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不是金庸版,不過看到原作者提到趙敏,
我想分享一篇曾在清韻書院(知道這個都是老文青了)
某位作者武五陵寫的文字,私以為是解趙敏的最佳文字,
不少提及趙敏的文字都預設她應該揹著包袱走下去,
但讀了這篇〈金庸十二釵正冊之六﹕菩薩蠻 生如夏花〉,
我才恍然:
趙敏之所以獨特,並不只是她聰明有情趣,
而是她正視了男主角內心深處的迷惘,
慢慢等待張無忌做出選擇,
最後得以讓她和張無忌都跳脫了權力之網,
並以她的智慧數次避免了悲劇。
她對愛情的勇氣其實是金庸諸女中最奮不顧身的,
不過金庸寫出了這個妙人,卻仍然用傳統道德框架審視她。
(比起許多自己的許多讀者,金庸似乎更不理解筆下人物可愛之處。)
這裡轉貼的是水木清華bbs站的版本,看看時間,竟然已經過了15年了...
發信人: microcheng (笑踏河山), 信區: Emprise
標 題: 金庸十二釵正冊之六﹕菩薩蠻 生如夏花(zz)
發信站: 水木社區 (Fri Jun 3 23:37:10 2005), 站內
--金盒夾層﹐靈膏久藏﹐珠花中空﹐內有妙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勞
憂之深也﹖
這是《倚天屠龍記》第二十五回當中﹐敏敏遞來的短箋﹐但我寧願把它看作
一個訴說著愛情的謎語--關於心門為誰而開。它是一封敏敏對張無忌傳來的挑
戰書﹐卻也為他們之間的微妙愛情正式拉開了序幕。千頭萬緒的倚天讀至此處﹐
令人忽覺心弦一動﹐沿著金盒與珠花的線索﹐從此便進入一次妙不可言的閱讀經
歷﹕在這二人之間一個個似敵似友的回合過場中﹐充滿著喜悅又而又跳盪著不安﹐
一路讀來﹐似有三分酒意。
學生時代的讀書與現在畢竟不同﹐再拾倚天﹐那個曾經在意氣風發之際可以
笑著罵其不爭的張無忌﹐那個長大後大不如前的張無忌﹐糊塗而軟弱的濫好人張
無忌﹐重讀之際﹐竟然能嘴角現出會心微笑﹐心頭浮上些許悵然。
射雕三部曲浩浩盪盪的激流至倚天忽然歸於曲折婉轉。如果說射雕寫的是小
兒女的懵懂情懷﹐神雕是青年時的熱情如熾﹐至倚天﹐則從高高的天庭降到了人
間世﹕江湖﹐不再能快意恩仇、手起刀落﹐而是變得絲絲縷縷﹐牽牽絆絆。相對
郭靖和楊過﹐張翠山和張無忌這兩代主人公﹐雖然仍有著比常人更多的際遇遭逢﹐
卻也有同常人一樣的千般無奈﹐萬種煩憂。他們的肩上﹐擔當著種種同我們一樣
的責任﹐要做個好徒兒﹐好兄弟﹐做個好丈夫﹐好父親﹐同時又要不違俠義之道﹐
嚴守為人之本。如此多的擔子纏上身來﹐武功再高﹐思慮再多﹐也仍然生存得那
麼煩惱艱難。
--“張翠山接過劍來﹐一劍便要遞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時之間﹐十
年來妻子對自己溫順體貼、柔情蜜意﹐種種好處登時都湧上心來﹐這一劍如何刺
得下手﹖”
一出場便因師兄的重傷而憂心如焚的張翠山﹐始終在義與情的沖撞中煎熬﹐
沒能找到一條救贖之路。他的那一劍﹐刺向名門正派是義所不容﹐刺向妻子又是
情所不忍﹐終於便隻能刺向自己。聰明如殷素素﹐對此其實早已有了深深的預感﹐
但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也隻有遠離塵囂。然而冰火島畢竟不是永恆的避難所﹐
俗世的漩渦總是會把他們卷向錯綜矛盾的命運。這一切﹐盡皆在明教群豪的那一
句歌聲中浮上心頭﹕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啊。
倚天劍與屠龍刀在紅塵之上高懸。如果說﹐天下的刀兵是屠龍刀的胸襟﹐赤
子的愛恨則是倚天劍的鋒芒﹐那麼羈留在世事當中的凡人﹐誰又不是在一刀一劍
的權衡間﹐透出一片茫然﹐幾許懵懂﹖具體到張氏父子﹐這個難題則在於﹕當世
事如同千軍萬馬紛至沓來﹐卻始終有那麼一朵小小的綺念在心頭輕輕搖曳。這個
綺念一旦出現﹐便是一場場定力與心魔間的抗爭。對於張翠山﹐這個心魔名叫素
素﹐對於張無忌﹐它則喚作趙敏。在殷趙二女的如花笑靨間﹐在她們時時變換的
男裝與女裝之間﹐他們不得不對抗殷素素的手臂與趙敏的纖足所帶來的誘惑﹐敵
友難辨﹐愛恨交織。愛情像一支催化劑﹐催發出執著也催發出迷惘﹐附帶著甜蜜
也附帶著憂傷﹐引領他們的心靈從此走向一場場起伏跌宕。
問題到了張無忌﹐簡直是越發的曖昧起來。琢磨張大教主的心思是件非常有
趣的事兒﹕他口口聲聲“義父與父親都是孩兒的好榜樣”﹐並且時時以此激勵自
己﹐但是在冰火島上養成的自然而然的天性讓他始終存在著某些最原始的、沒經
過社會滌煉的人性﹐比如耳根很軟﹐容易被騙﹐見到美女會禁不住動心﹐所以才
有那麼一次稀裡糊塗的初戀。在對於人生一層又一層的高峰體驗之中﹐他隱隱地
覺察了自己內心的好惡取向與正派嚴密的道德教條之間的磁偏角﹐這個偏角無論
如何掰不攏﹐讓他甚感苦惱。他試圖以“一律博愛”這樣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大
多適用﹐但偶爾也有不好用的時候﹕一旦這兩個準則出現沖突﹐便會完全處於窘
境﹐糊而塗哉﹐糟之糕也。
是以在意氣風發的明教領袖張無忌心中﹐始終埋藏著一個小小的影子﹐他是
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曾阿牛。當張無忌攀上一個又一個武林的巔峰﹐曾阿牛卻也
隨之陷入一個又一個人生的迷局。然而月明星稀﹐百川歸海﹐所有的謎題終歸有
一個題眼﹐這許多的舖排都要奔向一個注定的答案。就像是屠龍刀的宿命就是尋
找對手倚天劍一樣﹐張無忌身受之厄﹐總得有一個絕頂的高手來與他周旋、替他
解開。於是在這山重水復之際﹐忽然間又是一番柳暗花明﹕
--順著青石板大路來到一所大莊院前﹐莊子周圍小河圍繞﹐河邊滿是綠柳﹐
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隻見莊門大開﹐吊橋
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仍是穿著男裝﹐站在門口迎接……
金庸小說裡有很多妖女﹐個個綺麗萬端﹐是金庸送給主角們最美好的禮物。
可以想見﹐那才是天下英雄莫能當﹐英雄大俠遇到她們﹐立時倒撞下馬、潰不成
軍﹐而且純屬自覺自願。不過照我看﹐縱使是這般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時﹐仍抵不
過那小小一個綠柳莊橫空出世時的意境高蹈--趙敏郡主遲至第二十三回出場﹐
卻令整本倚天頓時明媚起來﹐“光彩如同一個節日”。靈芙醉客綠柳莊﹐雖然明
教群豪人人不免於難﹐但中毒最深的還是張無忌﹐此毒喚作“情根深種”。
來自異族的蒙古郡主趙敏就這樣用一種以逸待勞的姿態﹐猶如一個盪悠悠的
音符驚破了張無忌的平靜生涯。隨著綠柳莊的溝壑道道舖開﹐敏敏郡主的光彩亦
層層顯露﹕她的手下是苦頭陀、玄冥二老這樣的高手﹔她讀的詩﹐是“白虹座上
飛﹐青蛇匣中吼”這樣的絕句﹔即便她用的毒﹐也擁有十香軟筋散﹐醉仙靈芙這
樣高妙迷醉的名字……綠柳莊一役的高手過招﹐二人皆遭受了平生未有之敗﹐不
過故事高潮迭起之余﹐又有一些暗箱操作的意味﹐張無忌無意中使出了最高一招﹐
以致於誤打誤撞﹐贏得了頭彩﹕
--張無忌左掌攤開﹐掌中一朵珠花輕輕顫動﹐正是她插在鬢邊之物。
張無忌摘下了珠花﹐同時也輕飄飄地摘下了趙敏郡主的芳心。對此﹐敏敏回
應的一招是﹕禮尚往來﹐回贈了那隻金盒。從此﹐隨著金盒與珠花傳遞間的三推
三就﹐有去有來﹐二人玩起了一場場猜心遊戲﹐有時是靈犀一點鋒芒畢露﹐有時
卻又款通曲意未雨綢繆﹐其間有無數波瀾暗湧﹐卻也一一迤邐寫就。至於個中的
滋味如何﹐那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敏敏大度地沒有對張無忌說破﹐金庸便也
不對我們說破﹐隻待有心人前來抽絲剝繭﹐觸動此中暗藏的機括﹐讀懂其間泛起
的串串漣漪。
--張無忌又是一驚﹐道﹕“你也同去﹖”趙敏道﹕“當然啦。聽說你義父
是在海外孤島之上﹐要是他不肯歸來﹐難道要你萬裡迢迢的借了刀來﹐給我瞧上
一個時辰﹐再萬裡迢迢的送去﹐又萬裡迢迢的歸來﹖天下也沒這個道理。”
或許出於一個精心設下的意象﹐倚天當中每一次前往冰火島的旅程就是一次
愛情的朝聖之旅。若說殷素素與張翠山之間的姻緣成就於那一枚懸而未發的銀針﹐
那麼張無忌與趙敏間的相約則是敏敏決意相隨天涯的盟約﹐它是敏敏對張無忌的
公然追求呢。須知古今中外﹐書中世間﹐便隻有一個敏敏的錦心繡口﹐能想出如
此曲徑通幽的暗示﹐又偏偏搬出一番大道理來﹐講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辭。這個
並非武功絕頂的小小女子所做到的﹐正是令江湖無數高手孜孜以求、傾心思慕的
最高境界﹕那便是塵土榮華、那便是快意恩仇啊。
就這樣﹐敏敏以一個“命中魔星”的身份﹐一下子便拿捏住了張無忌的七寸﹐
並用她狂野不羈的目光質問著張無忌的內心。她成了張無忌心中的猿﹐意間的馬﹐
成了他注定會害上的相思病﹐同時又是這種病唯一的解藥--洵神物也。
而當敏敏著一身青衣﹐義無返顧地出現在新婚禮堂上﹐使周姑娘的婚禮成為
她與張無忌之間的又一次逗趣﹐我們知道此事已諧。至此﹐張無忌心智忽開﹐作
出了平生第一件違背大義的美麗的錯誤﹐他這個凡夫俗子的曾阿牛形象也與張無
忌合為一體了。他的身上﹐有著許多我們今天浮沉世間依然要面對的困擾﹕對自
己好的人﹐總是想要傾力以報﹐對惡人﹐又想要殺之以快﹐然而現實中往往並不
是如此圓滿﹐作為明教領袖﹐他時時擔心能力不逮﹐面對真實的愛欲﹐卻又不由
自主地意亂情迷。隻有在與敏敏一起的道路上﹐張無忌得以經受了一次直面愛情
與人生的洗禮﹐這些都是他內心之中最不敢正視﹐卻非常心癢難搔的﹐是要得最
迫切最熾熱的啊。
由此﹐我們可以回過頭來重看張無忌在那小酒店之中對趙敏說過的話﹕
--這一番話﹐他在心頭已想了很久﹐可是沒對楊逍說﹐沒對張三豐說﹐也
沒對殷梨亭說﹐突然在這小酒家中對趙敏說了出來﹐這番言語一出口﹐自己也有
些奇怪。
蛛兒和小昭隻能把握自己心靈一隅的寧靜﹐卻不能幫身處武林之巔的張教主
進行關於天下的思辯﹐而原本是絕對良配的周姑娘﹐更無法幫他解決這些問題--
在刀與劍的權衡中﹐我們可隱隱覺察出她內心的戰栗。隻有敏敏有解藥﹐她深深
地了解世界﹐也了解自我﹐並且用她狡黠的眼睛看出了張無忌也是這樣的人。依
賴於她絕代的才華﹐她用一支小小的珠花﹐便四兩撥千斤﹐輕輕地挽天下之欲傾。
張無忌遇到了趙敏﹐那才是棋逢對手﹐劍遇爭鋒﹐找到了真正能夠深深地理解他﹐
聽他傾訴心底最深切心事的人。於是在敏敏那裡﹐張無忌終於得到了救贖﹐更令
人安慰的是﹐這一切都是以敏敏巧笑嫣然的方式啊。
金盒夾層﹐靈膏久藏﹐珠花中空﹐內有妙方。久藏的分明是敏敏的芳心﹐傳
遞的分明是敏敏的情書呢。相遇時愛恨交織﹐分別後心馳神往﹐相對時﹐則又是
情致纏綿﹐情思盪漾﹐這不正是情字的百般滋味嗎﹖其實﹐張無忌心中最愛的是
誰﹐從相逢綠柳山莊之日起﹐便早已昭然若揭。這叫做“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
勞憂之深也﹖”……
有道是唯有庸人方自擾﹐是真名士自風流﹐在這許多滄桑變化中﹐敏敏像一
朵永遠不凋零的花﹐偏偏要公然燦爛一把。她以一種遊牧民族所具有的恣意之美﹐
奇妙地契合著江湖中所崇尚的率意人生的最高定律。她還是一個“一切景語皆情
語”的高手﹐愛得明媚﹐恨得綺麗﹐將理不清頓不脫的人生化解為一次乘興而來
的旅程。正是因為有了敏敏這個蒙古蠻子﹐張無忌這小子沒有白白受苦﹐終於修
成了正果。我等在釋然一笑之後﹐卻又轉而不忿﹐艷羨起張無忌專美的洪福來了。
金庸是這樣的偏愛趙敏﹐在半部倚天的字字句句當中﹐處處可見對她的縱容。
然而造化就是要鐘神秀﹐像那些天才的誕生﹐神器的出世﹐燦爛的夏花﹐以及瑰
麗無匹的愛情一樣﹐這些事往往都很沒道理﹐它們都是造物主設下的難解的謎題。
所以有了敏敏的明眸皓齒﹐在真真假假的歷史中驚才絕艷﹐傾城一笑。在盡棄繁
華之後﹐讓我們重新審視這個溫熱的身子和裡面怦怦跳動的心臟吧﹐且與她一起
騰入萬千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