了數顆汗粒。
而在這時,三人座沙發椅上另一位男子,終於開了口。
「議員,校長,顧媽媽,讓我說一句公道話吧?」
所有人的目光立時投了過去。魏議員點點頭,校長忙道:「徐主任,請說。」
「我先表明我的立場。我不是站在任何一方,替誰說話;我只是想要以一個客觀的角
度,來說一句公道話而已。」徐主任振振有詞地說道:「其實啊,米晴,這件事坦白講,
你也有責任,不是嗎?」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顧米晴更是當場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
「我……我也有責任?」她愣愣地看著徐主任。
我和程毓梅也是無法置信地互望著。
顧媽媽勃然大怒道:「什麼叫我女兒也有責任?這可是校園霸凌耶!」
「顧媽媽,你先不要生氣,且聽我說。」徐主任說:「我們先重新談論一下這件事情
好了,米晴啊,你平常是不是放學後,都常常跟魏宏錚、粘歆蓓他們在一起?」
「是……」顧米晴踟躕地應道。
徐主任朝旁邊一位獨坐在木椅上的女老師一比,又問:「而我聽你們班的周老師說,
平常中午在吃午餐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常常都跟粘歆蓓、謝岑珊她們一起吃?」
顧米晴顯然很疑惑,不曉得徐主任為什麼忽然對她問這些瑣事。
她看了看周老師,又看了看徐主任,遲疑了一會兒,仍是應道:「是……」
「那就對啦。」徐主任顯然已聽到他想要的答案,立刻轉頭對顧媽媽道:「顧媽媽,
不是我們學校推諉卸責,而是身為在第一線教育者,我們往往是看得最清楚的——有的時
候就是這樣,學生們平時好的時候很好,三五成群的膩在一起,好像沒對方就不行似的;
然而一有小吵架,就馬上又互相翻臉,把對方說得惡形惡狀——可是你也聽到了,魏宏錚
和粘歆蓓、謝岑珊他們,平時要麼都和米晴一起吃飯,要麼一起聚會。我打開天窗說亮話
吧,如果他們真的平時就一直欺負米晴,米晴為什麼還要一直跟他們聚在一塊兒呢?」
一席似是而非的話語,說得顧氏母女啞口無言。
徐主任見狀,又乘勝追擊地道:「我再強調一次,我沒有想要偏坦任何一方。只是,
有時候我們要釐清事情的真相,必須要看一下前因後果,不能只聽片面之詞,依憑單一事
件的個案——米晴,主任不是在說你說謊,我只是用一個很客觀,很公正的角度,來分析
這件事情而已。」
徐主任一面說,一面誇張地比著手勢,像在表演一樣。而魏議員和校長的臉上,都微
微露出解套的滿意笑容。
「是啊,顧媽媽。」旁邊的王教官立刻接話道:「而且你應該也記得,上次米晴……
嗯,在教室發生『那件事』之後,她也都對班導周老師、輔導老師、還有我,都說沒有事
,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一面說,王教官的目光一面亦望向一旁那兩位女老師,像在尋求援軍似的,她們也都
忙不迭地出聲附和道:「對呀,對呀。」「是啊,當時米晴是這樣子跟我說的沒錯。」
王教官又面露誠懇地說:「顧媽媽,我的意思是說,如果那個時候,魏宏錚和粘歆蓓
、謝岑珊他們就已經在欺負米晴的話,她應該可以就向我們反應了呀!而且事後,照理來
說,她們應該也會各自疏遠,不會再聚在一起吧?但『那件事』之後,就像昨天晚上一樣
,米晴還是繼續跟魏宏錚和粘歆蓓、謝岑珊他們到速食店聚會呀,你要怎麼解釋這樣的狀
況呢?」
這些話,讓顧媽媽完全變成了啞巴。
王教官則臉一轉,對顧米晴親切地說:「對吧,米晴,教官這些話有沒有說錯呢?」
顧米晴整個人張口結舌地看著王教官,一臉呆愣。
而旁邊的徐主任也接口道:「是啊,米晴,所以主任剛才才會說,這件事坦白講,你
也有責任,銅板沒有兩個是不會響的。」
不待顧米晴說話,校長已立刻道:「是啊,顧媽媽,我們就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來看
,這看起來……也許比較像是一個學生之間做過頭的惡作劇而已。如果你要把事情定調是
霸凌,會不會有一點太小題大作,而且無限上綱了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讓顧氏母女一時之間有點招架不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站在一旁的我,則用著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這是怎麼回事?
這些教育人士們,很明顯是先對顧米晴進行誘導式的問話,以便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
,還有反應。
然後,他們再將這一件校園霸凌,重新定調為學生之間純粹的惡作劇。
——這只是一件惡作劇。
——只是學生之間開過頭的小玩笑。
這是眼前這群輪番發言的教育人士們,企圖要導向的方向。
就跟顧米晴上吊自殺後,為了掩蓋事情真相的士林偵查隊長皮子雄,直接將案子簡單
地蓋棺定論一樣。
「這只是一件自殺案。」皮子雄如是說。
一切都在變質著。
這場本來應是關心顧米情身心受創的會談,正在扭曲,正在走調。
沒有人關心顧米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明明就已經對著替代役鄭英書哭訴出了一切,鄭英書也一定如實地向這些教育人士
們呈報了,所以才會有了這場校長室裡的會談。
可是沒有人關心她那一夜的恐懼,還有長期以來所遭受到的痛苦。
沒有人把焦點放在這些事上面。
一切正在簡化、濃縮,然後,開始在扭曲,在變形。
「瘋了……這些人根本都瘋了……」我茫然地說著這句話,轉頭望向程毓梅。
卻見到程毓梅正用非常傷感的眼神,看著顧米晴。
「以前我也是這樣。」她突然道。
「什麼?」我一愣。
程毓梅悶悶不樂地說:「以前我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排擠到受不了,去向老師們告狀
時,老師他們的處理方式,也常常都是先跟我講一些好聽的話,但接著不知道為什麼,就
會開始漸漸各打五十大板,變得我也有錯,兩邊都有問題,最後往往聽一聽,我好像還是
錯的比較多的那一邊呢。」
我震驚地說:「你……你以前被霸凌過?」
程毓梅神情沒落地說:「我這樣的家庭背景,在學校裡被霸凌,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
吧。」
我訝異地看著她。
「可能我們這類人,天生都有社交障礙吧。」程毓梅又自顧自地說:「而班上又總是
會有幾個講話比較大聲的人,他們會帶頭做很多事呢!搞小集團,然後找個目標對付,營
造自己是班上核心的氣氛。
「其他人都不會說話的,要不然就是跟著幫腔,落井下石,因為他們也都會害怕,要
是幫我說話的話,會不會也跟著被這些小集團給欺負呢?他們只好選擇一起討厭我,有時
候跟著一起欺負我,在講話中酸我,做事情時對我搞一些小動作,大家都站在同一陣線,
明哲保身,以求自己不成為小集團的下一個目標。」
我這才明白,難怪先前,在吃營養午餐那一個場景時,程毓梅一邊聽著粘粘等女生們
的嘲弄話語,一邊看著在處理廚餘的顧米晴,那如一泓秋水般的眸子裡,會充滿了哀傷。
因為程毓梅在顧米晴的身上,看到了過往的自己。
「我也曾經以為都是自己的問題,曾經也很努力想改變自己。」程毓梅的目光望著眼
前的這些教育人士們,苦笑道:「就像這些老師們說的嘛,我們這類人『也有責任』。所
以我只好委屈自己,扭曲自己,放低姿態,想要去融入那些人——可是總是融不入呢!好
像做什麼事,在別人眼中,都變成了可笑的行為,總是能被說閒話,酸言酸語。我後來才
明白,他們根本都不需要我去改變,他們只需要我繼續扮演好這一個給他們尋開心的角色
,我的努力想改變,只不過是一直在自取其辱罷了。」
我默然無語,心底已明瞭了一些狀況,難怪先前在司令台那一個場景裡,聽到替代役
鄭英書對著顧米晴說了那些充滿勵志性質的言語之後,程毓梅會突然不屑地說,這些都是
「幹話」。
因為她親身經歷過,知道這些改變是沒有用的,當既定印象造成後,再怎麼努力想扭
轉自己的形象,很多時候都只是徒勞無功。
因為很多時候,從頭到尾都不是人家「認不認同」的問題,只不過就是純粹想把你打
倒,鬥垮,壓在你的頭上而已。
看著面露憂傷的程毓梅,我的腦海裡,卻漸漸浮現出包真晨所寫的新聞報導——
「據瞭解,長相甜美的程女在她國中時雙親便相繼病逝,胞兄疑因毒品案遭到通緝,
現已失聯,雙親留下一棟公寓給她和祖父母住,但因生活習慣,常與祖父母爭執,相處並
不融洽,也因此她的就學並不順遂,遲至25歲才進入X大進修部英文系就讀。」
「程女的高中同學表示,程女高中時在班上相當活躍,熱愛唱歌,是大家心目中的開
心果;而程女的大學的班導師亦哽咽激動地說,程女進入X大後,平常上課總是『乖巧認
真、站第一線、樂於助人』,在大一新生入學時就自願當幹部,大二加入系學會,積極參
與系務,是老師、同學心目中的好學生、好同學。但程女的大學同學私下表示,其實程女
個性文靜,不善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平日與大學的同學互動不多,在校成績也只是中等
。」
如果程毓梅高中時,真的如她的高中同學所言,很外向活潑,人緣很好,那為什麼她
會「就學並不順遂,遲至25歲才進入X大英文系進修部就讀」呢?
如果程毓梅大學時,真的如她的大學班導師所言,「乖巧認真、站第一線、樂於助人
」、「積極參與系務,是老師、同學心目中的好學生、好同學」,那為什麼她後來卻會找
不到人可以吐訴自己感情困境,進而走上向黎開山尋求宗教拯救的道路呢?
我此際才察覺,其實包真晨的這段報導,是前後矛盾的。
實情,則是如同程毓梅的大學同學私下所言:「其實程女個性文靜,不善表達自己的
內心世界,平日與大學的同學互動不多,在校成績也只是中等。」
「其實包真晨在新聞稿裡,是有用隱諱的筆法,闡述出了程毓梅這一路走來,在校園
裡的實際情況啊……」我心想。
就跟很多新聞看到的一樣,為什麼出事的總是「孝子」,總是左右鄰居、親朋好友眼
中「最乖巧的孩子」,總是師長同學心中「最棒的好學生」一樣。
一切都只是當事人死亡之後,旁人在假惺惺的表演罷了。
而在我和程毓梅的面前,坐在沙發椅上的顧米晴,仍是張著她月牙型的雙眼,愣愣地
在校長、主任、女教官、班導、輔導老師、自己的親生母親、還有頭顱扁扁的魏議員等人
身上來回徘徊。呆滯的眼神裡,充滿了疑惑,還有茫然。
她張開了嘴,似乎想要說話,但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這場會議,沒有顧米晴說話的餘地,沒有人要聽她說話,也沒有人想讓她說話。
而我和程毓梅看見,單人座沙發椅上的魏議員,高高地翹著二郎腿,非常滿意地看著
眼前的這些教育人士們。
一切正在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準備要船過水無痕。
醜陋的扁頭顱,下巴高高地上揚,那睥睨的目光,瞥向茫然失措的顧米晴。
宛如在看一個正在被大人們肆意地擺弄的洋娃娃一樣。
我的視線又開始模糊了起來。
閃光過後,眼前恢復了清晰。
我和程毓梅並肩站在一條走廊上。我們看到,高中生顧米晴正躲在一根突出於兩窗之
間的白色柱子旁,怯生生地透過窗子朝裡面偷看。
這根柱子上,有個掛牌,寫著「校長室」三個字。
場景依舊是校長室。
但門卻是關著的,而從校長室的裡面,卻傳出了極大的爭吵聲。
「怎麼回事?」我和程毓梅連忙想穿越進去門裡觀看,卻發現我倆進不了門。
於是我倆只好走到顧米晴身邊,和她一樣,透過窗子,朝裡面偷看。
然而,映入我倆眼簾的,卻是一個正在激烈爭執的場面。
「校長,主任,教官,你們——你們這根本是在息事寧人啊!」
是鄭英書。
這位年輕的替代役,正在臉紅脖子粗地和校長、徐主任,還有王教官激烈爭執著。
「什麼息事寧人?」王教官板起面孔叱道:「鄭英書,注意你的用詞!這是對長官講
話的態度嗎?」
「難道我說錯了嗎?」鄭英書卻大聲道:「這明明就是一起校園霸凌事件啊!那些壞
學生硬逼著那個叫顧米晴的女學生,去對『送肉粽』的隊伍拍照,再怎麼看,這都是事實
啊!你們怎麼能對這個事實視而不見,把焦點整個模糊掉呢?」
王教官被鄭英書毫不客氣的一頂撞,臉色登時一陣青,一陣白。
「我們沒有把焦點模糊掉啊,英書。」校長臉上則堆滿和藹可親的神情,試圖要安撫
鄭英書的情緒,道:「我們只是把事情的真相做一個全盤的釐清,凡事都要看來龍去脈,
不能只看單一個案的情形……」
「但那是事實啊!什麼叫單一個案的情形?」鄭英書氣憤地說:「要是我沒有發現,
沒有馬上衝出守衛室,把顧米晴拖進來,她一定會被吊死鬼沖煞到啊!這根本是要人去玩
命哪!跟謀殺沒有兩樣啊!你們怎麼能說這只是『學生之間做過頭的惡作劇』?」
「唉呀,英書,這、這些都是科學無法驗證的事嘛。」校長卻道:「我們教育最講求
的,就是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無法驗證的,你就不能武斷地說一定會怎麼樣呀。況且,
我們人只要行得正,做事問心無愧,一切坦蕩蕩,怎麼會怕鬼呢?」
一旁的徐主任也好聲好氣地說道:「還有,英書,你誤會了,『送肉粽』不是趕走吊
死鬼,只是要趕走那個『煞氣』,這是在我們彰化……」
「你們不要跟我東拉西扯一堆!」鄭英書猛地手一揮,硬生生地打斷了徐主任的話。
校長和徐主任原本還堆在臉上的親切表情,倏地都僵住了。
只聽鄭英書高聲道:「校長、主任、教官,我明明就有向你們報告過,不只這件事情
。顧米晴那天也跟我吐露,那些壞學生在此之前,就對她存在著其它霸凌的情形。難道你
們對這些狀況也視若無睹?」
「證據呢?」王教官卻立刻說道:「我們不能只聽信片面之詞啊,這些指控,都要有
證據,我們才能處理呀。」
鄭英書頓了一下,他確實拿不出證據。王教官板著的臉孔微微一歪。
「英書,你聽我說。」校長則故作親切地笑了笑,道:「你很有正義感,校長很欣賞
你這樣。但你還年輕,經驗還不夠,你不知道,其實學生們都是很會說謊的,都只講對自
己有利的一面。而且那個叫顧米晴的女學生……唉,家庭背景也很複雜啦!你知道嗎?她
爸爸因為吸毒,現在還在坐牢呢!我不是對這樣的學生存有偏見,而是這些素行不良的學
生,平時就都聚在一起,一出事,就又很沒義氣的互相推卸責任——我在想,那天搞不好
是他們一堆人在那邊玩鬧,最後瞎起鬨,顧米晴才被拱出來要去拍照的,你要怎麼定義這
就是霸凌?」
「況且那天,顧米晴她媽媽一開口就是要求償五十萬元呢!」徐主任亦道:「而顧米
晴也都一直不講話,這擺明就是母女倆串通好了要來幹麼的嘛!」
眾人輪番的言語,完全不讓鄭英書有發言的機會。
而我和程毓梅則看到,在我倆身邊的顧米晴,微尖的臉蛋繃得死緊,那粉嫩小手,正
在用力地按在柱子上,她嘴唇邊有塊肌肉在抽搐。
「所以英書,很多事情啊,都不是你表面上看得這麼簡單。」只聽校長繼續和顏悅色
地說道:「我們這些在教育界服務多年的人,形形色色的學生和家長看得都多了,什麼人
就有什麼樣,我們一眼就能看明白……」
但鄭英書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業已變成了鐵青色。
校長見狀,忙又道:「不過英書你放心,我們還是會對顧米晴加強輔導的——我們學
校的教育方針,就是絕對不會輕易放棄每一個孩子,我們會啟動專門的輔導機制。——啊
,對了,英書,這次你表現的真的很好,要不要放個榮譽假?放三天你覺得好不好?去印
單子來吧,我馬上簽。」
可是鄭英書卻一邊搖頭,一邊吐出了一句話:
「你們……這樣還算什麼教育人士?」
校長、徐主任和王教官的臉,都活像是被鄭英書當場甩了一個耳光。
只聽鄭英書又道:
「你們的良心,到底在哪裡?」
他的視線在眼前三人臉上來回穿梭,宛如是看著怪物似的。
「只因為那些壞學生裡……有議員的兒子,還有某家公司老闆的女兒,所以你們選擇
包庇他們……?」
「砰」的一聲,校長猛地重拍了一下辦公桌,原本和顏悅色的臉,瞬間整個垮掉,換
上了一臉怒容。
「鄭英書,你說話的態度給我好一點。」他伸出一根充滿威脅性的手指,指著鄭英書
,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在說什麼?」
而一旁的徐主任,亦是慍道:「鄭英書,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指控,是非常嚴重的?
我們學校可以告你譭謗的!」
「鄭英書,搞清楚你的身份!」王教官也跟著大聲道:「你只是替代役,不要給我搞
事!」
但鄭英書卻毫不退縮,他用凌厲的目光,掃射著眼前已變了臉色的校長、徐主任、還
有王教官。
「你們根本就都不配當一個教育者!」
他怒不可歇地大吼一聲,接著轉頭衝向門口。「砰」的一聲,他重重地把校長室的門
給摔上。
但鄭英書的腳步卻旋即頓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躲在柱子後方的顧米晴。
只見他整個人愣住了。很顯然,鄭英書並不知道顧米晴正躲在外面偷看。
一瞬間,年輕的替代役,和高中女生的目光,互望著。
顧米晴張開了嘴,似乎想要對替代役說話。
可是,鄭英書並沒有走過來與顧米晴說話,他只「嘖」了一聲,馬上轉過頭,朝著走
廊的另一個方向疾疾而去,消失在轉彎處。
我和程毓梅看到,顧米晴的眼眶,正泛著淚光。
然而,在此時,校長室裡,又再度傳來交談的聲音。
「這個替代役現在是怎樣?那是什麼態度啊?」只聽校長火冒三丈地說:「他搞不清
楚他的身分是什麼嗎?」
「校長,不好意思啦。」徐主任連忙官腔地說:「我沒想到我和王教官正在辦公室裡
聊顧米晴那天的事,被他給聽到了。我們更沒想到,他竟然會沒頭沒腦地站起來跟我們爭
執,還突然跑過來要找你。」
校長怒道:「他真當自己是教育人員啊?根本就忘了自己是誰嘛!他只是替代役耶!
只是來服役的耶!又不是編制內的人員,關他什麼事?」
王教官道:「不然把他送回去成功嶺吧?就寫報告說他不服管教。」
「欸,還是不要好了,不然辦公室的那些業務誰來做啊?」徐主任卻忙道:「還有操
場那些草,以及中午的餐車,還需要有人割、有人推呢!」
「那要怎麼處理他?」王教官忿忿不平地問:「我實在受不了他這種態度!」
「我在想,是不是讓他過太爽了?才會在那邊管閒事。」校長說:「替代役就只是學
校的雜工,叫他幹麼,他就去幹麼就好了,其它根本就不關他的事。他自以為是正義使者
嗎?我看他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自覺嘛!以後加重他的業務量吧,就讓他從早做到晚,做都
做不完,我看他還有沒有辦法去管閒事!」
「對對!」王教官忙道:「等他做不完,再釘他,說他偷懶,扣他的假!」
「就這麼辦!」徐主任亦道:「給他一點教訓!」
我和程毓梅看到,原本還眼眶泛淚的顧米晴,聽到這些話後,整個人像被當頭重敲了
一記悶棍,完全呆住了。
她月牙型的雙眸恐懼地大睜,像是聽到了什麼世上最恐怖的事情。
只聽校長又囑咐道:「還有,如果他要請假,除非喪禮,或是按照法規該給的假,否
則都刁他,不要輕易給他假。有空的話,突擊檢查一下他的工作日誌,有遺漏,一樣釘他
!」
校長室外,顧米晴開始在微微發抖。
而我只覺得一股惱火感,從胸口裡熊熊冒起,直燒上腦門——這些教育人士們,竟然
準備修理來幫顧米晴出頭的替代役鄭英書!
我望向程毓梅,她白皙的鵝蛋臉也是有些扭曲,顯然亦是與我一樣的心思。
「這些人……怎麼能這麼過分?」她輕咬著自己的下唇,對著我說。
我無法回答她的話。
這時,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校長將它接通。
「議員您好,我是謝校長。」只見校長立刻又滿臉堆歡,虛偽地對著手機道:「哈哈
,這只是小事嘛!議員不用太在意……啊!對了,議員,那關於我們這次校舍改建的經費
,縣政府那邊……喔!喔喔!哇,真是辛苦議員了,感謝!真的感謝!我就知道,我們議
員是整個彰化縣裡,最關心教育的……」
謝校長奉承的笑聲不絕於耳,而場景又漸漸模糊起來。
閃光過後,眼前再度明晰。
但映入我和程毓梅眼簾的,卻是校園一樓走廊上,業已整個漆黑的夜色。
顧米晴身穿便服,手上提著一個塑膠袋,怯生生地站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口。門並沒有
關,裡面的燈是亮著的,有人在。
我倆抬頭看了看掛牌,這間辦公室,是總務處。
顧米晴就這樣一直站在門口,表情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進去。
我和程毓梅互覷一眼,便一起穿過顧米晴的身體,走了進去,想先看看在總務處裡面
的人是誰。
是鄭英書。
只見這位年輕的替代役,正坐在一張辦公桌的電腦椅上,使用著電腦,兩旁都堆滿了
如山高的文件簿冊,彷彿隨時都會倒下來,將他壓垮。
我和程毓梅走了到他身邊,定睛一看,只見鄭英書正在埋首處理一件學校的公文。
程毓梅抬起頭,看向牆上的時鐘,時間顯示著,現在是晚上八點四十七分。
她難過地說:「那些人……真的給了他一堆做不完的工作。」
我則朝桌上那成堆的公文瞄去,很多看起來,根本就不是替代役該處理的業務。
鄭英書突然停了下來。他摘下金絲眼鏡,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疲倦的雙
眼。
「叩叩。」
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
「誰?」鄭英書警戒地立刻戴上眼鏡,滑動電腦椅,朝辦公室的門口看去。
是顧米晴敲了敲那扇沒有關上的門,她的臉上掛著終於下定決心的表情。
「是你啊。」只聽鄭英書狐疑道:「都幾點了,怎麼還不回家?」
顧米晴怯生生地問:「替代役哥哥,我……可不可以進去?」
鄭英書比了個「請進」的手勢,顧米晴才走了進來。
「有事嗎?」鄭英書問。
「替代役哥哥,這個請你吃。」
顧米晴從塑膠袋裡,掏出了一盒布丁,遞給鄭英書。
鄭英書「喔」了一聲,道:「謝啦!剛好我還沒吃飯。」
「那……那我去幫你買吃的。」顧米晴一聽,馬上轉身,但鄭英書連忙叫住她:「不
用了,不用了。」他打開了抽屜,拿出了一碗泡麵。
「我吃泡麵就好了。」他說。
「那我幫你用泡麵。」顧米晴馬上伸手要去拆泡麵。
「等等!」鄭英書卻制止了顧米晴,他奇怪地看著她,「你到底是來幹麼的?」
「我……我……」顧米晴吞吞吐吐了半天,方道:「替代役哥哥,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對不起……」
「蛤?」鄭英書不解。
「是我害了你。」顧米晴難過地望向辦公桌上那成堆的公文,還有正開著的電腦,說
:「要是你沒有去向校長他們抗議,現在就不會被他們這樣對待……」
「你又不知道我要去抗議。」鄭英書一擺手,道:「是我自願去的,跟你沒有關係。
我只是沒想到,這些滿口教育理念的人,竟然一個比一個還要垃圾!」
他突然又恨恨地啐道:「反正那群王八蛋搞不死我的,了不起頂多被送回成功嶺而已
嘛,幹!怕他們喔?我只要撐到退伍就可以了。」
顧米晴的嘴微張,似乎想講話,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坐下吧,不要站著。」鄭英書一面拆開一個布丁,撕開封膜,一面朝別的電腦椅努
了努下巴,「不用怕,這種鄉下學校,晚上根本不會有老師來的。」
顧米晴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但鄭英書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道:「對了,顧米晴,你那時候為什麼會躲在校
長室外?我記得那時候是上課時間呀。」
「我是下課時間路過的。」顧米晴道:「我看到你氣呼呼地走進了校長室,而徐主任
和王教官又尾隨跟著進去,就想稍微偷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我沒想到,
你是要去替我說話。所以,我才會一路聽到了上課。」
「你沒回去教室,老師不會派同學出來找你嗎?」
「也許有吧。」顧米晴不太確定地說:「不過……反正也不會有人在意我有沒有在教
室裡,老師大概也只會叫班長去各處室通報一下而已吧……」
這話讓鄭英書沉默了,有一段時間,他安靜地吃著布丁。
而顧米晴又道:「不過,替代役哥哥,我這時候來,還有一件事,就是要向你道謝。
」
「道謝?」
「謝謝你去幫我講話。」顧米晴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她的聲音微微變輕,月牙型的雙
眸也不自覺地往旁邊飄動,「從來……都沒有人,會替我說話……替代役哥哥,你是第一
個,會替我說話的人……謝謝你!替代役哥哥……我真的很感謝你……」
鄭英書卻默默地把空布丁盒,放到電腦桌上。
「其實你根本不用道謝的。」他長嘆一聲,道:「嚴格說起來,是我害了你才對。」
「怎麼會?」顧米晴一愣。
「那時候在司令台,我不該說那些屁話。」鄭英書沉聲道:「我不該叫你去檢視,然
後去努力改變自己。因為我沒想到,你的情況是這麼的糟糕;而那些人,又一個比一個還
混帳!我害你誤會了『尋求認同』的意思,變成委屈自己,去討好他們,才會導致那天晚
上事情的發生。要是我沒有跟你說那些屁話,你說不定早就遠離了那些壞學生。」
「不!替代役哥哥,你沒有錯。」顧米晴卻一個勁地搖著頭。
「嗯?」鄭英書不解地看著她。
「其實我自己後來也有想過,想要在這種地方生存,去討好那些人,確實也是一種方
法,我只是沒有做好而已。」
「不對!」鄭英書立刻否定道:「這才不是我所謂『尋求認同』的意思!」
「反正,都已經過去了。」顧米晴囁嚅道:「而且,替代役哥哥,至少,你有跟我說
那些話。從來都沒有人,會跟我說那些話……」
「……」
「總、總之,替代役哥哥,謝謝你,我非常的感謝你。」顧米晴起身,似乎要離開了
。
「等等。」但鄭英書卻叫住了她。
顧米晴站在原地,轉頭看他。
「那你現在還好嗎?」鄭英書問:「那件事之後,那些人還是一樣繼續欺負你嗎?」
顧米晴黯然道:「我是不再去跟他們聚在一起了,可是他們就變成像以前一樣,有事
沒事就會來找我的麻煩。」
「嘖!」
「不過,替代役哥哥,沒關係!」顧米晴卻馬上露出一個強顏歡笑的笑容,道:「就
像你剛才說的一樣,撐過去就好了嘛,我也只要撐到畢業就好了。」
「那畢業之後呢?」鄭英書問:「你打算上哪一所大學?」
顧米晴卻搖了搖頭,「我……可能不會再升學了。」
「為什麼?」
「我的成績沒有很好。」顧米晴低下了頭,「可能考不上大學吧……而且我家……」
「現在放棄還太早了!」鄭英書驀地喝斥道。
顧米晴不解地看著他。
「顧米晴,你聽著,這些人都是在地人,他們在這裡有權有勢,所以他們永遠不會離
開這裡,就算短暫的出去唸大學,也很有可能一畢業就回來這裡,去接他們的家業,老闆
的女兒也去當老闆,議員的兒子接著選議員。」鄭英書道:「可是你,如果不去唸大學,
你就無法有理由離開你的那個家。而且你沒有學歷,你找的工作,將會受到局限,你很有
可能將會一輩子留在這裡,你會永遠一直遇到這些人,這樣下去,你無法改變你的未來!
你會被他們踩在腳底下一輩子!」
顧米晴登時目瞪口呆,顯然她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情。
鄭英書離開了電腦椅,走到顧米晴的面前。
「米晴啊,你抬起頭,看著我!」他緩緩舉起伸雙手,搭在女孩的雙肩上,嚴肅地說
:「答應替代役哥哥,接下來,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唸書,拼命去考到外地的大學,然後畢
業後就繼續留在外地!你一定要離開這個狗屎不如的地方!改變你的未來,永遠不要再回
到這個鳥地方!」
顧米晴抬起頭,只見在金絲眼鏡的後方,鄭英書那一對眸子,炯炯有神地望著她。
「可是,我的成績……」
「我會幫你的。」鄭英書武斷地說。
「咦?」
「顧米晴,你聽著!」鄭英書堅定地說:「以後你下課,晚上就再回來學校找我,在
這裡讀書,我和你一對一!替代役哥哥以前在補習班打過工,當過課輔老師,所以你課業
上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儘管問我!
「你一定要考到外地的大學,到外面去住,而且越遠越好,例如考到台北去!只有這
樣,你才能永遠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狗屁地方!離開這些垃圾!斷掉與這個地方人事物的
一切聯繫!你一定要靠這樣,才能重新開始你的人生!」
鄭英書一邊說著,那望著女孩的金絲眼鏡,一邊閃過折射的光輝。
而顧米晴月牙型雙眼裡的瞳孔上,也映上了這一道光輝。
那蒼白的尖瘦臉蛋表情微異,彷彿像是看到了從未見到的東西。
這時,站在我身邊的程毓梅,卻突然吐出了一句話:
「這個叫鄭英書的人,跟剛才的你,感覺很像呢……」
「咦?」我當場愣住了。
因為這句話,讓我想起了那天,鄭英書在「食食客客」裡,對我說過的話——
「我還以為我們是同類。」鄭英書如是說。
我愕然地看著程毓梅,卻見她也是在看著我。
「就只是感覺而已。」她若有所思地說。
場景又逐漸模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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