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邊緣記者事件簿之上吊紅衣女屍(92)

作者: shk91353 (阿港)   2019-11-08 20:09:59
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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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連環計‧守護者‧屋頂上的分歧
一時之間,我僵住了。
風茂陵的話,宛如迎面遞來的利劍,尖銳的讓我感到難堪。
這就是風茂陵反對的原因!他是在質疑,我所待的報社,只是屬於地方小報的《東海
岸日報》,閱讀群眾遠遠不及主流媒體——既然是沒人看的報紙,就算發佈了新聞,又哪
能掀起什麼輿論風向?
一種被看輕的不悅情緒,瞬間油然而生。
蓋因我驀地能理解了,為什麼之前,只要有人對於《東海岸日報》,一有輕視的態度
,洪主任就會暴怒抓狂,硬要用新聞修理對方,把對方往死裡打。
就是這種感覺。
令人頗為不快。
可是,這也是事實,於是我沉著氣,道:「關於這一點,風爺,我懂你的意思,但你
不用擔心,因為我已自有打算。」
「喔?馮記者,何不說來一聽?」
「『病毒式行銷』。」我說:「我當然曉得,你覺得《東海岸日報》的閱讀人口小眾
,就算發佈了新聞報導,也還是會成效不彰,但新聞的露出,不過是我這計謀的第一步罷
了。
「在新聞發佈後,我接著會在網路上,用『病毒式行銷』的方式,開始在Facebook、
PTT、還有各大論壇,把這則新聞四處張貼出去,透過這些管道去曝光,而只要我下筆寫
得夠聳動,夠狗血,能吸睛,能引人點閱,能引起討論,那輿論自然就會產生。」
風茂陵反問道:「那如果社會大眾對這則新聞根本就沒有迴響呢?」
「那就開分身,自導自演!」我果斷地說:「倘若如此,我會在網路上各處張貼新聞
後,再開啟別的帳號,用分身帶風向,只要針對這則新聞,講一些嘩眾取寵,或是故意誇
張臆測的話,甚至添加一些不指名道姓的抹黑言論,多少會有網友隨之附和,或因不認同
而反駁,那我只要再繼續故意使用尖銳刻意的言詞留言,去刺激相反意見者,必能讓對方
感到厭惡而反唇相譏——只要使用多個的分身帳號,在網路上一人飾演多角,塑造有很多
網友都對此新聞有意見的假象,那漸漸就能在網路上激起正反面的討論,引發筆戰,這樣
一樣可以產生效果。」
風茂陵丹鳳眼一瞪,道:「你想像那些政治人物使用網軍一樣,自帶風向?」
「沒錯。」我朗聲說:「這是一條連環計,主策不行,就走副策,只要一步接著一步
,一計接著一計連環發動,我就不信打擊不到那些人!
「而且,就算這則新聞在社會大眾裡,真的激不起任何漣漪,就我所知,政府的任何
公家部門,都是見不得自己機關有任何『名譽受損』——尤其是警界更是如此,那些高層
長官為了自身仕途,是不會允許自己所處單位,有任何負面的事上新聞,以免產生不好的
風評,哪怕只是小媒體的負面新聞,他們也會想要避免。
「所以一遇到有負面新聞曝光,警界的做法除了出來澄清,表明會調查之外,多半會
選擇立刻先懲處警察——因此就算是小媒體的新聞,對警察同樣也能有殺傷力,普通的負
面新聞尚且如此,更何況這還是一起死了人的命案!」
說到這裡,我忍不住揮了一下手刀,做出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只要將這一則顧米
晴命案的新聞細節全面露出,在檯面上把皮子雄牽涉進去,讓那些企圖自保前程的長官們
,在內部裡展開調查與檢討,就能掀起風波,現在柯文哲又剛當選市長,台北市政府底下
很多人事都開始準備改朝換代,各黨各派系的人都要搶位子,安插人馬,為己方佈局,那
只要再把人事派系鬥爭的因素考慮進去,我就不信,這樣子還傷不倒皮子雄!」
望著情緒稍稍有些激昂的我,風茂陵的目光逐漸變得深邃。
半晌,他沉聲道:「可是我還是反對。馮記者,請你先不要這樣做。」
我不禁勃然變色,正欲要言,風茂陵又馬上開了口。
「因為這樣很危險。」他冷靜地說:「馮記者,坦白講,你這一招確實有搞頭,雖然
是兵行險著,但此局不以計謀行詭道,全局實難有所突破,所以我對於你的預謀方向,基
本上也認為有值得一試的價值——只是一旦開始行動,執行者,也就是你,等於是與皮子
雄正面開幹,那在處境上,你將會非常危險,所以我還是反對你這麼做。」
「危險又如何?」我慍道:「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皮子雄沒這麼好對付!」風茂陵大聲道:「如果今天他沒有防備,對你的敵意毫無
所悉,這招奇襲也許真的能打得他措手不及。但今天的情況是,皮子雄根本從頭到尾一直
都知道,顧米晴的鬼魂就在你這裡!而且他和鄒政東已經曉得你正在調查顧米晴的命案了
!他肯定已經對你已充滿戒備!我認為,你在失去先機的情況下,要正面與他起衝突,贏
面還是不大啊!」
但我的雙眼卻瞇了起來。
「等等,風爺,你剛才說什麼?」我狐疑地問:「你說『皮子雄一直都知道,顧米晴
的鬼魂就在我這裡』?」
「沒錯。」風茂陵道:「剛才在屋內,我說你用手機收走顧米晴靈魂時,觸發了現場
至少有三方的不同反應,而除了顧米晴本人和那兩隻貓靈之外,還有一個人我還沒說,那
就是皮子雄。
「馮記者,你說過,黎開山對你提過,說他找上你,是因為『他向皮子雄要顧米晴雙
親的聯絡電話時,皮子雄給了他,順口提起了你,說你正面對著顧米晴的遺容拍照,很可
能因此被顧米晴的冤魂給纏上』,對吧?」
「對。」我應道,同時暗忖,這也是之前我的新聞攻擊到士林偵查隊,皮子雄打電話
來罵我時,會脫口說出「而且我也算是救過你啊!」的原因。
「那馮記者,這件事,代表了什麼?皮子雄為什麼要天外飛來一筆,『順口』把這件
事告訴黎開山?」風茂陵道:「想想事情的先後順序吧!既然我們知道了顧米晴的自殺案
後面有這麼多的實情,那皮子雄的這個動作,難道真的只是『單純為了讓死者的雙親,能
順利找到顧米晴的亡魂』?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件事表示著皮子雄有多麼深不可測?」
聽風茂陵這麼一說,我的眉頭一蹙,在腦海中重新排列著事情的先後始末。
——皮子雄看到我站在上吊的顧米晴遺體正面下方拍照,知道我犯了大忌。
——之後,風茂陵在命案現場招魂失敗。
——啊!就是因為風茂陵沒有招到顧米晴的亡魂,所以皮子雄進而研判,顧米晴亡魂
肯定是纏上了我。
「唔!」這就是風茂陵方才所說的,當時在命案現場,除了顧米晴本人和那兩隻貓靈
之外,屬於第三方的皮子雄的反應!
這位偵查隊長顯然看不到鬼,但他有留意到我的行為,之後並對照了風茂陵的招不到
魂,以致於他「根本頭到尾一直都知道,顧米晴的鬼魂就在我這裡」!
可是這又如何?我瞇著眼,不自覺地咬起嘴唇,繼續思索。
——而在那之後,黎開山向皮子雄要顧雄財夫妻的聯絡電話。
——皮子雄給了他電話,「順口」把我照相時犯了忌諱一事,告訴了黎開山。
——然後,黎開山再請顧雄財打電話,到《東海案日報》的報社找我。
「咦?等等!」
尋思至此,我的心念登時一動。
——可是皮子雄到命案現場的最初目的,明明就是為了要掩蓋掉顧米晴自殺案「與鄒
政東有所關聯的真相」啊!
——他和鄒政東明顯不希望黎開山知曉,他倆私下幹了什麼勾當。
那皮子雄幹麼還刻意「順口」說出我的事,讓黎開山決定要與我接觸?
此時此刻,我早已明瞭,顧雄財夫妻才不會在乎顧米晴的死活——他們甚至也是間接
逼死顧米晴的人——既然女兒活著時都不在乎了,更何況她的鬼魂呢?要不是黎開山主動
聯絡,這對垃圾夫妻搞不好根本就會這樣算了。
所以皮子雄此舉,才不是「單純只為了讓死者的雙親,能順利找到顧米晴的亡魂」呢

那他到底是要幹麼?
回溯著已知的真相實情,諸多資訊不停地在腦海中交織重組著。
驀地,有一股滔天巨浪,瞬間掀起,波濤洶湧地猛衝進我的腦門。
「嗚!」一股難以置信的噁心感,立時一湧而上,胃部一陣激烈翻攪,我當場喉頭一
酸,急忙摀嘴,硬將這股噁心感強壓下去。
「呼、呼呼……」我喘著氣,嚥下幾口口水,怒道:「這、這怎麼可能?這樣子太誇
張了!」
風茂陵道:「懂了嗎?」
「王八蛋……那個王八蛋!有必要、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我會這麼氣憤,蓋因我業已完全搞清楚了!
皮子雄不想要黎開山這位「師尊」知道他和鄒政東在幹麼,但卻很「矛盾」地讓黎開
山與被顧米晴纏著的我開始接觸。
顧米晴是滿腔怨恨地穿紅衣上吊自殺的,所以誰都能判斷出來,她死後會變成怨氣沖
天的厲鬼。
但是,就算她有怨恨,她的垃圾爸媽顧雄財夫妻,也不可能替她討公道——因為他們
自己就是逼死女兒的共犯了——所以顧米晴陰魂的怨恨,見到他們之後,只會更加強烈,
不可能乖乖被黎開山收掉,並隨著顧雄財夫妻而去。
職是,如果黎開山「真的在我這裡,見到變成厲鬼的顧米晴亡魂」的話,顧雄財夫妻
也不可能會對黎開山多說什麼,以免自暴其短,皮子雄根本不用怕自己和鄒政東幹的勾當
會被黎開山知道;兼之顧雄財又是個無禮暴躁之人,就算黎開山再怎麼有修養,只要是正
常人,誰都不會願意與他長時間相處。
是以,若黎開山真的遇到了顧米晴的鬼魂,那個場面絕不可能會像風茂陵今天這樣,
還先對著變成厲鬼的顧米晴,把一切問的如此仔細,他們所有人都只會想要儘快了結此事
,那既然如此,黎開山就可能只會使用唯一一個強硬的處理方法。
——將顧米晴的亡靈直接當場強制超渡!
——所以皮子雄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藉著黎開山之手,除掉顧米晴的亡靈!
竟然把「超渡亡魂」的宗教做法,當作除去人證的手段!而且連自己口中畢恭畢敬的
「師尊」都敢利用,皮子雄這個警察,算計的程度根本就已經超出一般人的常識了。
而且,皮子雄擺明是認定,我百分之百會配合黎開山的!不只因為在士林偵查隊的眼
裡,我是一個膽小怕事,沒種的「軟蛋」記者;更因為以正常來說,一般人遇到「自己卡
到陰」,十之八九都會馬上想要去除靈,不可能會有不配合的可能。
如此一來,皮子雄形同又趁機賣了我一個人情,變得像是他「好心找法師來幫我除靈
」,搞得好像我欠他一次一樣——這招很確實有效,所以當我的新聞一攻擊到士林偵查隊
,皮子雄就能因此理直氣壯地對我怒道「而且我也算是救過你啊!」害得我還心生愧疚,
以為自己恩將仇報,一直覺得沒臉再去面對士林偵查隊的那些警察。
一個「順口告知」,一招狠計發動,不只徹底消滅掉了屬於人證的顧米晴亡魂,同時
還一魚兩吃,順便擺平一個「軟蛋」記者,讓他困在「覺得自己虧欠了人」的道德感裡,
從此更加「軟蛋」,不敢再去寫任何有關於士林偵查隊的負面新聞。
被徹底地算計了啊!
士林偵查隊的隊長皮子雄,竟然可以算計到這個地步!
滿腔的噁心感中,漸漸燒起一股大憤恨的怒火,從胸膛一路往上燒到了腦門,我越想
,就越覺得怒不可遏,全身上下的血液急速流動著,整個人氣得漸漸開始發抖,雙手拳頭
不禁緊緊握起。
「幹伊娘咧!」火冒三丈之際,我再也忍不住,髒話脫口而出:「真的是幹伊娘咧!

「所以馮記者,這就是我反對你正面與他起衝突的原因啊!」風茂陵慨然道:「皮子
雄實在不是省油的燈,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陰,遠非一般人可比,而且他又縱橫黑白兩
道,交友極廣,三教九流皆有熟識,所以我才會反對。更何況我剛才還確定了——」
「不,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應該要行動!」但我不聽他說完,已立刻斷然道:「我
必須要先發制人!」
「這樣太危險了!別做不智之舉!」
我毫不猶豫地用閩南語應道:「不打打看,那知輸贏?」
風茂陵卻以極度強硬的姿態將手一揮,「不行!我還是反對!你最好不要去這麼做!

見他擺出一副「你非聽我不可」的模樣,我不由得大怒,陡然聲音一拔,大聲惱道: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已經是程毓梅的『守護者』了!」風茂陵大聲道:「所以我反對你讓你
自己陷入到高危險的處境!」
這句話,風茂陵的聲音響如洪鐘,宛如在半空中打了一聲大霹靂,讓我頓時呆住了。
「我是程毓梅的『守護者』?」我愣愣地看著風茂陵,「什麼意思?」
「這是我剛剛在屋內才確定的事。」風茂陵正色道:「馮記者,你已經是程毓梅靈魂
的認同之人了。我希望你能就這樣好好地當她的『守護者』,不要出事——否則她就算找
回了『地魂』與『人魂』,分裂的靈魂重新合為一體,並從引渡使者那裡獲得『鬼牌』,
前往冥界,沒有『守護者』,她一樣沒辦法馬上獲得解脫,反而將會繼續受苦啊!」
這一席話,使我滿腔激昂的情緒,立時轉化成滿腹疑竇。
「風爺,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一頭霧水地說:「什麼叫你剛才才確定,我已經是程
毓梅靈魂的認同之人?『守護者』,那又到底什麼東西?還有受苦……為什麼程毓梅前往
冥界,還會繼續受苦?」
我同時也想起,先前在屋內,風茂陵也曾經詢問過顧米晴:「你是希望馮記者,能當
你的『守護者』?」當時在一旁的程毓梅,也和文一菊一樣,都是不解地看著風茂陵,代
表連程毓梅自己都不曉得「守護者」是什麼東西。
只見風茂陵深吸了一口氣,道:「馮記者,你記不記得,我之前有對你說過,我們人
死之後,『七魄』散去,靈魂接著會從引渡使者如牛頭馬面、或黑白無常那裡接過『鬼牌
』,之後一分成三,『天魂』歸天路,『地魂』下地府,『人魂』入神主。直到陰司判定
該人下輩子將轉世為何物後,『三魂』方會在『奈河橋』畔聚魂,飲下孟婆湯,渡橋而去
,進入下一個生命旅程。」
「我記得。」我說:「而且那次,你還有說,『鬼牌』是類似陰間的身分證,鬼魂取
得後,就會成為受陰間列管的鬼了。如果沒有『鬼牌』,亡魂無法列管,就會成為我們所
謂的孤魂野鬼。」
「但是,這中間有一個情況,我那時候沒有提。」風茂陵正色道:「像程毓梅、顧米
晴這一類的鬼魂,她們下了地府的『地魂』,就會直接被鬼差送進去『枉死城』。」
我大驚,「為什麼會這樣?」
風茂陵道:「大凡不是壽終正寢,而死於天災人禍之鬼,倘若是死於自己選擇所導致
喪命,皆屬枉死。引渡使者會再以『行大善、為大惡、蒙大冤』這三種條件來做篩選扣除
——蓋因符合此三種條件之鬼魂,將會優先被審判——若不符合此三種條件的枉死鬼,接
受審判之日又未到,陰司為了避免此類枉死鬼擾亂陽間,都會將之先送入『枉死城』看管

「而程毓梅、顧米晴步入死亡之主因,無論是自盡還是被謀殺,其情雖令人憐憫,但
皆肇因於為了愛情而盲目,是自己所選,以致於所託非人,故我研判她們百分之百將會被
排除在『行大善、為大惡、蒙大冤』此三種條件之外,如此推敲,她們必定會被送進去『
枉死城』!
「馮記者,實不相瞞,我派『鎖魂陰陽陣』所建的異度空間,就是仿效『枉死城』的
一隅場景來建設——鬼魂被送至此處,形同遭軟禁囚困,既不知天日轉換,亦不曉世事之
變,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前程未卜,與世隔絕,只能在『枉死城』極盛的陰寒怨戾之氣
中苦熬,等待著自己被審判的時間到來。」
「這、這……」聽他這麼說,我不禁愕然地張大了嘴,漸漸回想起我初見程毓梅時,
她曾經這樣訴說過她在牆裡的棲身之處——
「其實裡面不過是一個空空的房間,以及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罷了。」
「那是一扇被反鎖的黑色大門,不管我怎麼扭門把,踢它,撞它,都打不開,門的後
面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如果不回到這間套房,我在牆壁裡只能孤獨地待著,站也不是,坐
也不是,躺也不是,沒有家具,沒有燈,沒有人……什麼都沒有,這算什麼棲身之處?」
光用聽的,就能感受到那是一個十分令人難以忍受的孤獨空間……
程毓梅和顧米晴,之後將會被送往這種地方嗎……?
只聽風茂陵又道:「所以在我們這一行,每辦此類死者的法事時,必有『打枉死城』
之科儀,道士或法師執行請神、帶魂、開路、出城、牽亡、超渡、拜飯、施藥和送亡等法
事,以神明之力,救此類枉死鬼出『枉死城』,而家屬大多也都會同意。
「但馮記者,像顧米晴、程毓梅這一類枉死鬼,如果生前與家屬的關係極為陌生疏離
,家屬很有可能只願簡便儀式,將她的喪事草草了事,並為了想省錢,略過此科儀;又或
是在舉行喪禮時,往生者的靈魂當時根本就不在『枉死城』內,而是位於別處,使得『打
城』無效;那之後這些枉死鬼的『地魂』,真的下到地府時,自然還是都會被鬼差先往『
枉死城』送去收管。
「因此,遇到這種無依無靠的枉死鬼,如要不讓鬼魂被送去『枉死城』,那唯一的解
決方法,就是讓該鬼魂在取得『鬼牌』,靈魂一分為三前,先尋得一個『自己所認同者』
,擔任『守護者』——『守護者』的功用,在於擔保——只要『枉死鬼與守護者』建立起
關係,無論是何種關係皆可,鬼差都能因為『守護者』的緣故,認定受列管的鬼魂不會擾
亂陽間,進而能允許該鬼魂先不用被強制送入『枉死城』,跳過此移送流程的話,則後面
要接著做下去的超渡之事,執行上亦會方便許多。
「而馮記者,我剛剛在屋內,就已確定你是程毓梅所選擇的『守護者』,這也讓我更
加堅決反對你去與皮子雄起衝突,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以免影響到後面要超渡程毓梅的
事。」
說著這裡,風茂陵的臉色已是一片嚴肅。
但我整個人卻是目瞪口呆,腦子裡一片天旋地轉,一時間不由得語無倫次起來。
「我、我是程毓梅的『守護者』?我是她的認同之人?建立關係?這、這到底是怎麼
一回事?……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風茂陵見我一臉愕然,只道我還是無法理解這唐突的資訊,遂又開了口:「馮記者,
你聽過〈水鬼變城隍〉的故事嗎?」
「咦?」我不懂他為何突然天外飛來如此一筆,但仍道:「我聽過,台灣嘉義紅毛埤
的〈水鬼變城隍〉,不過我聽的是《漢聲中國童話》的版本,怎麼了嗎?」
風茂陵又問:「那你有聽過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以及袁枚《續子不語
》的〈打破鬼例〉等故事嗎?」
「呃!」
我當然聽過。
先前,林雨宮教授於「古典小說」的課堂上,在講述同類型的清代短篇小說時,就有
上到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和袁枚《續子不語》的〈打破鬼例〉,因為它們
同是與「抓交替」有關的文學資料。
還記得當時,我就是因此而在課堂上聯想到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思考
著這些相同母題的民間故事,在腦裡比對著其人物角色的轉換差異,以及情節架構成型的
時間軸,導致思緒逐漸跳離了課堂。
以致於隨後,林雨宮教授突如其來地對我丟出課堂發問,我猛地被拉回了現實,一時
之間會意不過來,只能張口結舌,訥訥地看著她,說不出話。
這讓林雨宮非常生氣,認定我在發呆。於是她轉頭去問陸生周劍瑛,並在周劍瑛回答
出令她滿意的答案後,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面,極度刻意且意有所指地酸道:「有的時候啊
,不是我在說,台灣學生在思考能力上,就是差了中國學生一截——就算是博士生,我看
水準也未必比得上中國的碩士生,況且還有些人是來混文憑的。」
而當時,我什麼話都不能說,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面無表情,忍著難堪與尷尬,繼
續當一個在教授眼中,沒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混文憑博士生。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心底升起一絲黯然,想起自己已被林雨宮逐出師門。
真是討厭的回憶。
——我才不是「沒有思考能力」,我反而是因為「在思考」,而被林雨宮教授認為是
一個「沒有思考能力」、「混文憑」的人。
去他媽的。
於是我有些勉強地對風茂陵說:「這兩個故事,我也聽過。」
「都聽過嗎?那好。」只見風茂陵露出「那就好辦了」的表情,又繼續問道:「那你
覺得,這三個故事,它們的共同點是什麼?」
「共同點?母題嗎?」我狐疑地說:「風爺,你在這時候要談湯普森從阿爾奈『一元
發生說』擴增而來的『A.T.分類法』?」
「不,我現在不是在跟你談民間文學,我是在跟你談靈學的範疇。」風茂陵正色道:
「因為涉及鬼怪之事的民間故事,出自於社會底層,很多故事裡劇情架構的背後,往往都
隱藏著一些通行於世間的靈學規則。馮記者,你覺得,以靈學的角度來講,有哪一個要件
,貫穿了這三個故事?」
「『抓交替』。」我想也不想地就回答道。話說出口的同時,我也憶起,在那之後,
我因為背上的四道血痕,曾一度誤以為是程毓梅要找我「抓交替」,還與她起了口角呢。
「沒錯,就是『抓交替』。」風茂陵道:「那我再問你,鬼『抓交替』,是為了什麼
?」
我思考兩秒後,道:「為了『解脫』。」
「是的,為了『解脫』。」風茂陵道:「那我們回過頭來說這三個民間故事裡的鬼,
他們最後有因為『抓交替』而『解脫』嗎?」
「沒有。」我答道:「這三個鬼『抓交替』全都失敗了,他們並不是因此而『解脫』
的。」
「是了,沒有。」風茂陵道:「所以『抓交替』只是這些鬼故事的『明筆』,不是『
暗筆』。只見『明筆』而忽視『暗筆』,將無法通盤解構這些民間鬼故事,那更無法真正
全面去瞭解這些故事背後的相同主軸——這三個鬼故事,實際上還有一個真正的共同要件
,是他們的『暗筆』。」
風茂陵所言,令我不禁一凜,他這做法,與林雨宮教授大不相同,兩人都是比較文學
,但林雨宮面對同樣的故事材料,做法是直接抓出各故事「眾所皆知」的「相同要件」來
互比,抓點進攻,小題大作,藉此對比出結果,所以她對於陸生周劍瑛拿西方「文藝復興
時期」追求人本主義之事,來類比袁枚,得到袁枚「以『懷疑論』來重新解構傳統『輪迴
』觀念」這種「東方西方都相似」之論述,非常滿意。
可是風茂陵的意思,卻反倒是要像讀經學探究「微言大義」那樣,直接就這些民間故
事的文本,進行推敲,不只見「明筆」,更要窺見「暗筆」,以達推見至隱。
簡單來說,林雨宮感到滿意的方法,是拿蘋果和香蕉互比,是外部的評比,得到「這
些都是『水果』」的結論——如果沒有給學生建立觀念,讓他們在比較文學材料前,要有
好好搭配民俗考究、考量各故事出現的時代背景因素、作者生平年代與該學術風氣流行的
時間有無落差——很容易使學生製造出華而不實,看似有學問,博通東西,但實際上卻是
「硬要將不同且無交集的事物互比」,毫無意義的低品質論文。
因為這樣根本研究不出新的東西,只是拿新的概念,去套在舊的材料上,好像是新觀
點,但實際上只是新瓶裝舊酒,換了包裝再上架而已,只不過是一種文科學術炫技,既無
實用,也引發不出什麼重要哲思,文科被抨擊無用,此是一例。
但風茂陵的做法,卻是拿蘋果直接比蘋果,是內部的評比,一層一層剝皮,逐一汰去
各個故事表面上的「相同要件」,直指核心進行探究,得到「這一類型品種的蘋果裡面,
到底有什麼相同基因」的結論——如此做法,反倒能先杜絕了學生過度依賴各故事「眾所
皆知」的「相同要件」來互比,阻絕了不動腦思考的弊端,蓋因學生在無所依憑之下,必
須強迫自己去攪動腦汁,在故事材料中去找出「以往所沒有的『相同要件』」——這樣一
來,學生至少能產生真正的新觀點,就算找不到實際隱藏在文本材料背後的「暗筆」,也
不會淪為製造出只會堆疊資料的炫技式論文,而且此新觀點,也許會是建立下一個新學說
的螺絲釘。
因為觀點是新的,以往所沒有的。
啊,真不一樣呢!我心底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這才叫學術研究的方式啊!和風茂陵
此刻的做法相比,林雨宮所滿意的,根本就是一套毫無用處的廢物研究法,結果她還高高
在上,一副這就是認真教學的她,所希望學生能得到的東西,而我不受教,且毫無思考能
力。
去他媽的!
於是我略定心神,開始尋思著這三個故事真正的共同點。
——這三則故事裡的鬼,都無親無靠,且都是受困於險地,想求脫身,那顯然都不是
壽終正寢,換句話說,都屬於枉死鬼……
——其中紅毛埤的水鬼,故事裡的他,還是有「鬼牌」的,是受列管之鬼……
「『認同』。」稍思數秒後,我醒悟道:「這三個民間故事,真正的共通要件是『認
同』——許姓漁夫之於王六郎、夜讀的李生之於水邊的惡鬼、漁夫之於紅毛埤的水鬼,都
是人以自身的觀念,讓鬼『認同』,改變了鬼,以致於鬼最後不需要『抓交替』,也能『
解脫』,步入下一段旅程。」
「思路很清晰呢,馮記者!」風茂陵大為讚賞地說:「對,這三則民間故事的『暗筆
』,就是『認同』!——我們可以發現,在這三則民間故事裡,如果沒有許姓漁夫、夜讀
的李生、以及漁夫的幫助,則故事裡無依無靠的王六郎、水邊的惡鬼、紅毛埤的水鬼,在
觀念上,都還是會受困於舊有的『要靠『抓交替』脫身』,枉死鬼的身心都是受限制的—
—所以這三則民間鬼故事,就是無依無靠的枉死鬼,遇到了他們『認同』的對象,並就此
以此人為依憑。
「這也是我為何要在此時提起這三個故事的原因,蓋因以靈學的角度來解釋,這就是
『守護』!許姓漁夫之於王六郎,李生之於水邊的惡鬼,漁夫之於紅毛埤水鬼,人『守護
』了無依無靠的枉死鬼,成為鬼不會擾亂陽間的擔保,也就是成為了鬼的『守護者』——
雙方因『認同』而建立起了關係,故事最後就不需要走向傳統以降妖伏魔,將鬼強制打入
陰間的『除惡』情節來收尾——而枉死鬼以『守護者』為依憑,在思考邏輯,行為舉止,
以及心態觀念上,全面拋棄了舊有的自我束縛,反而因此才真正的走向了『解脫』!
「所以這三則民間鬼故事的背後,其實是反映出一個靈學界的真實處理法則,像是一
根表面上看不見的脊樑,但實際上卻是貫串了它們,是被隱藏在細節裡的劇情前提,那就
是我方才所提過的——無依無靠的枉死鬼,只要靠著尋得以『認同』而建立起任何關係皆
可的『守護者』,做為自己的擔保,就能在受審判前,避開被鬼差強制送往陰間,遭受被
囚進『枉死城』之苦。」
說到這裡,風茂陵指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道:「馮記者,我這樣用民間鬼故事來解釋
『無依無靠的枉死鬼—認同—守護者』這三方之間的關係,你在理解上有沒有比較壑然開
朗?我告訴你,這就是程毓梅和顧米晴接下來將要面對的狀況。」
原來如此,難怪風茂陵要突然話鋒一轉,提起這三則鬼故事。
我已明白,這是一個「保證人」的概念。
但我隨即艱難地吞下一口口水。
「可是,風爺,你剛才在屋內,是怎麼判斷,我已是程毓梅的『認同』之人?還有,
她想找我當『守護者』,這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打從你突然能看得到程毓梅的那一刻起,就是開始!」風茂陵道:「而且我研判,
這一切,全都是出自於程毓梅本身的渴望,不過連她自己,都還沒意識到這件事!」
我一聽,身驅當場一震,吃驚到下巴幾乎都要掉到腳下的鐵皮屋頂上。
〈後記〉
這一章,總算說完了皮子雄的算盤
還有,第十章的鋪陳伏筆,也總算收回來了
不然老是有人問我,第十章幹麼寫那一堆「和劇情無關」的主角思緒,以及學術類觀點?
因為一來,我想突顯主角馮惲霆本身長於思考,思緒敏捷,且組織聯結力強的特性
(這也是身為「記者」所需的特質)
二來,想反映所謂的「台灣學生不會思考」,其實很多時候,實情根本並不是如此
三來,就是得靠第十章的三個民間鬼故事的拆解,剖析規則
來回溯,去解釋小說開頭,主角馮惲霆到底為什麼能看到女主角程毓梅亡魂?
四來,更重要的,就是我想透過取用一些涉及靈學範疇的文史材料
熔鑄剪裁,重新定義,再摻與自己的創意,建立定律
變成自己這一部鬼故事裡劇情的遊戲規則
我想試著用這樣的寫作方法,來讓小說劇情結構更「圓形」,而非「扁平」
雖然還不到「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
但這樣的寫小說方法,總能讓自己達到最初開始寫作時,想「成一家之言」的企圖吧!
也許讀者會覺得繁瑣,不夠平鋪直述
可是我是相信,其實讀者的理解能力,其實都是夠的,都能在細細品讀中,玩味這些資訊
這也是一種閱讀的樂趣
在這裡,容我發點小牢騷~~~
當初也有讀者反應過,認為一與主線劇情無關的文字,就要砍掉
對此,我只是想說:「嗯,你是如何判斷,作者書寫這些橋段,會與主線劇情無關呢?」
很多時候,只是這些橋段還沒用上而已
盡除之,則速食,速食則平庸,平庸則無優點,無優點則落俗套
為文者,欲「成一家之言」,豈可落入俗套邪?
小說之精工,當係如此!
只是回想起來,當初寫時,還真沒想到,要收回第十章的伏筆,竟然得到第九十二章
而且關於馮惲霆和程毓梅之間關係「建立之因」,還得要到後面第九十三章,才能說明
不過,能收回這條伏筆,總是太好了,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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