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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誰入地獄
回到宣平坊,程宗揚立刻閉關,在靜室盤膝而坐,展開內視。
丹田內氣旋膨脹如同球體,睽違已久的陰陽魚也出現在氣旋中,在氣海內活
潑地游動著。
獨柳樹下的經歷如同一場夢幻,氣海內滿溢的真元卻做不得假。
程宗揚雙手左右按在地上,真氣猶如長溪,依次湧入手陽明、少陽、太陽;
足陽明、少陽、太陽;陽維、陽蹺諸經。
自從與王守澄交手時逆行九陽神功,自己經脈的暗傷就一直未癒。大寧坊一
戰,被觀海自爆屍傀阻塞生死根,再度傷上加傷。與窺基交手時,已經是強弩之
末,全靠南霽雲和吳三桂給力,自己硬撐著才沒倒了架子。
這次獨柳樹渡來的死氣,不啻於久旱逢甘露,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雖然生
死根內詭異的寒氣尚在,不能說已經恢復全盛,但至少有了自保之力,即使正面
對上窺基,也敢放手一搏。
七顆光球逐一浮現,又漸漸收斂光芒。陽剛而暴烈的九陽真氣回歸丹田,氣
旋隨即逆轉,變得幽深難測。
陰寒的太一真氣湧入生死根,嘗試化解屍傀的寒氣,但看似相同的兩股寒氣
涇渭分明,反覆衝擊也只化解少許。
觀海這該死的妖僧!
程宗揚無奈收回真氣,然後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目。
他盤膝坐在地上,手肘支著膝彎,一手用指背摩挲著下巴。
讓他困惑的是,那棵獨柳樹到底是個什麼存在?
六朝各種靈異,乃至詭異的事物自己也經歷過不少,雖然一棵柳樹能跟自己
產生感應,這事怎麼看都不科學。但這個世界如果真能用科學解釋,袁大科學家
也不至於到處吃癟,一身科學知識,最後混到要靠算命伎倆餬口。
假如獨柳樹生而有靈,是一棵能吸收死氣的老樹精,當自己出現在樹下,它
感應到自己體內的生死根,主動送出死氣,又及時停止——這怎麼看都是善意。
可老樹精為何要對自己表達善意?
而且表達善意之後,為什麼又不再跟自己交流了呢?
是因為溝通條件有限,還是僅僅因為它不想理會自己?
沒道理啊。
看來得找個機會,再去獨柳樹下試試。
程宗揚站起身,推開窗戶,往外看去。
聽到靜室的聲響,外面知道他已經閉完關,敖潤在外面道:「程頭兒,有個
和尚求見,說是娑梵寺的。」
娑梵寺?信永?
「讓他進來吧。」
片刻後,一名肥頭大耳的和尚踏進房內,雙手合什,深施一禮,「侯爺吉祥
如意!」
「信德?你怎麼來了?」
程宗揚認得他是娑梵寺的掌油僧,信永的鐵桿。
「師兄交待,」信德小聲道:「寺裡有點事,請侯爺無論如何過去一趟。」
「什麼事?」
「要命的事……」信德湊過來低聲說了幾句,然後苦著臉道:「信永師兄實
在是沒轍了,才求侯爺幫忙,給拿個主意。」
程宗揚半晌才吐出來一個字,「幹……」
曠野莽莽,四望無人。程宗揚壓了壓氈帽,然後縱馬馳下山丘。
南霽雲目標顯眼,這次沒有隨行,而是留在曲江苑,以備接應。程宗揚只帶
了杜泉和獨孤謂這兩個長安的土著,三人都貼了鬍鬚,用黃連水塗了皮膚,換上
半舊的布衣,打扮成做買賣的商販。
長安城此時已經徹底亂了套,各坊都有賊人攻殺不斷。左右神策軍只守著各
處城門,防備亂黨逃脫,對坊市間的亂象既無心理會,也無力處置。
程宗揚有仇士良的令牌在手,自然暢通無阻,但在城內還是遇到了些麻煩,
一夥蟊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攔路打劫,被南八一喝,才作了鳥獸散。
從曲江苑到娑梵寺,一路都是田地。信德傳完話,便去了延福寺,免得被人
盯上,露出馬腳。三人一路疾行,終於在午後趕到寺前。
信永在山門外翹首以盼,遠遠看到三人的身影便揮舞起手臂,殷切地叫道:
「菩薩哥哥!」
「別廢話!」程宗揚快馬趕到,壓低聲音道:「李訓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信永領著程宗揚來到僧捨,把舍內的小沙彌趕出去,然後親手奉上香茗、茶
點,又點了支淨香,這才坐下說道:「我也慌啊。李相爺昨晚在野地裡頭待了一
宿,天不亮就過來叩門,一見著我就跪下了,說是走投無路,要我給他剃度。」
「把我給嚇的啊……」信永摸著珵亮的光頭,一臉唏噓地說道:「蛋都提溜
著。」
「……你們禪宗的和尚都這麼說話的?」
「見性成佛嘛。機鋒,機鋒。」
「他人呢?」
「後頭呢。」信永為難地說道:「菩薩哥,我這心裡頭七上八下的,沒個穩
妥處。畢竟我小廟如今也算家大業大,上上下下總有千把大活人張著嘴,嗷嗷待
哺的。李相爺說是得罪了宦官,求個活路。可就算藏在山裡頭,也不牢靠,萬一
哪天走漏了風聲,這廟沒了,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你一個和尚還列祖列宗,怪不得天竺那一派不認你們。
「你還真打算收留他?」
信永摸著光頭,苦著臉道:「我這不正犯愁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何況他都求到門上了,我還能把人推出去?那不是害人嗎?可我寺裡頭也是人命
啊,我自己亂髮好心,萬一倒霉也就算了,連累滿寺的僧眾跟著我沒了結果,罪
過就大了。」
「老永啊,你不是這麼迂腐人啊,真為這個犯難?」
信永道:「就知道瞞不過菩薩哥。我是這麼想的,那位畢竟是當朝宰相,又
是因為宦官犯的事。我要是閉門不納,娑梵寺的名聲可就臭了,外人再提起來,
準沒好話。咱們宗教界,吃的就是名聲飯。有名就有錢,有錢就能弘法。反過來
說,名聲壞了,我們禪宗還有什麼混頭?菩薩哥,你說對不對?」
程宗揚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還有嗎?」
信永眼巴巴看著他,「到底是條人命。」
「你自己都有計較了,還找我商量什麼呢?」
「我心裡頭不妥當,就是怕。」信永涎著臉道:「菩薩哥,你給我指指路,
我就信你!」
「李訓知道我要來嗎?」
「我沒跟他說。你要見他,我這會兒就叫人。我是想著,咱倆先碰碰頭,商
量商量,怎麼弄個妥當的法子。」
「你說的妥當,意思是人也救了,也不得罪宦官?」
信永一拍大腿,「就是這個理!」
「是個屁!你要這麼想,趕緊把廟產分了,大夥兒各奔生路。」
「佛曰天無絕人之路啊。」
「那是佛說的嗎?」
看著信永一臉乞求的表情,程宗揚歎了口氣,「算了,我先見見他,問清楚
再說。」
「成!」
信永去後院帶了人過來,然後掩上門,親自守在外面。
程宗揚搖了搖頭,信永不是怕事的人,不然也不會把李怡藏在廟裡。他有的
沒的扯了一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知道些內情,拿不準李訓跟自己有沒有過節,
才借口找自己討主意,把事交給自己。胖和尚也算是有心了。
李訓已經換了布衣,烏紗帕頭也換成半舊的布巾,打扮成蒼頭的模樣。只不
過他養尊處優慣了,雖然面帶驚惶,但頭臉油光水滑的,一看就不是整日操勞的
僕役。
進門打了個照面,李訓頓時一驚,「程……程侯?」
程宗揚放下香茗,絲毫沒有讓座客氣的意思,「嚇了一跳?看來你也知道李
昂算計我了。給我說說,你們為何存心害我?我怎麼招惹你們了?」
李訓侷促地挪了挪腳,然後猛一抱拳,長揖到地,「程侯見諒!實是鄭注那
廝鼓動聖上,說太真公主有意程侯。程侯身為漢國重臣,勢必不會入贅,萬一太
真公主外嫁,將不利於大唐。」
「怎麼對大唐不利?楊玉環嫁給我,漢唐結親,不是兩利嗎?和親這種事,
你們唐國又不是沒幹過。」
「若是宗室,我大唐自然樂見其成。可太真公主乃是鎮國大長公主……」
「她要是外嫁,你們唐國就鎮不住了?」
「程侯明鑒,太真公主委實不能外嫁。」
「原因,我要聽聽你們心裡頭到底是怎麼想的。」
「回程侯,實乃……先帝之時,有仙人降諭,楊氏女當為公主,守貞明志,
奉道護法,以待仙緣。」
「事到如今,還藏頭露尾?」程宗揚冷笑道:「看來你挨的那一拳,還是輕
了。」
李訓臉色紫漲,最後頹然跪倒,嘶啞著嗓子道:「待死之人,有眼無珠,終
為天下所笑。實不相瞞,聽聞公主有意程侯,聖上便動了殺心。但太真公主已值
芳齡,即使沒有程侯,到底難免懷春。鄭注……」
「呯」的一聲,程宗揚將茶盞摜在地上,瓷片紛飛,喝道:「到底是誰?」
「是我……」李訓以頭搶地,「是罪臣引來窺基。原想著為主分憂,除此後
患。」
「果真是你嗎?」
李訓愕然抬首。
「是誰告訴你,窺基有灌頂秘法的?他是大孚靈鷲寺沮渠二世大師親傳,私
下研習蕃密秘法,外界沒有多少人知道吧?」
李訓怔了半晌,然後倒抽了口涼氣,「是魚弘志!他說,說魏博的樂從訓入
京,就是跟窺基修習秘法。」
程宗揚冷冷看著他。這蠢貨顯然是被人當槍使了。魚弘志作為李昂的心腹,
天天圍著李昂轉,卻絕口不提,反而借他的嘴,引誘他去給李昂和窺基牽上線。
從一開始,魚弘志就操著心思,把李昂、楊玉環,甚至窺基都算計進去。偏偏李
訓這蠢貨就這麼好使,不但賣力給窺基牽線,還控空心思爭功諉過,起事在際,
硬是將鄭注排擠出去……
程宗揚皺起眉頭。鄭注真是被李訓排擠走的嗎?還是他故意引誘李訓生出獨
佔功勞的野心,然後順水推舟,將事敗的關鍵都推到李昂和李訓這對君臣頭上?
鄭注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借宦官起勢,成為李昂的心腹,轉臉便將薦主王守
澄棄若敝屣,為李昂謀劃誅宦。佈置妥當之後,又脫身從漩渦中跳出,冷眼旁觀
誅宦事敗。轉過頭接著去勾搭楊妞兒,說什麼女帝當朝。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楊玉環若是真信了他的鬼話,以異姓公主的身份問津帝位,必然要跟唐國的
宗室、大臣、乃至群宦反目。李昂與李訓等一眾大臣已經輸得不能再輸,楊玉環
再跟宦官鬥得兩敗俱傷,唐國中樞等於徹底廢掉。到時候還有實力問鼎天下的,
便是……藩鎮!
程宗揚深吸了一口氣,「你們跟窺基合謀,樂從訓又在作什麼?」
李訓苦笑道:「罪臣原本想引魏博牙兵助陣,可樂從訓臨陣背約,不但沒有
出兵討逆,反而搶先逃脫。」
「你們是怎麼定的約?」
「樂從訓借口返回魏博,暗中帶領親信牙兵,事先躲藏在大寧坊內,約定早
朝時率兵入宮,誰知卻失期未至。」
「大寧坊?渾家?」
「是。他與渾家的家主,都是窺基門下,有些交情。」
所以把渾家滅門的是樂從訓?這傢伙簡直是瘋狗!
程宗揚這會兒真是服了。從上到下,參與誅宦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李
昂信心滿滿的誅宦奪權,就好比駕駛著一輛外表光鮮的破車,長鞭一揮,原以為
齊心協力的馭馬奮然揚蹄,誰知卻是各奔一方,彼此間還相互撕咬。皇權這輛破
車立刻散了架,讓李昂狼狽跌落塵埃,一跤摔得筋斷骨折,再無法翻身。亂奔的
馭馬各自撒歡,活脫脫就是一群失去籠頭的野馬。倒霉如李訓,乾脆一路奔到廟
裡,都想要落髮了。
程宗揚熟視李訓良久,「你想活命?」
李訓慘然道:「螻蟻尚且偷生,罪臣有負君王,本該以死贖罪,只是……」
「只是被李昂指斥你謀反,使得你灰心喪氣,也顧不得為主盡忠了?」
李訓垂頭不語。
程宗揚輕飄飄道:「你兒子已經死了。」
李訓露出震驚的眼神。
「他寫了服辯,自承跟你密謀,私刻玉璽,圖謀篡位。因為交不出玉璽,被
推事院的人拷打致死。沒抓到你這個主謀,那幫宦官拿府上的家眷大肆報復,聽
說將令媳跟令公子的屍首頭腹相對綁在一起,搜查藏在她體內的玉璽。」
李訓臉色又青又白,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血來。
程宗揚冷冷道:「我不會救你。因為你不值得救。你這條命,本該留在大明
宮的含元殿上。」
「光鐺!」程宗揚把一柄短刀丟到案上,然後推門而出,「信永,外面誰來
了?」
信永肥臉上濕漉漉的,全是冷汗,「來了一幫太監,指名要見我,菩薩哥,
他們不會是來抓我的吧?」
「別怕,你跟窺基又尿不到一壺裡,你怕他們幹嘛。」
信永鬆了口氣,「那就是沒事了?」
「能有多大的事?看把你嚇的。好了好了,讓人給你準備好衣裳食水,再找
根繩子把你綁好,跟他們去坐牢吧。」
「啊?」信永渾身的肥肉都顫了起來。
「這可是個機會,正好解決掉李訓的麻煩,也不用壞了娑梵寺的名聲。」程
宗揚提醒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看你能不能豁出去了。」
李訓拿起短刀,手指哆嗦著抵在頸中,試圖就此了斷,卻抖得使不上力氣。
忽然「呯」的一聲巨響,房門被人撞開,幾名黃衫黑帶的內侍蜂擁而入,像
見到獵物一樣,獰笑著圍了上來。
為首那名年輕的宦官分外眼熟——昨日自己被聖上喝斥謀反時,正是他一拳
打在自己胸口,將自己毆至昏厥。
李訓手指一顫,短刀「鏘鎯」一聲掉落,整個人頹然坐倒在地,渾身再沒有
一絲力氣。
「果然是李訓這狗賊!」
卻志榮大喜過望,興奮地指揮一眾內侍將這名漏網的宰相捆綁起來,怕他自
殘,連嘴巴也一併塞住,像拖死狗一樣拖到門外,迎面便看到神情凜然的信永方
丈。
「阿彌陀佛,」信永誦了聲佛號,肅容說道:「請恕貧僧繩索在身,難以施
禮,罪過罪過。」
卻志榮大笑道:「方丈何必如此?這回咱家拿下李訓這亂黨的賊首,都是托
方丈的福啊,哈哈哈哈!」
「出家人不打誑語。」信永語帶愴然,「貧僧出於悲憫,原本有意收留這位
施主,諸位內臣突然登門,令貧僧措手不及,雖然罪行未彰,問心實已有罪。」
信永踏前一步,痛聲道:「地藏菩薩有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衲子犯
法,罪加一等!還諸位請將貧僧一併帶走吧。」
「哎喲,方丈,論跡不論心的事,你這是何必呢?」
卻志榮連連推辭,這位品德高潔的方丈卻堅稱有罪,寧願一同坐牢。
程宗揚立在塔上,看著下面把自己五花大綁的信永和尚,覺得眼都快瞎了。
信永這手藝也不知道是在哪兒學的,竟然用的龜甲縛,還他娘的用的紅繩,
胖和尚肥嘟嘟的身子被繩子那麼一綁,紅繩肥僧,那畫面簡直沒眼看……
「程侯,他們為何要將方丈大師也綁了去?」
程宗揚看了看神情驚惶的光王李怡,安慰道:「信永方丈心懷慈悲,自願下
地獄普渡眾生,這是要成佛啊。」
李怡扶著欄杆,指節捏得發白,聞言只勉強笑了笑,眉宇間的憂懼卻揮之不
去。
「你那位皇兄被閹奴關在蓬萊秘閣,形同囚徒,再想暗害你也無能為力,光
王殿下,可想回去?」
「不忙,不忙。」李怡連連搖頭。
「也好。等風波過去也不遲。」程宗揚拍了拍李怡的肩膀,「君子不立危牆
之下,先保住性命,再說其他。」
李怡感激地說道:「多謝程侯照拂。」
「別謝我,要謝還是謝你姑姑吧。」
「……太真公主是我阿姊。」李怡弱弱地說道。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弄差輩分了,忘了李炎他們是你侄兒。總之再安心住
幾天,信永也交待了人照看,你就放心吧。」
…………………………………………………………………………………
卻志榮平白撿了一樁大功,唯恐被人搶在前頭,一路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城,
去向乾爹報喜。
結果到了宮中,卻沒見到自家乾爹。問過才知道,乾爹傍晚時匆忙去了蓬萊
秘閣,似乎有什麼要事。
皇上還在秘閣,要緊肯定是要緊的。不過捉拿首惡這種大喜事,可得早早稟
報乾爹,將功勞拿到手才是。
按照宮裡頭的規矩,外臣不奉詔不得踏入內宮,但卻志榮生怕到手的鴨子飛
了,索性押上李訓,興沖沖趕往蓬萊秘閣。
乘船穿過太液池,在碼頭登岸,便看到秘閣前立著一幫內侍,自家幹爹也在
其中,卻是在門前垂手而立,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卻志榮湊過去小聲稟報道:「乾爹,孩兒去娑梵寺請信永方丈,誰知老天有
眼,菩薩保佑,李訓那狗賊正躲在寺裡,讓孩兒逮了個正著!」
「唔。」仇士良悶聲悶氣地應了一聲卻志榮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他心下納
罕,雖然李昂才是作亂的核心,但謀逆這種罪名,無論如何也落不到皇上頭上。
亂黨的主犯,只可能是身為宰相的李訓。自己臨走時,乾爹咬牙切齒也要抓到這
該死的賊首,為何這會兒乾爹卻忽然態度一變,似乎不把李訓放在心上了?
「乾爹,李訓那死賊囚還在船上,要不要帶過來?」
「帶什麼帶?」仇士良不耐煩地說道:「老實在這兒待著。」
卻志榮正在疑惑,忽然聽得雲板聲響,數十名內侍前呼後擁,抬著一頂軟輿
過來。
輿上李輔國錦袍犀帶,白髮蕭然,一手轉著兩枚鐵膽,雙目似閉非閉。
仇士良上前一步,彎著腰,笑靨如花地說道:「王爺。」
李輔國眼皮一抬,雙目如同電光直射而過,然後眼皮耷拉下來,不悅地冷哼
一聲,「蠢貨!」
仇士良笑容僵在臉上,心裡又是憂懼又是委屈。自己一番辛苦,就算沒有功
勞,也有苦勞啊,怎麼就犯蠢了呢?
輿旁一名內侍扯了他一把,「愣著幹嘛?過來扶輿啊。」
「哎!」
王爺的親信程元振開口,仇士良一顆心終於落回肚子裡。他連忙應了一聲,
湊上去扶住軟輿。
撲面一股混著老人味的脂粉香氣,讓仇士良心裡直犯嘀咕,王爺這是用了多
少香粉,味兒太沖了……
軟輿直接送進秘閣,在一處亭子前停下,早有人鋪好絨毯,設案焚香,擺上
水晶碟,送來果品。
仇士良悄悄打量了一眼,郡王身邊扶輿的十幾名內侍,除了程元振,還有竇
文場、霍仙鳴,個個神光內蘊,修為不凡。相比之下,自己那幫義子義孫都跟廢
物一樣。
雖然外面都說一王四公,但仇士良心裡猶如明鏡,即使自己手下管著數千內
侍,還有神策軍,魚朝恩、田令孜他們也差不多,可一王四公的四公全加起來,
論人數能超王爺十倍,論實力,只能在王爺屁股後面吃灰。
不過仇士良沒有半點嫉妒,只有羨慕的份。博陸郡王歷經六朝,大內的好苗
子差不多全是王爺一手挑選調教出來的,連自己也受過王爺的指點。自己那點人
馬只能湊個數,王爺身邊的近侍,才是以一頂百的高手。
天色已暗,亭前點起燈火。李輔國抬了抬手指,幾名內侍提著一個人上來,
仇士良打眼一看,熟人啊,這不是田令孜那老狗嗎?
田老狗嘴巴被塞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淒慘的模樣看得仇士良都禁不住
手癢,恨不能也抽他幾記。
接著又一名太監進來,卻是魚弘志那小狗。這位聖上曾經的心腹面帶微笑,
恭敬地向王爺行了禮,然後退到一邊,禮數周全,挑不出半點錯處。
李輔國清了清嗓子,「議議吧。」
魚弘志道:「王爺,魚公還沒到呢。」
程元振抬手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讓你說話了嗎?」
仇士良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扭頭咳了一記。
李輔國點了點田令孜,「你先說吧。」
旁邊的內侍掏出田令孜嘴裡的布巾,用力太大,險些把他牙齒給帶出來。
田令孜下巴被塞得幾乎脫臼,乾咳了幾聲,才叫道:「王爺!饒命啊!」
程元振回手又給了他一個嘴巴,「說正事!」
田令孜號啕道:「都是奴才的錯!千不該萬不該,信了劉貞亮那混帳東西的
鬼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啪!」又是一個嘴巴,「讓你叫屈了嗎?」
「是是!」
田令孜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個乾淨,他在敬宗時極受寵信,把持朝政,靠著
打馬球定輸贏,將自家哥哥拱到西川節度使的位置上,他那位原本賣炊餅的兄長
陳敬瑄就此飛黃騰達。
陳敬瑄仗著田令孜的權勢,在當地為非作歹。因為前任西川節度使武元衡素
有威信,後來入朝為相,不少人跑到京城找武元衡告狀,敬宗駕崩之後,田令孜
寵信漸衰,為此寢食難安。最後一不做二休,趁著朝廷爭論對藩鎮用兵,派人刺
殺武元衡,嫁禍藩鎮。
誰知此事漏了馬腳,不知怎麼被藩鎮的人捉到把柄,以此要挾田令孜。雙方
你來我往,竟然越走越近,在平盧節度使李師道的慫恿下,田令孜背叛了一王四
公組成的宦官聯盟,瞞著李輔國,暗中向李昂效命。
但事實上,吳元濟給田令孜籌劃的是借刀殺人之計,先借李昂誅宦,除掉李
輔國、魚朝恩、仇士良等人,再趁李昂得意之時,送陛下上路,另外扶立一位新
君。
李昂登基,田令孜沒有混到擁立功勞,失寵也與此有關。另立新君,就意味
著田令孜立下從龍的首功。唐國的親王好幾十個,名義上都有繼位的資格,被擁
立為君,便是一步登天,恩情自然不同。
田令孜挑來挑去,選中了穆宗皇帝的親弟弟,當今皇帝的親叔,絳王李悟。
李悟與穆宗一母同胞,都是太皇太后郭氏所出,憲宗皇帝的嫡子。雖然郭氏
沒有被立為皇后,但盡人皆知,那是郭氏出身太過顯貴,族人權勢太盛,連憲宗
皇帝都有些忌憚。
單論身份,宗室諸王沒有比李悟更合適的了,繼位名正言順,而且絳王也是
個好玩樂的,比起當今這位躊躇滿志的聖上,顯然更好服侍。
田令孜押注絳王,對李昂更是刻意奉承,外面又勾結魏博、平盧、淮西這些
藩鎮,再加上自家的地盤西川,心思越來越大。
卻不料要命關頭,魚弘志忽然翻臉,從背後給他來了記狠的。田令孜苦心經
營,被一把翻盤,自己也淪為階下囚。
「奴才被豬油蒙了心,求王爺開恩,饒小的一命。」
「王爺明鑒,」仇士良道:「姓田這傢伙不老實。」
「你!」田令孜差點兒氣死,這時候跑來落井下石?你還是不是人!
「奴才真沒有背叛王爺,就是氣不過姓仇的奸賊!」
仇士良小心提防,還好,趁著大嘴巴子沒過來,趕緊說道:「我就是王爺一
條狗,你害我就是想害王爺!」
「啪!」這個嘴巴子到底沒躲過去,程元振啐道:「你也配!」
仇士良捂著臉,心裡卻美滋滋的。田老狗,看你怎麼死!
「說完了嗎?」
田令孜道:「奴才都說完了,不敢有半字虛言!」
李輔國開口道:「咱們都是給皇上當奴才的,效忠的只有皇上。說什麼對我
忠不忠心的,難聽。」
「哎,哎。」田令孜連聲受教。
「說來說去,都是些沒成事的瑣碎。我聽著,也沒什麼打緊的。」李輔國環
顧左右,「你們說是不是?」
一眾內侍連聲道:「是,是,王爺說的是。」
李輔國擺了擺手,「就這樣吧,去吧,下輩子注意些。」
田令孜臉上剛露出一絲喜色,聞言頓時像石化一樣,木在當場。
「舌頭先留著,一會兒好對質。」李輔國閉上眼睛,「小魚呢?」
魚弘志上前,一頭磕在地上,「奴才在。」
「帶下去,再淨遍身,一會兒過來回話。」
竇文場和霍仙鳴把面如土色的魚弘志拖走,卻志榮胯下一熱,卻是嚇得尿都
出來了。
接著外面又帶進來一人,李輔國道:「老劉啊,有日子沒見了,坐。」
劉貞亮冷哼一聲,「你如今身份高了,小的可不敢跟你同坐。」
程元振「呯呯」兩腳,將劉貞亮膝骨踢得粉碎,然後將他摁在椅上。
「來之前,我準備了兩條白綾。」李輔國道:「別想岔了,奴才可用不上。
你猜猜,我是給誰留的?」
劉貞亮額頭冒出冷汗,咬牙道:「窺基!」
「代先皇剃度,身份是夠了,但和尚上吊,未免難看。」李輔國道:「說說
吧,你這個太皇太后的老奴才,是怎麼背著主子,跟窺基勾結的?」
劉貞亮滿眼怨毒地盯著他,然後放聲尖笑,猶如夜梟。
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三集完
六朝燕歌行二十四,紫大已經將近完稿,只剩下細微調整,幾天內交稿沒問題,六月二十
九號衝刺,為了怕衝刺人太多,提前分流,希望大家盡早充值。目前缺額1005本,賣滿了
,二十九號直接上架。
第二十四集 今當升雲
第一章 請君授首
第二章 子夜歌殘
第三章 升雲之期
第四章 烈日骨傀
第五章 嬌女媚母
第六章 海棠無香
第七章 橫刀立馬
第八章 英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