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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祖天子
曲江池中多芙蓉,御苑也因此而得名。相比於城中的街道,通往曲江芙蓉園
的道路顯得簡陋得了許多——當然是以唐國的標準而言。
路面沒有鋪設磚石,就是黃土路。不過是黃土過篩,摻上石灰,用石碾壓平
夯實,再堆放大量柴草,點燃焚燒,將整個路面全部燒制一遍的黃土路。
經過如此處理之後,寬及兩丈的路面不僅平整堅實,而且能有效避免雜草生
長,破壞路面的完整性。方法是很好,但這樣的黃土路鋪設下來,人力物力的耗
費可想而知。難怪石胖子在唐國的水泥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此時三名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兒,帶著五六隻鶻鷹,七八條獵犬,十幾名張牙
舞爪的隨從,架鷹唆犬,呼嘯而過。那些坐騎還釘了蹄鐵,再結實的黃土路面也
經不住如此踐踏,一蹄下去就踏出一個淺坑,砂土飛濺,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那三位恍若不覺,或者說壓根兒不在乎,一路談笑風生,旁若無人。
一名錦帽貂裘的公子哥兒左右張望,「人呢?不是說在曲江聚會,都在哪兒
囚著呢?」
為首的公子道:「紫雲樓。」
「紫雲樓?誰這麼大的面子?」
「王家哥哥托到太真公主門下,借用一天,這面子夠大吧?」
「喔——」兩人齊齊應了一聲。
程宗揚在旁聽得仔細,當即策馬上前,笑道:「三位兄弟也是來聚會的?」
三人看他也是錦衣華服的打扮,只是面生得緊,遲疑道:「閣下是……」
程宗揚笑道:「我也是赴王家哥哥的約,正好順路。」
三人恍然,「原來如此。」
「在下姓程,不知三位貴姓?」
「我姓韋名達,族中排行十七。」為首的公子哥兒說著,露出艷羨的目光,
「程兄,你這坐騎哪裡來的?」
雖然彼此素不相識,但這幫公子哥兒起碼的眼力都是有的。這位自稱姓程的
年輕人自帶有一番上位者的氣度,胯下那匹通體赤紅的坐騎更是身高腿健,神駿
無比,比三人的坐騎都高出一頭。
這些公子哥兒平常講究的就是聲色犬馬,一匹名馬不僅彰顯身家財力,同時
也代表了在圈子中的身份地位。程宗揚騎著這樣的名駒,可見身家不凡,頓時被
三位公子哥兒引為同道中人。
程宗揚順勢加入隊伍,一邊笑道:「我在漢國有處馬場,慣產良駒,三位兄
弟有興趣,回頭我讓人帶幾匹來。」
三人大喜過望,「那可多謝了!」
韋達道:「程兄在漢國有馬場?」
「幾塊荒地,用來養些馬匹、牛羊罷了……」
程宗揚隨口說了自己在首陽山下的牧場,那三人不疑有他,彼此間越說越是
投契,不多時便稱兄道弟,引為知己,談笑著往紫雲樓行去。
程宗揚本來想入苑之後打聽楊玉環的去處,這會兒倒是省事,有這三位在,
連問路帶找人全都有了。
三位公子哥兒全無戒心,說笑間程宗揚打聽出原委。那位所謂的王家哥哥是
宰相王涯的孫子王顯,出身名門,又性喜交遊,為人豪爽大度,在長安一眾豪門
公子間頗有名聲。每逢年節,他都會在曲江呼朋喚友,歡宴聚會,這回更是借來
皇室御用的紫雲樓,不用說,來年必定聲望更上層樓。
四人並轡南行,不多時便來到芙蓉園。
芙蓉園臨池而建,園中重門疊戶,簷牙高啄,氣勢不遜於漢宮,精巧之處猶
有過之,盡顯大唐皇室的氣派。
雖然芙蓉園年節開放,允許百姓出入,但宮室殿閣也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
尤其緊鄰曲江池的紫雲樓,地勢高瞻,殿宇華麗,隔水望之,猶如神仙宮殿,被
稱為芙蓉園第一勝景,尋常百姓更是連邊都摸不到,只能遠觀而已。
紫雲樓高十二丈,樓分四層,玉樓重簷,金碧輝煌。臨池一側設有觀景的扶
欄平台,在樓內便可俯覽曲江勝景。此時樓前的廣場上聚滿了車馬,還有數以百
計的豪奴與門客。
那匹赤兔馬幫了程宗揚大忙,論逼格,遠超後世的布加迪威龍。混跡於一眾
世家公子之中,根本沒人懷疑他的身份,反而不少人都與韋達一樣,投來艷羨的
目光。
袁天罡等人被當作門客,攔在樓下,程宗揚與韋達等人上到宴客的二樓。
作為東道主的王顯年紀二十五六,身材不算高,腿短身長,頗為特異。他此
時正在殿門處迎客,頻頻抱拳拱手,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程宗揚上來時,雖然
素未謀面,他也十分熱情,果真是個好客的性子。
此時殿中已經聚了數十人,儘是錦衣少年,還有幾個年紀輕輕便穿青服綠,
已經有官職在身。他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處談笑喧嘩,或是憑欄笑語,豪氣干雲。
韋達等人自有好友在此,程宗揚尋了個借口,自己在殿內轉了一圈,沒見到
楊玉環,倒是見到了幾名身份不凡的貴女。讓他訝異的是,其中有一半是男裝打
扮。只不過她們戴的耳環都沒取下,顯然這些男裝並非為了掩飾身份,純粹就是
為了起居方便。
換作別處,女扮男裝出現在公眾場合,肯定少不了惹人非議。可在唐國,在
場的一眾公子們都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奇怪,倒是有幾個趕去獻慇勤,結果被罵
了一通,灰溜溜地回來,引起一片笑聲。
王顯帶來的奴僕在殿中擺好筵席,按照赴宴的人數,每人一張漆幾,一條錦
席,几上擺著匕、箸、杯、觥,器具雅潔精緻。
程宗揚一眼掃過,殿中已經擺了三十餘席,奴僕們還不斷搬出漆幾。最上首
放著兩席,左側一席是東道主的席位,右側則是主賓的位置。
天色將晚,人也來得差不多了。王顯走到殿中,揚聲道:「諸位兄弟!本來
早該與兄弟們聚會,只是前幾日兄弟我去終南射獵,耽擱到今天。兄弟先向各位
謝罪了!」說著抱拳作了個羅圈揖。
一眾公子紛紛道:「王家哥哥說的哪裡話!」
王顯笑道:「閒話少敘,難得我等兄弟在此相聚,今晚不醉無歸!」
眾人轟然應諾,氣氛熱烈。
王顯遠遠作揖,揚聲笑道:「永興公主,請上坐!」
「不去。」一名穿著道服的女子擺了擺手,豪爽地說道:「你們玩你們的,
我們姊妹自己開席。」
「也罷。」王顯笑道:「我們這些凡人不敢衝撞仙子。來人啊,給公主另設
一席。」
幾名貴女結伴去了偏殿,王顯又力邀一名穿著深綠色六品官服的公子入座首
席,那公子力辭不可。雙方有幫腔的,推讓的,一時間拉扯不下。
一名少年拾階而上,聽得裡面吵嚷,走到程宗揚身邊道:「幹什麼呢?這麼
熱鬧?」
程宗揚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少年烏衣箭袖,目帶英氣,只不過衣服上沾滿
灰土,像是不小心從馬上跌下來,滾得灰頭土臉。
程宗揚笑道:「推讓首席呢。」
那少年哂道:「有什麼好推的?我坐不就行了?」
他沒有壓低聲音,就那麼毫無顧忌地說出來,頓時惹來不少目光。
旁邊一名身材壯碩的公子哥兒哼了一聲,面露不屑。
那少年也不客氣,「哼什麼哼?難道我坐不得?」
那公子哥兒勃然大怒,當場就要動手,顧忌到此地乃是長安,只狠狠盯了他
一眼。左右到底嚥不下這口氣,那公子哥兒踏前一步,開口說道:「王家哥哥何
必爭執?以我之見,大夥兒都是王家哥哥出面召集,才來這紫雲樓,說來不少人
還不認識。不如讓大夥兒自述門族官職,一來公推一位上座,二來,也免得某些
奸滑之徒,魚目混珠!」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紛紛應是。
王顯對那位緋衣少年道:「李兄,你看如何?」
緋衣少年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彬彬有禮地抬手說道:「王兄先請。」
「那好,我先來!」王顯大方地說道:「我姓王名顯,大伙都認識吧?」
殿中發出一片哄笑。王顯身為東道主,若是連他都不認識,那可真是混進來
的。
王顯朗聲道:「某出自太原王氏,祖父代國公、宰相,諱涯;父工部郎中、
集賢殿學士,諱孟堅。李兄,請。」
緋衣少年細聲細氣地說道:「祖涼國公、宰相、尚書右僕射,諱逢吉;父翰
林學士、同平章事,諱訓;某大理寺司直,李植。」
殿內傳來一陣低語,怪不得他年紀輕輕就有六品官身,原來出自隴西李氏,
祖父李逢吉是前任宰相,父親李訓是現任宰相,父祖兩代宰相,到他這一代,單
是蔭職也足夠了。
唐國與晉國一樣,極重門第,士族中最受推崇的便是五姓七家:太原王氏、
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和滎陽鄭氏。
太宗曾經專門修訂過《氏族志》,收錄唐國士族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
十一家,結果出自隴西李氏的唐國皇室居然排到了一個黃門侍郎的後面——就因
為那個黃門侍郎出身於博陵崔氏。太宗一怒之下,硬將博陵崔氏改為第三等,可
天下仍然公認博陵崔氏為士族之冠。
接下來殿內眾人紛紛開口,各家的姓氏名諱一時間也記不了許多,不過程宗
揚聽著,除了剛開始的王李兩位,並沒有其他五姓七家的子弟。這也不意外,以
五姓七家的家風,跟這些紈褲也玩不到一起。王顯算是另類,又因與李植交好,
才硬把他拉來。但即便沒有頂級士族,在場眾人的家世也頗為顯赫,國公、宰相
一大堆,最不濟也是個節度使。
等輪到方才首倡其議的公子,他傲然說道:「祖父工部尚書,諱少寂;父魏
博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諱彥禎;某家六州都指揮使,樂從訓!」
此言一出,在場的眾公子不禁動容。魏博號稱唐國第一強鎮,精兵輩出,人
稱「長安天子,魏博牙兵」。魏博下轄六州,樂從訓的六州都指揮使,雖然官職
在朝廷中並不顯赫,但手中的實力只怕僅次於神策軍。
王顯笑道:「樂兄弟!這邊來坐。」
樂從訓帶著一絲嘲諷道:「不急,這裡還有兩位呢。」
王顯定睛看去,不禁愣了一下。
這會兒眾人都已說完,只剩下程宗揚和他旁邊那個一身灰土的烏衣少年。
兩人對視一眼,烏衣少年道:「你先來?」
程宗揚笑道:「還是你先吧。」
「行!我先。」
烏衣少年當著眾人的面,昂然走到東道主席前,順手拿起酒觥,仰起首,如
長鯨吸水般,一口氣喝完。
看著他狂狷的作派,殿中眾人神態各異,有的鄙視,有的惱怒,還有的一副
看笑話的表情。只有王顯和李植面露苦笑,各自遜讓了一步。
烏衣少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開口道:「曾祖玄宗皇帝;祖穆宗皇帝;父敬
宗皇帝;兄當今皇帝;某江王,李炎。」
一番話說完,殿中鴉雀無聲。
片刻後,王顯帶頭跪下,「拜見江王殿下。」
自李植以下,包括剛才看他不順眼的樂從訓,盡皆拜倒在地,口稱殿下。
李炎旁若無人地拈起一塊點心吃了,又連飲了兩觥酒,然後將酒觥一丟,看
向殿內唯一沒有拜倒的人。
程宗揚摸了摸鼻子,他也不想這麼顯眼,可他真有些跪不下去。
李炎坐在東道主的席位上,看著孤零零站著的程宗揚,唇角慢慢挑起一絲笑
意,然後往旁邊的首席一指,「程侯,入座吧。」
程宗揚只好在眾人注視下走過去,無奈笑道:「原來你認識我?」
「要是連程侯都認不出來,內坊局那些奴才就該死了。」
李炎說著轉過頭,「有什麼吃的趕緊上——我還餓著呢。」
王顯連忙吩咐奴僕奉上酒食,一邊招呼眾人入座。李炎突然現身,讓他又是
慶幸又是頭痛。慶幸的是李炎身為親王,此番親臨酒宴,自家的聲望自然是水漲
船高。頭痛的是這位爺也不打個招呼,弄得自己手忙腳亂,本來安排好的座席又
得重新排定。
席間酒水菜餚早已備好,王顯吩咐下去,轉眼便即奉上。
李炎執匕割下一塊炙好的駝峰,一邊扔到口裡大嚼,一邊道:「程侯嘗嘗,
這紫駝之峰,最是膏腴!」
程宗揚切了一塊,果然濃香柔滑,「味道不錯。」
李炎一手執匕,一手持觥,風捲殘雲般吃喝一通,然後丟下匕箸,扯起絲巾
擦了擦手,「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紫雲樓之頂,可遠觀長安。此時華燈初
上,萬家燈火,燦若星河。程侯不妨來看看我長安城夜景,比之洛都如何?」
程宗揚道:「你是東道主,你說了算。」
李炎哈哈一笑,起身對王顯道:「叨擾!改天我回請。」
王顯起身笑道:「不敢。」
李炎朝李植點了點頭,沒有再理會眾人,與程宗揚一道離席,拾階登樓。
等兩人離開,殿中才響起一片竊竊私語,眾人都在猜測,江王不在十六王宅
待著,怎麼跑來紫雲樓?他口稱的那位程侯,又是何方神聖?
樂從訓臉上時青時白,拿著食匕,在炙駝上狠狠割下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