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十四歲,南域,蒼崖(1)
今日,村子來了一名旅人。
外來人並不希罕,村子偶有年輕人遷入遷出。遷出的乘載夢想希望,遷入的滿懷憤恨不平
,甚至有些逃跑後再被隔壁鎮上的兵隊強押回來。儘管如此,後者的躁動終究會被漫長的
時光所安撫,去學著記住村裡三十戶每位村民的姓名,在梯田裡徒手插秧採茶,哼唱此處
特有的調子與旋律,並在下一個自己來到時,接下安撫鼓勵的角色。村子正因為接近原始
的樸實與偏僻而與世無爭,村民少有紛爭、夜不閉戶。
閒恬的生活總會在人們無聊時發生點甚麼,成為他們夜間飯後閒聊的話題,並揉合自己的
想像與意見反覆提起,直到村裡的大家都背得滾瓜爛熟。
而這位旅人帶來的新奇足以讓村民談一整年。
...
他身形略顯魁武,面容有些兇悍但笑起來卻是粗獷豪邁,黝黑堅韌的手臂小腿上像是縫滿
補丁的舊衣裳,身上袍子磨褪的不成顏色,卻依舊完整而更顯其耐用。他那寬厚的腰帶上
繫有佩刀、匕首、磨刀石、竹筒、火石,和更多村民沒看過的工具,活似長腳的五金行。
他背後扛著一大袋行囊,裡頭除了簡單鍋碗,竟還有一大綑布、紙筆與染料。
「有位富有的老頭不良於行,見我四海為家,便商量好買我看過的景色。」那旅人的聲音
飽滿宏亮,中氣十足。今次為了貴村東邊的蒼崖,得叨擾貴村一晚。在下無以為報,不如
說些故事給大家解悶?」
「貴村?」年輕的村長啞然失笑,「您的說法太抬舉了,我們村子簡陋,連名字都沒有。
蒼崖確實離本村很近,往東穿過一座林子就到了。」
「以前在下也不懂這邊的好,跟多數人一樣。」旅人很誠懇的解釋,「但來過才知道,這
兒人情味濃,最有家的味道。」
傍晚,村民打聲招呼後便進村長的家與旅人套近乎,聽著旅人聊起遠方無垠大洋的漫天飛
魚和水下叢林,平坦原野上群群牛羊與牧民的酸奶招待,高聳山脈頂端的白雪皚皚和萬物
無聲的寧靜,以及滿山遍野的石柱石林與穿透薄霧的第一絲晨曦。不一會兒,村長家門外
窗邊均是前來聆聽旅人故事的村民,旅人也不再以講述自身經歷為主,多的是回答村民的
好奇與疑惑,並時常問及村裡的大小事,還示範一套練體養身的拳法。
午夜時分,旅人略顯困乏,見狀的村長趕緊將閒雜人等驅離,留給旅人一夜清靜。
...
隔日,名為溫文的年輕村長親自送行旅人。
「一早便聽孩子們嚷嚷要遠行。」溫文和藹說道,「您講的景致十分精采,連我都有些坐
不住。」
「若非事務纏身,在下倒希望能在貴村坐久些日子。」旅人爽朗大笑。
出村子後,溫文從袖中掏出一小香包與備好的針線,背對著村子以快捷的手法於懷中縫一
「祿」字在包上。
「材料有限,只好拿,孩子們的香包將就。手藝有陣子沒用,生疏了。」溫文語氣有點支
吾,「老父親剛打一套您昨晚的拳法,血氣舒暢,很是高興。」
旅人瞧著他一針一線將「祿」縫上後,平凡的香包竟似有仙氣繚繞,安詳舒適之感沁人心
脾。
「村裡的人知道嗎?」旅人壓低聲問。
溫文搖頭,「用了不好看,還惹尷尬。」
「沒想過離開嗎?」旅人以蚊聲詢問。
「再一陣子吧,這兒請不到傭人。」
旅人滿臉敬佩,深深作揖,接下溫文的禮物後啟程。
...
城市裡的商家都願意高價聘僱「祿」來沾添好運,他卻自發留在窮山惡壤裡。
唐柯德在進入林子前回望一眼,發現村長還在目送著他。
村長的身影與數年前的戰友重疊,他們四人無一不用自己的壽命造福他人。
都是偉大的人。
「謝謝!」他小心翼翼將香包繫在脖子上後,雙手大力揮舞,像極落日時分、嬉戲的孩童
依依不捨地與玩伴道別,村長同樣雀躍不已地揮手回應。
他羨慕我遊覽山川豪放不羈,我倒羨慕他妻老同堂喜樂安康。
唐柯德繼續他的行程。此時朝陽昇起不久,斑駁葉影晃動泥面的明暗,撲面而來的濕涼,
醒神卻又不足以讓人打顫。
他手持鐵拐平地撥打著草叢探路驅蛇,敲打的旋律搭配嘴上哼的小調,隨口唱起從昨日聽
來的山歌。
「水邊的姑娘哎呀呦,衣裳被叼走啊呀呦……」
林子漸疏,風味漸鹹,灌木與矮草取代拔高的樹林,淡藍的天與湛藍的海從寥寥數枚碎片
拼湊成完整的景緻,連接著海與人的是弧月彎的沙灘,整幅畫面便以一直一曲線等劃出天
海沙三種風情,由岸邊戲水振翅的鶴群一併連串。自右延伸,翠綠的陸與藍天交接,沙灘
的彎鉤與天際終連成一線;自左延伸,該有的對稱美卻被一突兀的山頭橫斷。這山丘隆起
地莫名,丟下數塊稜角未磨的溪岩於沙灘與沿海,還突出一角灰白的懸崖於海面上,狠狠
踩斷陸與海的平衡。這懸崖本身就是個斜坡,只有最高處被海三面包圍,其基部有數顆礁
岩半露於水面,從側面遠看到像是礁岩堆厚懸崖的末端。
唐柯德歪著頭看,崖頭果真有點像個大鼻子,只是整體山崖有些矮小,大約十幾層樓高。
叫白鼻崖更傳神。
這裡是不是也被祖先找過了?
「角度不錯。」他從包裡拿出紙筆,蘸點蓼藍粉與藤黃泥,勾勒出數道輪廓。形狀似像不
像,唐柯德連畫幾張,但總不滿意。
劉老難搞,畫意象不行,畫逼真又嫌沒氣勢,這回蒼崖要我怎辦?
畫個白鼻子行嗎?
直到太陽從眼前跑到身後,他才回神。
差點忘自己的事。
唐柯德把背上的一綑布攤在地上。這塊粗麻布有一張床面寬大,四角各打個鐵環繞穿過去
。鐵環穿過的不只是布,還有上頭一張諾大的紙。
那是華夏大陸全貌,布滿記號、圈叉與小字的地圖。
「蒼崖抵達。」他在地圖一處畫撇。「相傳 『雷劈蒼崖龍起立』,但願此言不假。」
這裡沒可能吧?
「雲霧稀薄,毫無降雨徵兆,何況打雷,看來得耗上一陣了。」他咕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