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在神國墜落之後2-15~23(完)

作者: as605224 (timchi)   2018-12-06 18:18:30
  「聖王消失在聖都的那段時間,在他歸來之
後我們才有所了解──聖王走遍了整個瓦芙達里
。這段時間對常人來說很漫長,有些人也許見過
聖王尊嚴的面容,但沒有人真的了解聖王在各地
做了什麼,或者說,灑下怎麼樣的種子,但可以
見得的是聖王歸回王座之上後,瓦芙達里朝向美
好的方向前進……根據聖都大學者慕斯多比先生
親口所述,在一次爐邊關於羅曼的談話之中,聖
王曾開玩笑般地說:『我會是個稱職的園丁,栽
培好後花園的幼苗,再親眼見到茁壯。』當時的
慕斯多比先生雖不理解,卻發自肺腑的感動……
」──《瓦芙達里大事紀,第四章,繞行世界者


  尤茲得等待身體回復,克拉比沒有那麼容易
死,即便克拉比已經失去絕大部分的力氣去面對
金燈草。尤茲對於這名老人了解不深,畢竟當初
他們躲在鏡子裡頭,在比起山路還要蜿蜒扭曲的
小道之間看不清山頂上發生的一切,除了不該被
看見的慘劇以外;然而尤茲還是感受得到克拉比
從體內最深處所散發出來的貪婪,比起拉貢想要
存活下去的貪婪還要沉重,諷刺的是這反而讓其
能夠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克拉比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樣的花草樹木?尤
茲不知道,大概整個盧牧卡族都沒有人可以確定
,知道的大概都已死去。尤茲有些後悔沒有從拉
貢口中問出解答,他也許可以去問問愛緹,雖然
不是個特別好的選項。但事已至此,尤茲會選擇
相信奎因,讓克拉比提早死亡。
  他搖晃著起身,於眩目的光彩之中與現實錯
開一般,他的琴上濺了不少血,只能用衣服隨意
擦拭,保持基本的乾淨;他隨意找了棵奎因之樹
,手掌觸摸冰冷的鏡面,卻沒有一般鏡子的堅硬
,而是貼合著手掌的柔軟,尤茲看著鏡子裡頭自
己的倒影說:「會去拿到種子旁的土壤,還有最
好的肥料……是吧?阿米拉?」他睜著眼朝自己
倒去,相互依偎在鏡面之前,然後──一同消失
在現實之間。
  尤茲呼吸著鏡子裡的空氣,和外頭不一樣,
有些沉悶,有些潮濕的氣味,像是發了霉的倉庫
裡,但確實值得懷念,就如同老屋角落被蟻蟲啃
食而堆積成小山狀的碎木屑,或者有些人說是牠
們的排泄,不起眼卻一直刻印在腦海之中。
  尤茲謹記鏡子裡的一切,緩步前行。鏡子裡
的世界相連,但尤茲只知道奎因之樹可以進入,
或許還有別的地點,但出口卻只有一個──進來
的那一面。尤茲得記住自己的方向,最簡單的方
式就是在地面做上記號,但這有時效性,被落葉
掩蓋被樹根搗亂,當初奎因帶他們躲了許久,出
去之時也耗費很長的時間尋找,這次尤茲不允許
自己犯錯。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新生的指頭一如往常
靈活,甚至比起原本的還要自如,體質偏向盧牧
卡族的他的再生能力比起大部分的盧牧卡人還要
強大,或許也是令人害怕的一個原因吧。
  尤茲把握著自己對鏡子裡的了解,朝著克拉
比進入的該處前進,現在克拉比多半已經不在該
處,但必定會留下痕跡。尤茲想金燈草應該不至
於陷入過度的瘋狂,前陣子應該有吃到足夠的食
物,不會讓其過於飢餓。
  鏡子裡的壞處在於沒辦法躲進樹裡,此地的
奎因之樹不准人們融入其中,根據奎因的說法,
鏡子裡與現實中間隔著一層無法探究的世界,融
入奎因之樹中會將自己絞成碎渣。尤茲只能踩在
落葉之上前行,當然克拉比也一樣。
  前進了一段距離,尤茲停止動作,按他的印
象應該差不多抵達了。尤茲將身影隱藏在樹幹後
方,確認不遠處的景況──金燈草的藤蔓還在延
長,本體在樹林間的黑暗之中,沒有在哭泣。
  尤茲看了眼深處,沒有立刻過去尋找金燈草
,而是沿著藤蔓奔跑起來,克拉比的氣息越來越
衰弱了。尤茲加快速度,直到聽見喘息,他看見
克拉比的背影了,前駝著背,面朝著他向後退,
如在外頭時一樣。
  克拉比的小腿血流如注,他無法想像金燈草
可以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一點都不符合常理!他
看見尤茲,瞪著雙眼嘶吼:「她的藤蔓不該如此
堅韌,她的力氣不該這麼巨大!你們做了什麼?
」他忘記自己處於牢籠之中,像是踩到捕獸夾的
瘦弱兔子,想要蹬腿都顯得困難;朝克拉比如蛇
蔓延著的藤蔓之中最粗壯的一條昂起頭,像是一
條舌頭激射而出,避開克拉比揮舞的木杖與地面
竄出阻擋的樹幹,捆住克拉比的左腳踝──啪!
  尤茲改跑為走,繞過阻礙來到跌落在地的克
拉比面前,站著俯視克拉比,「她在這裡活了很
多年,從那時候開始。」他輕聲說,看著藤蔓竄
上克拉比的四肢,刺入克拉比的左耳,戳瞎克拉
比的右眼,堵住克拉比的呼吸,但不用擔心的是
克拉比還能吸收陽光,克拉比還未死亡。
  尤茲撫摸金燈草的藤蔓,讓其稍微安靜下來
,沒有飢渴的去汲取克拉比體內的魔力。「我知
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可以回答你,在你死去
之前,至少你不會帶著如繁星的疑惑前往他方。
」尤茲微笑著說,克拉比卻只感覺得到冷意。
  克拉比的手還是緊握著木杖,他面目被藤蔓
傷害得破碎不堪,仍然發出一聲來自腐朽漂流木
裡的聲音,吸滿海水的鹹與重,噁心又不解渴:
「樹星!」他手上的木杖從中裂開一條縫,發出
刺目的光芒,讓尤茲閉上了眼!
  尤茲早有防備,檀香再次瀰漫,木色的煙霧
籠罩的不是身前,而是身後。他背後的樹幹之上
一個個冒出枝枒,像是釘子一般飛刺而來,進入
濃霧之中緩下手腳,變得遲滯,但尤茲還來不及
躲避,枝枒如木杖一般從中剖開,露出其中翠綠
的十字星,就像是真正的流星!它們不受煙霧的
阻隔,一個一個釘上尤茲的身體,幾乎看不見完
整的後背了。
  尤茲身體向前癱軟,他靠著雙手撐住地面,
冒著冷汗說:「盧牧卡族的族長卻帶有毒素?向
來自詡為純淨的你們不覺得可笑?」但他依舊微
笑,就像傷口對他來說沒有大礙。
  克拉比看著尤茲花了幾秒鐘的時間轉身,看
著尤茲身後的肌肉冒出寒氣蠕動著,看著被凍得
更加堅硬的十字星從尤茲身上像是花粉噴發扎入
他自己的身體,然後感到身上的麻木。他當然不
會被自己的毒素給過度傷害,頂多就是一時半會
的不適感,但他卻只能喃喃:「這是十字星花…
…」他想說的是,十字星花是北境最毒的花朵,
不怎麼起眼,但是尤茲只是幾乎不能動彈一分鐘

  真的是怪物。
  克拉比的全身上下都是十字星,密密麻麻,
像是爬滿身上的蟲子。他即將失去一切,名譽、
地位、機會、森林,留下的只會是一具屍體,也
許尤茲好心點會讓他重新變回十字星花,在鏡子
裡等待重新綻放。「金燈草為何會在這?」他問
,這是最重要的問題。
  「賽杜克帶走了一個活著的男人,還有一個
女人的屍體。」尤茲垂著眼,他有些疲倦,轉過
身坐下,金燈草朝他擺了擺藤蔓,得到同意之後
食用尤茲身上的爛肉,「盧牧卡族卻只帶走一個
。」尤茲低聲給出解答。
  「山頂上從來不只一棟小屋。」克拉比笑了
,無力卻癲狂,「山頂上有兩棟小屋!有兩棟小
屋!」他想要抬手卻做不到了,他感受到自己的
心臟鼓出的血液散發著冰冷,他以為是尤茲的緣
故,「有兩棟……」他還在重複著,大概會等到
沒有生命。
  「沒錯……但是金燈草雖然活著,也像是死
去,你剛才問她為什麼如此強大?」尤茲撫摸藤
蔓,自言自語:「因為她已經剩下本能,為了生
存,人能夠做到什麼地步你知道嗎?你不曉得,
因為你沒有遇見過真正的死亡,那是站在懸崖上
也比不上的痛苦,從墜下的那一刻開始才在接近
,記住,要以面孔著地,你能在臉還未接觸土地
之前感受到渾身的戰慄。」
  尤茲望著克拉比說不出話的嘴,自嘲地笑了
笑。
  克拉比的生命還沒開花結果,就先行凋落。
  尤茲看著從克拉比胸口爬出的白色小蟲,牠
成功的讓一棵植物失去活力。尤茲用手包住小蟲
,很活潑,沒有絲毫神文留下的痕跡,那位「多
拉瑟」沒有刻上自己的標記,那會讓克拉比過早
死亡,雖然現在結果似乎差不了多少;尤茲想這
隻不知名的小蟲或許可以帶給他們更多希望。
  尤茲看著克拉比覆蓋上白霜的屍體沒有歌唱
,只是朗誦一首詩:「迷路的你在哪?山林之間
啊?還是白雪之下?迷途的我在哪?荒蕪的草原
上?還是鏡子裡?腐朽的我們在哪裡啊?眼睛裡
?耳朵裡?但總不存在於常人的記憶裡了吧……
」他讓吃飽喝足的金燈草捲起他與克拉比回到林
深之處,他們很久沒見了。
  尤茲躺在金燈草花朵鋪成的床褥上,聞到芳
香的氣味,就像是鄰居家門會有的小花小草一樣
令人心曠神怡。他接過金燈草遞來的水,用葉子
做成的杯盛著。尤茲對於金燈草的狀況感到放心
,不再像最初一樣不受控制,那對他們來說是場
災難,特別是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後。
  過了很久以後尤茲才發現自己幾乎想不起母
親的面容,以至於他發現祈禱之森的樹屋之後在
門口躊躇許久,剛開始甚至不敢用箱子裡的長髮
更換自己的琴弦。
  但是更令人感到痛苦的是金燈草,對尤茲來
說或許該稱呼阿姨之類。他們與金燈草一同生活
,鏡子外與鏡子裡的世界合而為一卻又有著明確
不可抹除的界線,再加上需要提供掩去山頂的魔
力,他們餵養金燈草的方式只能簡易,沒辦法像
奎因所教導那般神聖美好。
  尤茲喝完水,打了個嗝,側過身體允許自己
十分鐘的休憩。他被金燈草觸碰,才想起自己身
後的傷口還未痊癒,雖然克拉比的驚訝千真萬確
,但是克拉比畢竟是一族之長,若非小蟲與魔鏡
之森的幫助,當然還有琴木之森的音樂,尤茲根
本沒辦法處理這名老人。他只是凍結了自己的疼
痛與傷,不代表不存在,還需要一個晚上去治癒
,這是在金燈草吞噬了那些腐肉的情況下。
  尤茲放鬆身體,在安全的鏡子裡,在溫暖的
金燈草床上頭,他突然感到空虛。這片森林太大
,即使他長大成人也一樣過於渺小;這張床太寬
,足夠三四個人躺在裡頭,以前至少有三人……
他想起艾爾德的大床,被子是冰冷的,需要用身
體暖一陣子,但是令人滿足,他或許不該允許自
己回想,但是他在金燈草的安撫之下拋離所有,
像是玩累的孩子的床邊總會有隻手點起油燈,念
著童書哄著入睡。
  當然少不了晚安吻,尤茲還記得童謠是那般
唱的:「乖孩子沒有糖,但不要嘟嘴巴;乖孩子
沒有禮物,但不要跺小腳;乖孩子沒有派對,但
不要打滾哭鬧。乖孩子不要忘記,母親在睡前給
你親吻,母親在睡前給你親吻……」
  金燈草是否會彈琴?尤茲卻不記得。
  小花遮掩了他的身影,也是小夜燈一般,讓
孩子不害怕黑夜。尤茲不停喃喃著提醒自己:「
記得回家的路……記得回去的路……」他還有個
重要的任務沒作,需要去一趟異夢之森,那時南
境的天空將會是陽光明媚,南境的人會說久違的
日不落……
  金燈草聽見緩慢安寧的呼吸聲,開始塑造一
個一模一樣的「克拉比」,她的思考並不深刻,
接近於無知,但是聽得見尤茲心裡的渴望,那就
造一個克拉比吧,要活生生的,她從遠處回到北
境也許就在等待此刻?
  她感覺到尤茲在睡夢之中激動起來,分出一
條藤蔓,最為柔軟溫柔的那一隻,她也沒有忘記
……給孩子捎來睡前的親吻。
  哪怕那孩子喊的不是她。
  她輕拍尤茲的額頭,讓那一聲聲微弱的「冬
……」雋永地刻畫在鏡子裡的樹幹,就像是量身
高的刻痕一樣。
  真的,誰都不會忘記的,偉大的雙唇給予人
們睡前的親吻。
  或許該感謝卡西蘭婭斯。
*
  「孩子伸出小手,討要溫柔的擁抱;青年張
開雙臂,摟進滿懷的遐想。你讓我親吻兩瓣旖旎
,使我將一切託付於你之下。看啊!那雙白霧裊
裊間的渴望……我收下。」──節錄自《羅曼之
橋的遊人吟》

  似乎只有在艾爾德的大床之上,冬瓊才會做
夢。
  賽杜克族並不常做夢,和盧牧卡族完全相反
,這也是冬瓊在頻繁的夢境叨擾之後才了解到的
事,好像眾神創造他們時,就鐵了心要造出兩個
完全相反的種族一樣。
  冬瓊有時會想:難怪盧牧卡族最大的居住地
被稱為異夢之森。
  事實上冬瓊對自己的夢境感到困惑不已,即
便許多的跡象都指出她夢見的是賽杜克的信仰孟
德拉爾畢達,但無從逃出的感受仍讓人心思憔悴
,她想問問偉大的孟德拉爾畢達究竟想要什麼?
她大概永遠也提不起夢裡手中的刻刀,就像現在
一樣。
  在一樣的冰原、一樣的洞穴、一樣的角度、
一樣的天空之下面對眼前的碩大冰塊,屬於孟德
拉爾畢達的本源,她無論如何都舉不起刻刀;到
底是因為自己所想要雕出的模樣沒辦法讓孟德拉
爾畢達滿意?還是說打從一開始孟德拉爾畢達就
沒有抱持希望,僅僅是一次嘗試?
  沒有人可以回答冬瓊,連她的爺爺冬帝諾也
不行。冬瓊此時真切的期望自己那連面容都沒見
過的父親與母親還活著,能夠用盡一切方式來開
導她,讓她從這平凡無奇卻又像是一場災難的夢
境之中醒來;就算繼續做夢,她也需要一點安慰
……但是她不願想起尤茲。
  冬瓊手掐得很緊,本就白皙的皮膚上青藍的
血管交錯著;她走近冰塊,看著自己的倒影,忽
然發覺她沒有一次是自己主動扔掉刻刀的,或許
是因為對於孟德拉爾畢達的存在太過虔誠,導致
她從沒想過放棄?
  既然想到了就試試看吧?拋棄一切,包含自
己的身心,與過去訣別,說不定醒來以後會是一
個嶄新的自己。冬瓊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變得滾燙
起來,比起她發燒的時候還要高溫,足以把南境
的風雪給融化。
  她開始鬆開手,一根手指接著一根手指,很
小心地放開,像是偷偷摸摸的小孩要掩蓋惡作劇
的證明,不讓怒氣沖沖的父母給發現;然而為什
麼周遭開始變冷了?冬瓊的手僵硬起來,眼神裡
充斥的不是先前的脈動,反而像是槁灰一般,連
死氣都稱不上。
  冬瓊失去情緒的波動,像是被放進鄂拉斯的
冰山之中,拾起絕對的冷靜,或許像是大陸上的
木偶,機械式的咖咖移動身體的每一部份,可她
的心臟還在跳動,佐以越發熱辣的血液!
  冬瓊重新握住了刻刀,心臟還要再快一點!
還要再燒得旺一些!
  最溫暖的光芒,來自太陽。
  冬瓊看見了太陽,在宇宙之間散發著高溫;
她朝太陽中心望去,沒有被燒成灰燼,有身影朝
她走來,漫步星空之間,冬瓊瞇著眼想看清楚那
身影的外貌,卻被耳邊響起的聲音打擾:「回應
我的呼喊,我的子民!」她回過頭去,看見某顆
冰藍的星,上頭是冰塊一般的孟德拉爾畢達!
  距離相當遙遠,冬瓊無從理解自己是如何看
見這位寒冰之神,她的目光穿透了空間的束縛?
她張開嘴想要說話,卻再一次被打斷,這次是自
灼熱中走來的那名神:「公正的阿特卡比洛尼多
認為你的行為不會擾亂運行,但是你會干擾到我
們的主人,孟德拉爾畢達……」祂的聲音威嚴熾
熱,像是熊熊燃燒著的戰士,「所以,代厄日安
伯主人允許你的行為,但……」祂粗聲大笑:「
也允許我的阻礙!」
  那神大手一揮,鋪天蓋地的熱浪燒灼了冬瓊
前方的視野,空間扭曲起來,冬瓊只聽得見孟德
拉爾畢達冷徹骨頭的殘留聲音:「你會後悔你的
決定,菲爾芙蘭!」
  冬瓊回過頭來,看清楚走近的神祉面容,那
是一頭獅子,有金色的鬃毛,有火紅的皮膚;祂
的尾巴在發光,散發著永不停息的神火;祂的身
下沒有血肉,露出肋骨,在裡頭的卻不是心臟,
而是依照某種規律運行的光團。
  冬瓊想起祂的名諱了,太陽神菲爾芙蘭。
  菲爾芙蘭狂放,但身在厄日安伯神系之中,
絕對不會愚笨。祂按捺住自己聲音裡的沸騰說:
「孩子,我與你交易。」
  「交易?我不理解……」冬瓊不明白自己有
什麼值得讓菲爾芙蘭提出交易,她沒有力量,沒
有任何神祉會想要的事物,至少冬瓊自己想不透

  菲爾芙蘭沒有馬上回答冬瓊,而是開始訴說
一件陳年往事:「這是第二次,我阻撓孟德拉爾
畢達。」祂邀請冬瓊登上祂的背部,這是常人根
本想不到的待遇;冬瓊認為自己在菲爾芙蘭面前
也是個平凡人,但她感受到菲爾芙蘭釋出的善意
,只猶豫了一刻便道了謝,坐上那寬闊的背部。
  菲爾芙蘭高傲的長鳴,四肢著火奔跑,在星
空之中留下火焰之道;菲爾芙蘭的速度很快,冬
瓊只覺得周遭的景觀成為一條條重疊的流線,更
讓她驚訝的地方在於菲爾芙蘭的背上遠比想像中
舒適,像是回到了卡里奧之地的家。
  菲爾芙蘭似乎奔馳得足夠酣暢,突發性地停
下,在星空中留下了某種怪異的聲響。冬瓊看見
片狀堆疊而成的巨大圓球,好像還在鼓動著?「
那是什麼?」她喃喃詢問。
  「奧瑞金,還有母性之神卡西蘭婭斯的產房
,準確來說祂們在裡面,而你看見的是表面。」
菲爾芙蘭認為自己解釋得相當清楚;可冬瓊還是
滿頭霧水,她放棄追根究柢,直接切入重點:「
我有什麼可以和您交易?」
  「我為瓦芙達里的羅曼帶去日不落,在很久
以前。」菲爾芙蘭繼續剛才的故事,「你相信人
和人的交配會誕生出怪物嗎?」菲爾芙蘭有些輕
佻地提問,但還沒給冬瓊思索的空間又拋出另一
個問題:「你相信兩名神會生下人類嗎?」
  菲爾芙蘭回頭望向冬瓊,目光有著祂這一派
神系不該擁有的溫柔,祂們在厄日安伯定期的分
裂之中降生,捨去多餘的感情,保留下極端的睿
智──本該是如此才對。「我也無法肯定孟德拉
爾畢達所想要的是什麼,線索還不夠多,關於羅
曼的部分被其隱藏,我只能在剛好的時刻出現,
但不論如何,我不想要孟德拉爾畢達成功。」菲
爾芙蘭輕聲說,卻摻了點憂鬱的氣息,和祂身上
的焰火格格不入。
  「為了什麼?」冬瓊不明白,如果孟德拉爾
畢達和菲爾芙蘭都屬於厄日安伯的神系,為何還
交惡?
  「嗯……或許身為一名神祉,用簡單一點的
說法會更讓你們了解。」菲爾芙蘭趴下身驅,讓
冬瓊站立在火焰之道上,「我看祂不順眼。」祂
微笑著說,笑容很親和,似乎沒有誰看見這副表
情會厭惡一樣,這讓冬瓊想起一個吟遊詩人。
  「可孟德拉爾畢達是……賽杜克的信仰。」
冬瓊還是沒有獲得菲爾芙蘭的答案,但她可以知
曉菲爾芙蘭所要做的一切對於孟德拉爾畢達來說
不會是好事。
  「我知道。孟德拉爾畢達只是追求祂想要的
,對我們這些神祉來說,沒有善惡之分,對你們
人類來說也許有……」菲爾芙蘭昂首看著某顆星
後轉頭,「所以你可以選擇。」
  「我要先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才能……」冬瓊
突然感到緊張,深怕自己的話語會讓菲爾芙蘭悲
傷,是悲傷,不是憤怒,出自於賽杜克族的直覺

  「不會的,孩子,不會的。」菲爾芙蘭的目
光像盞燈火,暖心又不燙人。「在橋上拿起刻刀
,和那男孩一起,順著應有的軌跡雕刻,身為賽
杜克族的一員你應該學過。」
  冬瓊知道那男孩指的是誰,但是為什麼菲爾
芙蘭會知道?祂方才說過自己看不見羅曼!「你
在騙我?」冬瓊想流幾滴眼淚表示自己的難過,
但她忽略了菲爾芙蘭不會做出這種蠢事。
  「我看得見一部分,孩子。你該把我的話聽
清楚點,當然更多的部分在於厄日安伯賦予我的
……」菲爾芙蘭愉悅地伸展精實的身體,繼續道
:「直覺。」
  從體內湧出的悲傷來自於哪句話冬瓊已經分
不清了,她感覺自己再繼續和菲爾芙蘭交談下去
會被如海浪的感情淹沒,無力閃躲也無法可避。
「我拿不起來……」她很想答應,但是經過許多
次的夢境,她失去信心。
  「可以的,在陽光下、在橋上、在他的身旁
,我預見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好,即使看不見結果
也一樣。」菲爾芙蘭抬起前腳,像是人類做約定
時一樣,「我許諾整個羅曼的安詳,以我的性命
保證。」祂將彎起的前腳停在冬瓊身前,等待另
一方的承諾。
  冬瓊搖頭,她一樣想要答應,但是最關鍵的
問題還沒解決,「他走了,離開我的城。我身邊
不會有他,一切不會發生,偉大的菲爾芙蘭,容
許我的拒絕,好嗎?」她雙手合十,低下頭請求
,像是在祈禱奇蹟發生,像是尤茲突然出現在自
己的身旁之類。
  菲爾芙蘭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有些滑稽的動
作在祂身上總會變得不太一般,多了股狂野又寧
靜的矛盾氣質。「他走了?」菲爾芙蘭搖頭,「
孩子,我了解你,是我在羅曼的所有人類、生命
之中最為了解的。你會趕走他,但你也明白,那
孩子不會想走,這次不是直覺,而是推論,接近
於現實的推測。」
  冬瓊不敢去看菲爾芙蘭的表情,害怕又是怡
人的笑容。「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沒人
告訴我……」她輕微地顫抖著,像是失去倚靠的
雛鳥,卻還沒學會飛翔,只能渴望某天有人會給
自己教導,給予方向,而不是在鳥巢裡頭挨餓死
亡。
  「去找他,你找得到,我相信你找得到。」
菲爾芙蘭擺動長尾,撫去冬瓊身上的顫抖,「別
讓那孩子變得和原本的你一樣,我是指你小時候
的樣子,太過冰冷,不像人類。」
  冬瓊抬頭,菲爾芙蘭的臉上果然還是微笑,
卻讓冬瓊找到遲來的羽翼,至少有勇氣可以在艾
爾德起飛。她伸出手,輕輕愣愣地握住菲爾芙蘭
的前腳,像是暖爐發出的熱氣,還有和尤茲一樣
的輕快氣氛;她在星空中落淚,溫熱的不像是賽
杜克人,壓低自己的聲音說:「我答應你,菲爾
芙蘭……」
  菲爾芙蘭握住冬瓊的手,聲音在宇宙裡響起
,像是逐個點燃的火炬:「幽巫在洞窟裡……」
  冬瓊跟著誦念:「承諾其所承諾……」她被
火焰包覆,像頭火鳥循著火焰之道飛掠,在恍惚
之間離開星空,她將會回到她的大床之上,從被
褥中醒過來,不會再做夢。
  菲爾芙蘭在片球之前趴下,看著遠去的火光
,搖著尾巴懷念:「阿爾及歐……你看見了嗎?
那是我們的孩子……」祂遙望太陽,那是宇宙裡
唯一的一顆,但是月亮卻近乎黯淡無光,似乎成
了一種詛咒。
  所以菲爾芙蘭不會邁向死亡,祂不信任其餘
神系的太陽神;祂要自己保持光芒,照亮那一顆
月亮,誰讓祂從月亮之中找到近似於人類的感情
呢?
  祂抱持耐心,等待日不落的時刻到來。

  冬瓊動了幾下睫毛,天還沒亮。她打開窗,
呼喊斯諾的到來,留下訊息,艾爾德的城主之位
需要空懸一陣,也許冬斯里叔叔會打點好一切;
她打開衣櫃,拿出的不是自己的衣物,屬於另一
個人的;她背好行李,這趟旅程不會太久,但是
她想知曉所有,所以得趕緊出發。
  冬瓊走出房門,偌大的城主府在半夜不會有
人;她穿過長廊,走過廚房,在後門之前停佇片
刻,接著開門,走入風雪。
  她拋開了信仰與所有,為了一個男人?
  她站在戶外,曾經的夢境從門縫之間流逝,
為了一個男人?
  她要去往北境,跟隨自己的直覺,首次踏上
北境的土地,為了一個男人?
  沒錯。
  她是個女人。
  而且她想聽首歌。
*
  「令人不解的事情發生了。北境的幾位大人
物暗中為我帶來消息:他們同意南北境的運輸重
啟。這代表我能夠將北境的木材賣到南境了,但
我仍在猶豫,因為那些人之中缺少了一位──盧
牧卡族的族長克拉比。克拉比難道不清楚這件事
情嗎?還是表示默認?更令我懷疑的在於北境要
求我運送南境的冰塊……冰塊與木頭,經過羅曼
之橋上的車,我對兩件商品感到莫名的排斥,似
乎會將我自己陷入一場漩渦之中,但身為商人的
本能卻告訴我其中龐大的利益……我得再跟冬庫
談談,來確定最後的結果……」──奧菲里亞,
《羅曼日記》

  「新的」克拉比經過琴木之森。比起先前帶
給人陰鷙的氛圍,現在的克拉比更加圓滑一些。
出於金燈草賦予他的好感,他朝琴木之森點頭,
得到了悅耳的響音;克拉比得少說話,還好他平
常就不常與他人對話,現在他有個任務,回到異
夢之森的愛緹之樹上,在該處保持平靜,持續搜
索北境的一切,讓「多拉瑟」偶爾的一瞥不會發
現異常。
  愛緹在湖面之上,身上還是那件小巧可人的
小白花洋裝。她是僅剩的兩棵愛緹之樹之一,北
境的樹木都是她的眼睛,在她想要看見該處的畫
面之時,除了祈禱之森的深處;她可以繼續停佇
,看著克拉比回歸異夢之森,然而能在湖面上陪
伴的只有斯諾而已。
  或許她可以再貪心一些。
  例如讓北境的愛緹之樹剩下一棵。
  這樣一來是不是連南境的樹木都為她所控?
說不定可以看見整個羅曼?她沒有馬上做決定,
因為想起了祈禱之森。她想起夢魘在提到祈禱之
森時出現的一點異狀,細微得很,多半夢魘自己
都沒有發現,但是她的感覺比起所有盧牧卡族的
人都還要敏銳,甚至比整個羅曼的人類都還要敏
感。
  可以去一趟祈禱之森,愛緹告訴自己。
  愛緹回到小島上,蹲下身扶著膝蓋,對小白
獅、雪怪還有斯諾說:「你們看家,好嗎?」她
畢竟不是夢魘,沒辦法帶著這幾隻南境的生命快
速行動,可以避開他人,但是會浪費不少時間;
而且樹洞裡有冰塊,足夠冰涼,在炎熱的北境對
牠們來說更加適合。
  小白獅幾個沒有拒絕,牠們明確地感覺到愛
緹的決心,或許在這種情況下牠們只會是拖累,
即使小白獅很想跟著去;小白獅記得南境的大雪
紛飛,還有飢腸轆轆,牠記得自己倒在某片森林
之中,醒來的時候就在北境了。所以牠喜歡琴木
之森的音樂,喜歡愛緹身上的清新氣味,喜歡夢
魘帶來的冰塊,喜歡這片小湖的一切。
  小白獅知道愛緹會帶回自己的主人,牠是這
麼期盼著的,因為樹洞就是牠的家,牠一直以為
對夢魘來說也是,即使到了現在還是堅定地相信
著……而且主人還沒幫牠找到一頭小白母獅。
  牠張開嘴露出尖牙,反倒添了幾分可愛,吼
了幾聲答應愛緹,牠會謹記約定,好好看家。
  愛緹摸摸小白獅的頭,躍上湖面,琴木之森
又有全新的旋律,為離家的人送行,但是不會結
束,下半段將是歡迎回家的歌曲。愛緹融入一棵
又一棵的樹,在林間飛舞跳躍,在樹葉間撥動髮
絲,她要帶上一節琴木,因為夢魘會需要一把新
的琴,來彈琴給她聽。
  好多年了,琴木之森的精靈終於張開耳朵的
翅膀,翱翔在樹幹間,而且不只在琴木之森;愛
緹穿越綿延的林間,她聽得見樹木發出的歡笑,
聽得見樹木老去的嘆息,聽得見樹木新生的啼哭
……過了一個日夜,或者是兩個?她聞到充盈在
心頭上的香味──喔!是檀木香味!
  愛緹停了下來,臉頰貼上蘋果般的紅潤,她
走近那間小樹屋,裡頭黑漆漆的;愛緹輕手輕腳
地開啟屋門,吱呀的木門聲音像是早安的鳥鳴,
喚醒了裡頭沉睡的矮人,那些和斯諾差不多大小
的樹精睜開黑溜溜的雙眼望向她,接著將眼睛笑
得彎彎的。
  「你們睡了很久嗎?」愛緹站在門外,看著
小樹精們搖搖晃晃站起身,擺動跟身體一樣大小
的頭,走得歪歪斜斜,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嬰兒。
  小樹精們爭先恐後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讓原
本安靜的室內嘈雜起來;愛緹比了一個噓,讓他
們放輕音量,保持此地的寧靜。愛緹認為這間小
屋應該一直都是不受紛擾的,不管從擦拭得乾淨
的擺設看去,還是從整整齊齊且簡單的布置看去
都該屬於世外的美好,甚至比琴木之森還要像是
仙境。
  小樹精們聽從愛緹的指示,改成井然有序地
發話。這次愛緹聽清楚了,他們訴說著曾經居住
在樹屋裡的溫柔女子,會幫小樹精們洗澡的女子
,會點起燈光說故事的女子,會給予小樹精們懷
抱的女子,是一棵檀木的女子;小樹精們不斷強
調一件事,那位像是母親的女人,是他們看過笑
得最美的人類──即使她被關在祈禱之森。
  愛緹沒有忘記祈禱之森的本質,擁有聽上去
極為神聖的名稱,還有人說深處傳來的祈禱聲是
整個羅曼最為神聖的,但是祈禱之森依舊是盧牧
卡族的監牢,沒有鐵欄杆只有一棵棵高聳遮蓋天
光的樹木,軟禁此地的住民;而且祈禱之森不用
獄卒,盧牧卡族將軟禁者的種子埋藏在深處,用
芳香的魔力阻絕外界的一切,限制他們的活動範
圍,除了阿米拉之樹以外無法開啟;再將種子的
一切緩慢地供給異夢之森的農夫,控制阿米拉之
樹的生長……用軟禁者的魔力關起軟禁者,再也
沒有更完美的牢獄了。
  但愛緹一直以為祈禱之森許久沒有住人了,
至少在她出生到如今的二十來年沒有;她想像那
女子的面容,卻想不出何謂世上最美的笑容,可
是她認為那一定足夠堅強。
  「這裡很美,但是太暗了……」愛緹聽見小
樹精的建議,擦乾淨小腳,走入屋內;她拉出床
底的木箱,拿出蠟燭,走出戶外,在門的兩側擺
放成小道,「為這裡點燈,好嗎?」她問小樹精

  小樹精們點頭,愛緹輕笑幾聲,不知從哪出
現的微弱火光點著了一個個蠟燭,用燭光紀念這
座樹屋。小樹精們從門口走出,其中幾個還絆到
了門檻,摔了個跤,他們走在燭火之間的小道,
左顧右盼,頻頻點頭,笑嘻嘻地魚貫走向小湖旁
;愛緹側過身,站在門邊,等到最後一名小樹精
出了門口,輕輕地關上門,「祈禱之森永遠安寧
……」她說。
  深處有細聲傳來,一頭樹精跑了過來,站在
往深處的道路中央招手;愛緹看著那頭脫隊的小
樹精問:「你有名字?叫做艾爾?」她甜甜地笑
了,「誰幫你取的?」
  艾爾點頭又搖頭,伸出短短的手撓頭,像是
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拍了拍頭,發出呼喊。
  「尤茲……?」愛緹皺了皺鼻子,對這個名
字感到疑惑,但她沒有追問,只是朝艾爾走近,
「你要帶我進去嗎?」她低著頭問,感受到深處
的招手,即便是深沉無比的黑暗也讓人忍不住想
探聽裡頭的消息。
  艾爾點頭,抱住愛緹的小腿,順著向上爬,
帶來了癢意;愛緹拉住艾爾的後頸,將艾爾放到
肩膀上說:「那就走吧!」她朝湖邊戲水的小樹
精們告別,在微弱的燭光照耀之下前往深黑,像
是尋找寶藏的追跡者,也許在某一日會褻瀆神諭

  愛緹小心前進著,小徑很窄,即使是她嬌小
的身軀都顯得擁擠,不過深處的潮溼反而讓盧牧
卡族感到舒適,或許是這片牢籠唯一的回饋吧。
突然有股強光在不遠處,讓愛緹遮了眼一會,她
重新習慣了光線後看去,是一棵燃燒著的龍樹,
已經焚毀半棵,卻依舊燃燒著,照亮了周圍。
  愛緹看見了一片空地,當然還有中央的那棵
枯癟的樹,她想起自己聽見的聲音,這裡是她感
應祈禱之森的極限。「是真正的阿米拉……」愛
緹在靠近以後才了解,這棵是真正的阿米拉,異
夢之森的那棵不是。「誰種在這裡的……?」她
撫摸樹皮喃喃,獲得阿米拉之樹伸出細枝的回應
,但那不是答案,只是示好。
  有人回答愛緹:「樹屋的女孩。」是個蒼老
的聲音。
  愛緹看向聲音的來源,那是多麼乾枯的身軀
啊,幾乎只剩包覆骨頭的皮膚,行將就木。「你
是誰?」愛緹迷惑了,她感到熟悉,在老人身上
有著的氣味令人掛念,她去往老人身旁攙扶,又
一次問道:「老爺爺,你是誰?」
  老人駝著背,讓愛緹將他帶往阿米拉的面前
,「以前我叫克拉比,現在拉貢死了,我可以重
新拿起這個名字。」他將臉龐貼往阿米拉之樹,
聆聽阿米拉的呼吸。
  「那棵燒著的龍樹是你的……」愛緹哽咽著
說,身旁的老人在燃燒自己,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沒有多少時間了……」老人說,他
在阿米拉之樹下靠著樹幹席地而坐,「他們都以
為把我的種子藏進了裡頭,但是那是假的,我藏
在死去的拉貢體內,在前段時間歸來。他們沒有
關住我,是我將自己埋藏在此地。」他大口大口
地呼吸,似乎異常地疲倦,「我想看見阿米拉之
樹的盛開,為當初的逃避找個理由。」
  「逃避什麼?」
  「沒有去拯救我的孩子,而是將自己關在這
裡,連她來到這裡我也沒有見她一面。還有另一
個,是金燈草,我找不到她,也許已經不在,但
我希望見到答案。」
  「尤茲是金燈草……」愛緹咬著嘴唇,她得
忍著眼淚。
  老人閉上眼,將頭後仰,「啊,那是那孩子
說的弟弟吧。他們都和我一樣可以忍受傷口,但
比我多了不少勇氣。」
  「他們……想要做什麼?」愛緹問,幫老人
撥去身上的木屑與落葉。
  「讓阿米拉之樹在羅曼之橋結果,果實裡會
有什麼我不知道……但那是他們追尋的一切。」
  「為什麼要這麼做?尤茲他們是……是、什
麼?」愛緹甚至不知該如何提問,只能勉強拼湊
出字句表達自己的疑惑,但她有股預感,不會是
令人開心的答案。
  老人輕笑一聲,飽含嘲諷,對自己、對盧牧
卡、對賽杜克。他將喉嚨間的乾枯枝幹折斷,發
出令人咬牙的嗓音:「怪物。」他枯槁的身體裡
竟然湧出水源,從雙眼落下,或許是生命僅存的
象徵,「但是啊,誰才是怪物呢?」他問愛緹。
  「怪物……?代表什麼意義?」愛緹從身上
的洋裝摘下一朵白花,當作手帕拭去老人的眼淚

  「南境與北境共同的孩子,羅曼之子,這是
最初的稱呼……他們是賽杜克與盧牧卡一起生下
的孩子,在這廣闊的羅曼,卻像是禁忌。」老人
抬起手,想要抓取龍樹上的火光,「他們該在哪
裡容身?也許只剩祈禱之森。」
  愛緹搖頭,「還有琴木之森,還有北境的森
林,所有的。」她踏上來時的路,沒有忘記讓龍
樹的火焰小一些。
  老人張開眼,微笑問道:「你是多拉瑟最完
美的子民,足夠調皮,足夠溫柔……取得克拉比
之名,你可以看見南境的景象,然後不要忘記,
留下愛緹之樹……」
  愛緹望向大陸的方向,她感覺到了,多拉瑟
在那迎接死亡,但也賦予了她屬於盧牧卡的神文
,在她的種子裡頭;她看向異夢之森,那裡的愛
緹之樹開出白色的花朵,在空中純潔得絢麗;她
看向琴木之森,請奏響雀躍的樂音,傳遍北境的
每個角落,包含鏡子裡頭。
  愛緹又一次望向阿米拉之樹,還有樹下的老
人,這裡是祈禱之森,曾經是個牢獄,但是從此
之後不會是。她露出酒窩,笑著說:「只有愛緹
,因為尤茲會永遠記得愛緹。」
  老人看著愛緹,發覺自己錯了。
  是啊,北境不需要只存在神國的世界樹克拉
比。
  愛緹再次穿梭,尋訪林間的一切,不只北境
,還有南境。
  調皮的族長說了,羅曼不會再有克拉比。
*
  「我與我的團隊開始追溯狼神阿爾吉歐在羅
曼的起源,我們翻遍了可獲得的所有典籍,花費
鉅額向收藏家借閱古書,結果在某本不起眼的羅
曼遊記之中紀載著這麼一段話:『當狼神閉眼,
便是獅神睜眼之時;同床的孩子不再做著相同的
夢,迎接雪融的日不落。在那之後,樹神緹歐伊
一遺留下殘根離去,希冀接引星空之路不帶往他
方。』其中的接引星空之路不知在何處,又為何
要不讓羅曼的居民前往所信仰的他方呢?正當我
們百思不解時,聖都巨商的奧菲里亞小姐發來消
息,從對岸寄來了一根木頭還有一箱冰塊……」
──杜穆克.拉普杜拉,《羅曼之橋的古與今》

  尤茲聽見了琴音,從金燈草鋪成的床上醒來
,他睡得太沉了,沒辦法留意時間的流逝,於是
扶著額頭問:「我睡了多久……」他又得喝點清
水了,缺水的木頭容易起火,但還不到時候。
  金燈草送上水,這次的杯子大了一號,倒像
是個碗;她伸出三根藤蔓,回答尤茲的疑問。
  「三天嗎……」尤茲接過水杯,一口氣喝下
,涓滴不剩。他打算離去,下床踩在土地之上。
凍成冰的克拉比還在一旁,只是冰霜開始融化。
尤茲朝金燈草告別:「餓的話吃了他……先吃不
冰的部分,多半是表面,好嗎?弟弟會回來看你
,或者你要回去山上也可以,只是要留個記號。

  金燈草拍拍尤茲的肩膀,讓尤茲放心;她又
指了指鏡子外,在詢問尤茲的意見,即使她認得
回家的路,偶爾還是會想出去看看。
  尤茲抱住金燈草,輕聲安慰:「再等等就好
,只要一下,弟弟會帶著你在外面旅行,從北境
到南境,會冷還有毛皮大衣可以穿,你會在異夢
之森做個好夢。」他深呼吸幾次,抱得更緊了,
「而且菲爾芙蘭會照耀羅曼的每一處,連鏡子裡
也是,祂會代替多拉瑟還有孟德拉爾畢達。你可
以選擇想住在哪裡的小屋,外面的或裡面的都可
以……說不定愛緹還能幫你變回原樣,只要你願
意,如果不想想起來也沒關係,我會代替你記得
……」
  金燈草哀傷地輕啼,藤蔓環繞尤茲,像是將
孩子抱在懷中,用手掌輕撫後背;她突然不想讓
尤茲離開,但是她沒辦法像當初的奎因,把兩個
孩子變成植物,讓他們完全的沉睡,等待很長的
一段時間讓外頭遺忘……即使她現在的內心在吶
喊著這麼做。
  尤茲掙脫金燈草的懷抱,低聲勸慰:「沒事
的,真的,很快就不會有羅曼之橋,阿爾及歐答
應我的……」他朝著來時的原路,揮手微笑,讓
金燈草無法挽留。尤茲在進來的那面鏡子前對著
自己說:「阿姨……我也答應阿爾及歐的。」
  關於約定,他還不能說,不只關於他,還有
從卡里奧之地鐵鍊中掙脫的父親,即使那名男人
已經失去了雙腿。
  尤茲走出鏡子,再度踏入魔鏡之森。他從小
路離開,看了眼南境,陽光越來越烈──日不落
的時刻快要到了。
  他低下頭,朝著異夢之森前行。大概還有三
天的時間,他可以拿走農夫們的作物,讓那棵虛
假的阿米拉之樹崩塌,留下邀約;接著再去一趟
祈禱之森,讓真正的阿米拉之樹準備綻放,真的
會很美,他如此堅信。
  尤茲不會忘記帶上自己的琴,這段時間琴弦
也工作過度,是時候更換了,他要在羅曼之橋上
吟唱,到時候會有很多聽眾,所以音色要優雅,
氣質要高雅。在那之前,他需要忍耐一會,至少
現在不行彈,在異夢之森還會用到,他已經想好
要歌唱哪一首歌,卻不奢求獲得掌聲了。
  盧牧卡族的人們仍在尋覓殺人魔的蹤跡,克
拉比發出的命令還是讓他們忙碌起來。他們尚未
接獲克拉比的死訊,更何況異夢之森上還端坐著
一個面容沒有差異的老者。而愛緹取得往常克拉
比所擁有的那部分魔力這件事不會有人發現,連
看守著那棵虛假阿米拉之樹的農夫們都不行,先
前北境的異狀在克拉比沒有開口之前,都不會被
懷疑。
  尤茲得小心避開那些搜索的人,一名異族人
在此時此刻更容易被懷疑,就算可以用琴音或是
幽巫之咒讓他們放下戒心,那終究需要耗費力氣
,畢竟尤茲也是剛痊癒,不能說完全恢復體力。
  他幾乎是每前進一段路就要躲進樹裡,不只
如此,還要精挑細選。不知道克拉比下了什麼樣
的命令,盧牧卡族的族人們對於樹的查探很是仔
細,尤茲看得見他們臉上的不解與不耐,或許有
許多人想直接衝到橋梁中央,沐浴藍色的鮮血,
而不是在此地對著樹木高聲威嚇。
  繞了點路,尤茲仍然安然無虞地抵達異夢之
森,抬頭就能看見假的克拉比在至高點上俯瞰北
境,不過就像現在的異夢之森一樣,外強中乾,
絕大部分的族人都出外了。
  真是個好時機。
  尤茲邁步,從人煙最稀少的一處入口進入,
像是蚊蟲一樣準備在顯而易見的皮膚上悄悄停駐
,接著吸取令人滿足的血液。
  如他所想,沒什麼行人路過的蹤跡,跟這片
密林的陰暗也有關係。他稍微加快了腳步,阿米
拉之樹在中央最為顯眼的地方,然而農夫們隱藏
在暗處,尤茲決定先確認人數多寡。
  尤茲接近阿米拉之樹了,他俯下身,此時不
能進入樹中,農夫的周圍植物都可能埋藏著陷阱
,而且那細微的聲音在此地仍然過於明顯,像是
海邊的燈塔或是黑暗中的金燈草一樣。
  一個、兩個、三個……十二個。尤茲在心裡
默數,數量比他預估的還多,不過還在可接受的
範圍內;他可以用琴音一勞永逸,至於樹上的克
拉比,尤茲只要他保持一樣的姿勢不搗亂就行。
  尤茲找了個好位置,對所有農夫的距離都足
夠近,能夠用樂音籠罩他們的耳朵,讓他們小憩
片刻,就像是日常的晚間,進入樹洞裡找到夢鄉
,通常會是美夢;等刺目的陽光照進樹洞的角落
,他們會被喚醒,讀取留下的文字,假的克拉比
會從樹頂墜落,在半途中身體腐朽,成為指向羅
曼之橋的箭頭。
  尤茲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彈了第一個音。
  農夫們紛紛轉頭,可是只轉了一半。
  尤茲彈了第二個音。
  接著是如驟雨的音符灑落在空氣,輕舞在森
林,捎來的卻不是雨後新生的氣味,而是農夫們
身體的僵硬;尤茲開口吟唱,他的手背有銀白的
半月──屬於阿爾及歐給予他的神文,「當月光
映在眼中,拋開令人膽寒的惡夢;當烏雲沒入眼
中,回憶令人感慨的美夢……」他彈了最後一個
音,悼念死去的神祉,作為當初約定的一部份,
「吃食惡夢的祂啊,還以惡夢……」
  尤茲的手在顫抖,在指甲縫裡流竄的血液還
在尋找方向,能夠為那雙手畫上妖豔的圖案;但
他還是彈完了整首曲子,用蘊含神力的神文彈琴
似乎過於奢侈,還像個賭注,讓自己像個賭桌上
的籌碼,說不定隨時都會死無全屍;尤茲認為沒
有那麼可怕,頂多就是廢去一隻手,過個兩天又
會長出來,誰讓他是個怪物呢?
  他腳步有些不穩,但農夫們一個個倒下了,
安然酣睡,剩下的只有虛假的阿米拉之樹在土壤
之中的種子裡頭存放許久,開始發酵變得越發濃
稠厚重的魔力了,那本該是祈禱之森的阿米拉之
樹所懷抱著的。
  尤茲走入林間的空地,經過愛緹之樹前方,
在那高至天際的假阿米拉之樹前停下。周圍的寒
氣竟像是南境一樣,令尤茲感到不適,但一切都
跟阿爾及歐所說一般無異──這棵樹是孟德拉爾
畢達的,或者說,背叛了卡西蘭婭斯的那位神祉
:卡里奧留下的樹,或許該稱為冰雕之樹?
  多拉瑟在大陸上的亞亞古亞沉睡,直到前幾
日從墓中醒來,步向終點。那克拉比聽見的神諭
是誰的呢?
  自然是孟德拉爾畢達,用最簡單的方式掌控
整個羅曼的信仰,身為多拉瑟的孩子有著與其相
似的氣質理所當然。
  然而孟德拉爾畢達對於羅曼之橋的執著讓祂
做了一個狂妄卻細心的決定:讓橋上的守衛自己
邁入死亡。這要花費許久的時間,即便阿爾及歐
一直待在瓦芙達里,沒有回到星空之中。
  尤茲只掌握到重點:阿爾及歐吞噬了過多的
惡夢,那是祂的責任,即使發現人們夢境不尋常
的比例也一樣,羅曼的一切該奉獻給厄日安伯,
不能讓星空間的天平阿特卡比洛尼多來干擾──
那孟德拉爾畢達只需要引導人們作夢,祂可以做
得不著痕跡,阿爾及歐在最後才會發覺,那時已
來不及。
  尤茲在阿爾及歐找上他的時候甚至還維持檀
木的姿態,意識沉眠在腦海的海溝最深處,而阿
爾及歐當時仍然掌握著夢境,能夠潛入尤茲的心
中,讓他牢記約定,堅決保密,還花了不少心思
編織謊言;在太陽越顯燦爛的時光,孟德拉爾畢
達在瓦芙達里的力量會被削弱,是砍樹的大好機
會,這會是個起點,許多年前種下的種子此時才
真正發芽,相比開花需要的時間,那真的很漫長

  倏忽即逝的往事閃過眼前的時光短暫,尤茲
吸了口氣,專注於現今應該進行的行動。他徒手
挖掘越發冰冷的土壤,感覺自己的手快被凍壞了
,但種子埋藏的不深,再努力一會就能夠找到─
─如果他沒有翻出土壤下的十字星花。
  為什麼會有十字星花?
  尤茲這次不像在鏡子裡時反應迅速,他被冰
雕之樹的寒氣影響,思考緩慢幾分,更別說手指
尖的傷口還沒癒合!他感受到在體內蔓延的毒素
,還好,還不夠強烈,他能夠撐住!
  可是不只這一株,後方的農夫們身體溶解開
來,像是爛泥巴,生長在淤泥之中的小花隨風搖
曳,即使冷風吹過讓它們縮了縮,但是還是開出
花了──十字星的星圖在異夢之森環繞冰雕之樹

  尤茲開始暈眩,周圍的十二株十字星花,加
上土壤裡不曉得存在多少,雖然沒有破開他的皮
膚,腐蝕他的身體,但散發的毒素也足夠讓尤茲
被神文掏空的身體陷入昏迷,落葉歸根。
  尤茲想笑,克拉比都已經死了卻還是帶來麻
煩,他竟然將所有農夫都殺了?他竟然偽裝成所
有農夫?開什麼玩笑?克拉比不惜讓十字星花毀
掉異夢之森也要保護冰雕之樹!
  尤茲還是低估了克拉比的瘋狂,大概沒有人
可以想見這名常年來不受待見的盧牧卡族人可以
成為族長,也不會有人想到克拉比的內心到底含
有多麼貴重的信仰,連富可敵國的財富都比不上

  克拉比死去,卻要整座森林陪葬。
  尤茲舉到半空的手無力垂下,他向前傾倒,
如果沒有用神文會不會……他想不下去,而且沒
有如果。尤茲還有遺憾,他在最後連彈琴都做不
到,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事,他一直沒有履行和
冬瓊的約定,在冬瓊面前歌唱為女孩寫的那首情
詩,是懷著愧疚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都已不重要
;眼皮好沉重,像是在深層的海水裡,尤茲想自
己當初是不是不該離開,他大概讓冬瓊哭泣了,
只是以後大概也看不見……
  尤茲的臉上結了層霜,和體內隨著血管四散
的毒素抗爭著,卻只是讓尤茲不停前往終焉,他
莫名地感到解脫,閉上眼睛,用剩餘的些微氣力
道別:「晚安……冬……」
  「幽巫在洞窟裡……」可是幽巫不在洞窟。
  「找回身心純淨……」幽巫在森林中。
  尤茲感覺到自己的手背上神文再次浮現,阿
爾及歐回應了誰?他看見模糊的臉龐,身上的衣
物有些破,還沾了點血跡,看起來被追殺?他右
手下意識的握了握,想起是誰,「你不該在這裡
……」但他很高興,由衷地感到歡喜。
  冬瓊穿過羅曼之橋,躲過北境的看守,但是
被搜索的盧牧卡族人發現,逃過追捕,跟隨心裡
出現的印記,追逐那抹半月。她知道那是誰。
  冰雕之樹在冬瓊到來之後安分下來,不再勃
發冷意。冬瓊握緊尤茲的手,比起她的還要低溫
,她有些生氣,但是沒有憤怒,「尤茲,你欠我
一首詩。」她要求。
  「可以繼續欠著嗎……?」尤茲微笑,但是
答案很明顯。
  他該用歌聲歡迎來自南方的女孩。
*
  「緹歐伊一:鹿神、樹神,祂與厄日安伯的
神系絕大部分的神祉一樣,有著野獸的頭顱,感
召著草原或樹林間的生命跟隨;然而關於祂的記
載並不多,有人指稱緹歐伊一早在神國墜落之前
就拋棄瓦芙達里,但另一派的說法是祂遭遇了不
可抵擋的傷害,回歸星空沉睡,可依然留下希望
……至今卻還未找到證據。值得一提的是,緹歐
伊一崇仰多拉瑟,視多拉瑟為偶像,在遺留下的
典籍之中曾確切描述這件事,因此關於羅曼的樹
木是否如當地人所認為一般全出於多拉瑟?在聖
都的學者開始提出不同的看法……」──佛羅倫
斯.凱歐,《瓦芙達里信仰之研究》

  阿爾及歐的墓地還是一般孤獨的在暗流終點
,夢魘體內迷途之冰溢出的白霧凝成結晶,將夢
魘包覆起來,就像是琥珀裡的昆蟲。他維持這樣
的姿態數天的時間,表情凝固在臉上沒辦法做出
任何反應,就像是做壞的玩偶,古怪地張開嘴。
  迷途之冰終究還是過於純粹,即便夢魘擁有
怪物的身軀,此項挑戰也將以失敗告終,好像人
類永遠敵不過神的旨意。
  阿爾及歐的頭顱俯視著流離在此岸與彼岸的
生命,卻不能夠表現自己的憐憫,當然,即便祂
依舊存活,也不會插手拯救,且多半會感到失望
,對於沒辦法讓孟德拉爾畢達的渴望銷毀,就像
冰雕墓園裡被欺騙的人們,連棺材都不會有,到
最後成為迷途之冰的一部份。
  夢魘雖然不能移動半分,但仍然保有意識,
他看著一樣的場景,忍受著鑽入心臟的冷氣保持
清醒,他還在堅持。自己的身體吸取了幾分迷途
之冰?他想大概有了一半,但是撐不到完全,他
會確切無疑地被迷途之冰熄滅生命的火焰,被打
濕的火種等不到第二次的乾燥。
  他只能繼續忍耐,相信奇蹟的發生,就像當
初他們活了下來,那也是一場奇蹟,不是嗎?
  他想起了很多人,不管是好的壞的,最清晰
的畫面果然還是那一日的山頂。來的是帶著賽杜
克人的冬帝諾,還有帶著盧牧卡的那名老人,夢
魘已經忘記老人叫什麼名字,奎因和冬斯里口中
說出的名字本該像胎記伴隨自己一生才對,可是
當他們長大成人,有太多當時的人已然死去,留
下空蕩。
  克拉比在那時候不過是那群人裡頭的一名小
卒。
  夢魘總是在想,那一天是不是過於美好,才
得到完全相反的結果?也許他和尤茲不該在同樣
的日期、同樣的時間出生,那他們便不會在那一
日盛大慶祝,也不會爭執著誰才是哥哥誰才是弟
弟,後來他們達成共識,一律喊作弟弟──紀念
那天出生、那天死亡的孩子,那本該是他們共同
的兄弟,又一個同一天生日的孩子,而且不會跟
他們爭吵這樣無聊的瑣事。
  夢魘很難想像那群人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
那孩子千真萬確是賽杜克與賽杜克所生下的孩子
,但他們依舊賦予死亡?他們殘忍嗎?他們狠心
嗎?夢魘從來沒有問出口,即使在殺害那些參與
者之前。
  在夢魘看來,他們已經瘋狂。
  那一天生下孩子的女人凍住自己,選擇自殺
,她現在在卡里奧之地的舞台上,有著觀眾圍繞
,但是再也沒辦法表演任何舞蹈或歌劇。夢魘和
尤茲喊她姑姑,是他們父親的表妹冬寧,和他們
兩各自的母親一樣,愛上那名男人,或許是賽杜
克族的歷史上最天才的幽巫,在旅行之中卻拯救
了兩名盧牧卡族的女人,像是童話。
  夢魘想自己的父親多半以為能夠打破兩族之
間的隔閡,只要有了成年的孩子,但是父親錯了
,所以失去了雙腿,被帶回卡里奧之地的冰稜之
間,用兩條鐵鍊鎖住雙手。
  冬帝諾,或者說他和尤茲的爺爺,沒有阻止
事情的發生,以至於他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尤
茲的名單上少了這名男人。冬帝諾親眼看著自己
的兒子被剝奪行走的權利,或許那名老人的心裡
認為還能用手爬行就是莫大的賞賜。
  但尤茲殺了所有盧牧卡的參與者。盧牧卡族
認為尤茲的母親,檀,玷汙了他們高傲的血統,
讓森林覆蓋陰霾;他們搬出傳統裡懲戒不貞女子
的刑求,用木頭像作點心的攪拌棒一樣將女人的
生育能力變成麵糊一樣的東西──他們在夢魘父
親的面前毀去檀的陰部。
  夢魘永遠不會忘記,尤茲在見到自己的母親
接受盧牧卡族的懲罰之時的表情。
  尤茲在微笑,眼光沒有移開,掛著好看的微
笑。
  夢魘從那時候開始就知道自己其實爭不過尤
茲,某些時候他甚至會感到害怕。尤茲擁有比那
些人更決絕的瘋狂。
  夢魘一直沒有說出口,他很後悔當天自己提
出的要求,他們明明可以在鏡子裡安然度過,但
他想在雪中堆起雪人,所以他們去往鏡子外;母
親和奎因只來得及帶走他和尤茲,只是母親看到
自己的姊妹的慘劇之後無法再開口說話;冬斯里
遮掩了他們的行蹤,讓那棵奎因之樹不至於被找
到,而之後冬斯里消失不見,夢魘不明白尤茲怎
麼找到冬斯里的,因為冬斯里的模樣和當初完全
不同。
  但無論如何,夢魘到如今都認為是自己造成
一切,沒有可以原諒的理由,所以他必須得出去
,完全地吸收迷途之冰,然後前往冰山帶走鄂拉
斯,抓緊時間前往羅曼之橋──尤茲說過成熟花
苞裡的事物能讓死去的人都復活。
  他要繼續忍受傳來的孤寂,沒關係,不會有
比當初更令人難受的情況。
  但是奇蹟似乎不會發生第二次。
  夢魘的骨骼似乎在變質,成為真正的冰塊,
迷途之冰想將他改造成完整的冰雕。但他還撐著
,還撐著,還撐……著?
  他快睡著了,在門口準備開門,收取上天送
達的永恆闔眼。
  奇蹟沒有發生,可狼神的眼睛亮了──南境
的月亮將消失,升起的太陽會照亮大地一段很長
的時間。
  月光收束在阿爾及歐的眼中,墓地下起一場
雨,像是從地面噴濺的溫泉到達天空後降落,落
在迷途之冰上,從看不見的縫隙流入結晶之中,
接觸到夢魘的身體,像是軟化金屬的火焰讓夢魘
找回身體的溫度。
  夢魘的肌肉在愉悅地呼喊呼吸,迷途之冰像
是普通的清水或是皮膚上的膏藥被迅速吞進夢魘
的體內,在他的血管裡和血液混和,他能夠移動
手指了。夢魘的衣服被沾濕,迷途之冰的結晶最
後的跡像是雨中的白霧,他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他聽見腳步聲而回頭,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

  「父親……」夢魘喃喃,他懷疑自己其實已
經死亡,見到了幻象。
  男人有雙腿,他是賽杜克現任族長冬帝諾的
獨子冬亞克,是幽巫裡的天才,為自己用寒冰造
了一雙腿,為了履行與阿爾及歐的約定。「費夕
波帶來的旅程不怎麼舒適。」聲音帶有溫度,那
是真的活人嗎?
  夢魘不知道。
  冬亞克看著阿爾及歐,緩緩開口:「這是唯
一的一次,你會來到這裡,注定好的。」
  夢魘聽著。
  「多拉瑟在摩戈里法海留下費夕波,不讓旅
人過於輕易被帶往孟德拉爾畢達的冰雕墓園,可
是有一頭死去,被阿爾及歐在死亡之前引成暗流
,通往此地,祂終究還是選擇了你。」冬亞克對
這個結果不是特別滿意,即使早就預想得到。
  「盧牧卡族的信仰多拉瑟?祂為何要阻止孟
德拉爾畢達的作為?北境的人應該希望南境消失
的旅人再多一些。」夢魘已經捨去驚訝,他只遠
遠地望過冰稜之間一眼,那時冬亞克早已不在,
夢魘以為他死了,沒有想過冬亞克脫逃的可能性

  「阿爾及歐記錄下羅曼的起源,看,在祂毛
髮的深處,用你的眼睛,賽杜克的灰眼珠仔細看
。」
  夢魘望了過去,走近了一些。他看見了,藏
在無數的毛髮之中的文字,他盡量從繁複且晦澀
的古文裡找出重點。
  羅曼是多拉瑟與其子卡里奧一同創造的土地
,多拉瑟造出了盧牧卡族,卡里奧造出了賽杜克
族,祂們理所當然地成為兩族各自的信仰。然而
兩族交配後所誕生的子嗣卻出乎兩名神祉的預料
,那是過於強大的種族,羅曼之子。
  「是我們……」夢魘閉上眼,不讓自己的心
跳過於激烈,張眼繼續往下看。
  羅曼之子的生命比常人還要漫長,繼承了盧
牧卡族堅韌的生命力,還有賽杜克族緩慢的心跳
,但這仍在可以控制的範圍之內,更令祂們擔心
的在於羅曼之子與羅曼之子的孩子竟然變得更加
可怕,一代接著一代都在進化!到最後,甚至會
比神祉的力量還要令人恐慌,而且會為瓦芙達里
帶來毀滅。
  夢魘問自己的父親:「當初你知道嗎?」
  「不知道,如果兩族得知這件事只會放下仇
恨,因為沒有人類會對於如神的力量不感到貪婪
。」
  夢魘想知道更深入一點的答案,「你知道以
後呢?會後悔嗎?」他盡力了,可是口中流出的
文字還是在顫動。
  「你要知道,我本來不知道。有些事情我會
承認是個錯誤,但是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後悔犯
錯,我相信她們也是。」說起來有些繞口,但冬
亞克的意思很清楚,不論有沒有得知這些訊息,
夢魘和尤茲依然出生了,那是他付出的愛情。冬
亞克是個驕傲的人,冬寧和檀的死大概會是他心
中永遠的刺,深深地扎在其中,用多大的力氣也
拔不出來,但是夢魘和尤茲會是證明,是他對羅
曼的吶喊。
  冬亞克的喉嚨尚未乾啞,所以夢魘必須活下
來,為他訴說一切。
  夢魘嗯了一聲,他不擅表達自己的情感,尤
其是在很久沒見的父親之前,或許只有在愛緹身
旁他才能放開自己的身心。他抬頭,將目光轉向
還未結束的記錄之上。
  多拉瑟不想讓瓦芙達里毀滅,決定阻止羅曼
之子的降生,和卡里奧一同將羅曼分成兩塊不相
接的土地,一邊是盧牧卡,一邊是賽杜克;兩族
逐漸遺忘彼此的存在,羅曼之子們被多拉瑟帶往
星空之中,許下承諾不再生育,而且會有神祉監
視直到死亡。而多拉瑟在神國墜落之後在大陸上
的亞亞古亞沉睡,卡里奧卻消失在瓦芙達里……
  沒有下文了。夢魘愣在原地,過了會才回頭
提問:「卡里奧是孟德拉爾畢達……?」
  「無從得知當時發生什麼,但卡里奧從卡西
蘭婭斯的神系之中脫離,接受厄日安伯,成為孟
德拉爾畢達,阿爾及歐親口訴說,不會有錯。」
冬亞克朝著入口走去,沒有和自己的兒子繼續寒
喧。
  「羅曼之橋呢?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夢魘
追了上去,他還有疑問。
  冬亞克沒有放慢自己的速度,夢魘感覺他幾
乎跑了起來。「去往羅曼之橋,那裡會有你想知
道的答案。」冬亞克的語句不是建議,而是命令
,讓夢魘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呢?要去往何處?」
  冬亞克跨出半步,暗流將他捲入,把聲音也
捲得細碎:「燈,去羅曼之橋照耀,冰山上有人
在等你。而我?前往冰雕墓園,某處也會有人等
待著我。」他消失在墓地之中,雨卻還沒停。
  夢魘伸出手卻沒有拉住,他還是聽見了冬亞
克喊自己的名字,即使過了這麼久冬亞克還是沒
有忘記,但是冰山上的人會是誰?冬亞克去往冰
雕墓園……?
  夢魘知道這是他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他卻
不曉得該不該哭泣,他感覺到冬亞克的喜悅,他
的父親在尋找死亡的歸宿!父親鐵定等待許久,
他是否該露出笑容歡送?
  夢魘得不出答案,在潮濡之中一樣捲入暗流
,可卻被捲往相反的方向。摩戈里法海沒有當初
陰暗,光芒竟然照進了深海!這次在暗流之間的
時間比上次短上許多,夢魘被打上岸,卻不是原
本的那個懸崖,他面前是冰山,破了一個大洞的
冰山──是誰放出了鄂拉斯?
  夢魘發覺自己早該猜到。
  等待冬亞克的人會是冬寧還有檀。
  那等待他的人呢?
  那嬌小卻依然在山頂開出的花朵。
  她趴在鄂拉斯的頭頂露出酒窩喊:「尤茲!

  夢魘之前摘取的那些賽杜克血花不重要了,
不用花束,獻給亡者的只需要一朵。
  啊!冰山上的小白花。
*
  「聖王對於藍提希洛家族珍藏著的遺物之一
,雙子神布列拉凱的雙色珍珠起了興趣;聖王以
一座小城的條件與藍提希洛交易,為世人做了量
尺。珍貴的遺物有了價格指標,且沒有人會去打
破,人們始終相信聖王的判斷……那顆雙色珍珠
在王宮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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