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十歲,北境之北,大荒(2)
隔日繼續北行。趕路時唐柯德將手伸至馬匹的顴骨處,查看其脈搏數是否為自己的一半、
體溫是否稍熱於手掌、呼吸節奏的平穩程度、以及行走時四腿有無異常。
看來一天睡兩時辰的趕路行程,對馬匹影響不大。
除了確認馬匹的健康程度後,他不時回頭觀察劉老與劉政的狀況:隊伍中間的劉老一改渡
河前的悠然鎮定,現在多眉目深鎖、心不在焉地騎馬,墊底的劉政依然與他怒目相瞪、甚
至拿雞毛小事與他爭執;稍後,劉老與唐柯德偶爾會以簡單幾句聊起各自的過往,劉政則
不時跑離隊伍,到起伏的平原高處眺望;最後,兩人均沒有其他交談與動作,惺忪雙眼半
瞇半睜,面無表情地沉默向北。陽光將隊伍影子三番兩次地前後拉扯,幾輪汗水的乾濕,
三人的臉與手腳都浮上一層白濛。儘管飢餓難耐、偶爾出現幻覺,將一望無際的草原看作
石林頂上的無邊雲海,唐柯德不慌不亂地調勻呼吸,肩臀腳一線坐挺,盡可能以平穩的身
子減少坐騎負擔。
他想到那曾經帶頭衝鋒的身影。
有人帶頭,後人才會安心、才有能追隨的步伐。
...
正午,一成不變的平坦草原上出現一處令人匪夷所思的人造建物,其遙遠的後方由山巒佔
據地平線的一小角。二層樓高的建物平台外觀暗紅、四邊等長、四角方正,但周圍散布不
知何用的圓形柱洞。平整光滑的平台長寬超過七丈,但依舊較下層基部小,足見其規模之
大。
平台上空無一物,三人只看見一具羊的骸骨。
「狼會把羊吃掉後把骨頭擺好擺正?」唐柯德一奇。
得把這事記下,入會時多一個能呈現的資料。
「這裡是古早先民用來祭祀的遺址,名為龍城。」劉老語氣波瀾不驚,並蹲下撿起一塊陶
器碎片,「先民相信曾有龍墜落此處,於是興建龍城。這幅圖樣叫西龍騰飛。」他將碎片
拿給唐柯德與劉政看,上頭的圖樣貌似一條海蛇,頸處有對短翅,同樣是飛翔樣貌,卻是
頭朝後方,與唐柯德看過的文獻完全不同。
應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驚喜,唐柯德卻是恐慌與心虛。
龍城?怎麼完全沒聽過?我竟然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我從西疆回來後在忙些甚麼?
「這龍城怎麼回事?可真有龍?」唐柯德咬字時差點嚼斷舌頭,談吐中他壓不住喜悅與驚
懼。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劉老回答地沒頭沒尾,「遠古的詩詞散落各地,
可惜真實的歷史只在斷簡殘篇中揭露一角。這是匈奴的龍城,不是我們祖先的。」
詩詞!是了,不只山海經與各種誌怪文獻,其他文學作品都可能有線索。
怎麼沒想到?我該想到的!
唐柯德迅速意識到自己的慌張,他緩緩做幾口深呼吸,穩定心神。
先穩住,控制情緒。
「既然有供瞭望的平台,那我們休息一會。」唐柯德隨口胡謅一個理由。劉老與劉經身心
疲累,便不加思索地接受提議,窩在建築台基的凹溝處躲避烈日、沉沉睡去。馬匹有些不
安,但被拴住了也無法跑走。
乾脆避開烈日,夜晚趕路。
心裡有底的唐柯德精神抖擻地四處查看。他蒐集陶器碎片,檢查建築上是否有刻痕、測量
台基精確長度與紀錄建材種類,鉅細靡遺地紀錄這處遺址的特性與構造,並成功拼湊出兩
件不完全的陶器。
許久未感受的興奮讓唐柯德一抬頭時便是黃昏,此刻劉老與劉政也已醒轉。看到唐柯德手
拿的石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數字與詞彙,劉老提問,「研究龍城?」
「是。」唐柯德經過一番考量,決定簡述行會裡沒人相信的故事,「六年前,三十人的隊
伍,我因著對龍的興趣而報名擔當腳伕。隊伍對西疆的混亂早有準備,卻不知惹上誰的仇
家,出了西疆依舊截殺不斷,在最高峰的山腳下又遭遇雪崩,只有我僥倖生存,只得一人
登頂。」
「不是看其他人罹難,你溜回來?」劉政的精神回來了。
。
唐柯德對劉政的酸語置若罔聞。
「為什麼要登頂?」劉老提問,「看到同伴都死去,一般人會害怕吧?」
「當時我在找龍,不怕。」
唐柯德正要詳述高聳入雲的雪峰時,一聲悠遠長嘯的狼嚎響徹晚霞、宛如眾星拱月般點燃
戰火,隨後同伴的呼應占據一整片地平線。
我耽誤了。
「拋棄所有負重,逃!」
...
三人四騎不斷往北飛奔,景物迅速向後方逃離,被劈開的風狠狠阻礙他們的行進。唐柯
德的騎姿好比猴子,上半身盡可能蜷伏在馬首後方以減少風阻;臀部懸空,雙腿不是搖晃
在馬鞍兩側,而是穩穩蹲踩在馬蹬上。
「模仿我!」唐柯德大喊,轉頭用餘光確認後兩人尚未掉隊,稍稍拉扯韁繩,將馬頭一點
一點調轉向兩座山中間的平地。
兩時辰後,一行人駛入山坳。後方狼群如唐柯德所料匯集成一線,如此一來即使一人被迫
下馬殿後,也能「一夫當關」而阻擊狼群。
豈料兩側山區傳來回應的狼嚎,身後狼群竟動員山上所有狼隻通緝唐柯德一行人。就像即
將閉合的閘門,左右兩側各有一隻狼群自山坡直奔而下,夾殺帶頭的唐柯德!看著灰點化
作灰影,模糊的狼身幾息之間在眼中化作清晰的狼牙,唐柯德抽出佩刀,蹲站在馬鞍上,
正要跳撲一斬。
專業的探險家可不會讓雇主死,即便得下馬斷後!
兩箭自後方飛出,一左一右各透穿狼的頭顱,兩側狼群馬上有混亂的跡象,一瞬間的緩速
讓急奔的馬隊脫出包圍網。
「別幹傻事!」隊伍居中的劉老吃風大喊,「繼續帶路!」
又有幾撥狼想故技重施,卻一一被劉老狙擊。不甘心的狼嚎在山間迴盪,層出不窮的襲擊
就像是連環相扣的埋伏,然而看似四面八方圍堵的死局,唐柯德卻聽出蹊蹺。
東北一側的回應較少。
唐柯德果斷再次將馬頭調轉,放棄平坦的山坳而往上坡攀跑。儘管殿後的劉政曾一度被追
上,但唐柯德等三人終究拉開與眾多狼群的距離。
直到弦月落下,狼群的追擊依然鍥而不捨。雖然馬隊成功與狼群拉開距離,但後方間斷的
狼嚎如鬼魅般尾隨不散,兩方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唐柯德同樣感到體力衰勞。急遽跳動的心臟正透支每一絲身藏體內的精力,四肢與顏面的
汗水化為冷冽利刃刮在他的皮膚上,施力整夜的大小腿已經痠麻到沒有任何感知。
連我也如此,何況劉氏兩人?
唐柯德一行人即將跑出山區,卻見到山坡上一處炊煙裊裊,並傳來廝殺聲。
原來這裡的狼群被另一批人引走。
我該繼續前行,還是救援?
生命與慾望在腦中激烈辯論,直到他想起同行間津津樂道的佚事中,那些偉大的探險家鮮
少放棄隊友。
前人的作為決定後人的方向。
唐柯德駕馬直奔過去,看見營火搖曳下馬屍橫地,散落馬屍的中央是四隻狼正圍堵一處洞
口,山洞口裏頭是兩名持長矛的年輕少男少女,兩方對峙的中央推滿人與狼的斷肢殘骸。
唐柯德正抽刀喊殺之時,那幾隻狼發現他們的到來,識相地各自逃竄。
看到全身發抖、滿臉驚恐的兩位孩子,走出山洞口時還小心翼翼避開親人的屍體時,唐柯
德這才發現他們跟打聽到的並不一樣。
原來蠻族跟我們一樣,都會害怕。
劉政呼嚕嚕地叫嚷起來,待到兩人迅速翻上備用馬匹的馬背時,唐柯德這才理解劉政會說
蠻族的語言。
「走!」眼見又耽誤不少時間、唐柯德一扯韁繩,正要再度前行時候…
回頭一看,那四隻狼竟繞了一圈回頭襲擊位居隊伍後方的劉老!
「爹!」劉政一刀兩劈,兩狼瞬間沒了氣息,逼退另外兩狼,但劉老馬匹咽喉已斷,他本
人的左腿則被撕扯下一小半部,血流如注,紅裡見骨。
「啊啊啊啊!」劉老握著左腿止不住地喊叫,鮮血在他的抖動中不斷洩出。
「劉政你壓住他!」唐柯德迅速下馬,將還魂草的藥膏一股腦兒全塗在他腿上止血,隨手
撕塊布包裹在傷口上後、拿刀鞘當作木板固定傷口、再撕第二塊布捆住刀鞘,以固定受傷
處。
拉不下臉叫劉政把那兩人趕下來。
「劉政你去搬救兵!」唐柯德從屍體遍地的蠻族營地中搜出一綑繩子,把劉老綁在自己的
坐騎上。「出山區就能找到蠻族的牙帳,再回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