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常(一)(2)
王五的房間跟其他人相比,非常空曠,除了牆角幾袋事物跟留有殘煙的香爐,就剩掛滿牆
上的面具們。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具,沒有瞳孔、頭髮、毛孔,只有五官的弧度與木質紋路
的膚色,卻足以體現最飽滿的情緒,它們如此地引人入勝、攝人心魂,一哭一笑的背後述
說人間百態,真實到讓人懷疑,究竟是不是由一張張活生生的臉皮,剝下來製成?
一鳴的來訪沒有驚動到王五。他選取牆上的面具,比對一鳴的表情,拿起、放下、拿起、
放下……直到他挑中一副表情作嘔的面具。
一鳴正上拉衣領,試著把口鼻掩蓋住。
「你該薰香薰過頭了……這些面具都是王亥風一個晚上做的?」
「對。」
一鳴拿身邊一個面具檢查,確實是地攤貨的製作水平,但憑面具後方的「人」字,用人的
五官、臉頰肌肉、眉梢甚至眼神演活超過五十種表情。
「學這些情緒有甚麼用啊?」一鳴隨口問。「你偷偷回西疆不就好了?」
「為了,混入,人群,回想,記憶。」
「很重要嗎?現在不是過得很好?」
「重要。失去,記憶,空洞,難受。」
「不至於吧,」一鳴不以為然,「每次來你房間,就像逛大街。一群人看你,怎麼會空洞
?」
沒有商品的大街,一鳴很快就感到厭倦。王五靜靜站在後方,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一鳴
不覺得尷尬,他習慣把王五當作樹木一般的存在。
「知道手勢嗎?」一鳴問他,「活用你的手臂、手腕、手掌……呃…身體其他部位,情緒
不只是表情,還包含你全身動作。有些動作本身沒意義,但…嗯……可以表態,表達你的
心情或意見。」
王五保持他一貫生無可戀的呆滯面容,一鳴分辨不出是真懂還是不懂,只見他併攏五指,
在腰間擺出一個橫切的手勢。
剛好是一鳴的身高。
「手指也很重要!」一鳴料他手的活動不靈敏,故意挑個難題。
果真,王五手指擺動起來就像是只有四個刻度的秒針,在攤開手掌和握緊成拳中間剩下另
外兩個角度。看簡單的握拳被他分成四個停頓動作,一鳴自鳴得意。
但不妨礙王五比出漂亮的中指。
「情緒才是重點!」一鳴想起他來的原因,「別管『意思』了,又不是演默劇。」
於是,王五起身,雙手叉腰、環抱胸前,腰部以上微微向後傾斜,以下刻意站出三七步;
眉毛擰在一塊,瞪大眼睛直盯一鳴。
「這是甚麼?」
「模仿。」
「好吧至少你知道我的意思。」
「挺好,比,面具好。」
「感覺呢?情緒可不是只有表情跟動作,你有沒有感到甚麼?」
「……開心?」
「這不是開心的表情跟動作。」
「可是,感到,開心。」
「真的?」
「假的。」
「欺騙十歲小孩好玩嗎?」
「好玩,有用。」
「甚麼有用?」
「似乎,感到,一點,開心。」
「我不會再上當。」
「那就,沒有,開心。」
「好吧,雖然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是不對的,但至少我們有個開頭。」
「你又,上當,嘿嘿。」
「這是你的死因對不對?」
「臭屍體,你又把自己勳太濃了,去棺材裡躺好。」錦眉摀住鼻子、突然從一鳴身後出現
,「鳴兒過來幫我忙。」
...
錦眉拎著裝有器官的罐子,看來是從盒子房間拿來的。
「不過是死人的一部分,勇敢點,學學風哥,一邊嘔吐還一邊幫我挖內臟。」錦眉笑說,
「待會蛻皮,你幫把手。這之後再蛻皮一次,我就不需要樣本了。」
「那……它們怎麼辦?」
「埋起來,入土為安。」錦眉收斂笑容,難得嚴肅一回,「人類滿嘴仁義道德,結果連向
死人學習都推三阻四。他們教我很多人體的知識,稱一聲老師並不為過。」
「以後你還能變回蛇嗎?」
「當然。」
「你有毒嗎?」
「上一個問我的傢伙,脖子上還有洞。」
「你能寫很多字,因為是妖嗎?」
「因為姊厲害。」
「說不過你。」
「姊好歹是百年大妖。」
「那怎麼不知道鎖骨該長甚麼樣子?」
「哼,毛沒長齊還說啥呢?」
錦眉的房間位於「仙」字古墓中「亻」的底部,布置跟尋常臥室沒兩樣。
錦眉移開石棺上的木板後,盤坐在石棺頭,一鳴則在石棺尾。石棺內部暖烘烘,一鳴估計
古墓裡最暖活的地方,就屬他跟錦眉房間的石棺床了。
她先將瓶罐裡的內臟取出,在手中把玩一會兒。一鳴撇過頭捏著鼻子,免得吸濃烈的血腥
味。
放回罐子裡後,她將華美的袍子脫至腰際,秀髮收束身前,在一鳴面前袒露上背,嬌柔的
胴體一覽無遺。白皙粉嫩的肌膚自後頸以下,以肩胛骨與背脊起伏的曲線為骨幹,鋪展成
一幅兼具麗質與妖嬈的身形。
她動作溫柔,自髮旋處剝出一層輕如蟬翼的透明薄膜。膜的形狀與她本人一樣,就像一層
平時不可見的表皮。
這時一鳴才了解這是她所謂的蛻皮。
「發甚麼呆呢?小兄弟。」如同她的動作,錦眉的嗓音輕巧而平穩。此時蛻皮小成,她的
雙手已到雙肩,後頸在失去那層薄膜後更顯光澤。「背部你來,動作慢些。」
她那溫潤的肌膚看似吹彈可破,但一鳴碰觸後,卻先發現比想像中涼。「畢竟是蛇妖。」
一鳴心想,同時小心翼翼地接下錦眉手中的薄膜。錦眉在前,一鳴在後,兩人四手順著身
形曲線,一點一點將膜自嫩膚上撥離。
「你的動作比亥風細膩。」錦眉誇獎,「別看他平時一副大男人樣,每次幫我忙都手抖。
跟你比起來,他才是小孩。」
一鳴不做他想,全神關注在手上動作。雖說她的身型穠纖合度,但順著背脊與腰際,一鳴
卻明顯感覺到她的內裡堅硬,而非外表上的軟嫩光滑。一鳴認為那才是真正的她,弱不禁
風只是她的偽裝。
直到腰際以下,一鳴的差事完成。「謝啦!」錦眉開心地說,但中氣不足。
「現在我打得贏你嗎?」
「怎麼?要欺負我嗎?」錦眉回眸皺眉,慵懶柔弱的嫵媚底下暗湧。
一鳴紋風不動。
「就這點,風哥比你好玩。」錦眉吃吃笑著,又回到平時的樣子,「現在對付成人有難度
,但搞定小鬼頭綽綽有餘。」
「哼。」
「去跟小蘿玩吧,我休息下。你假如肚子餓,小蘿房間裡有點心,藏在小紅罐子裡,拿的
時候可別她被看到了。」
...
「一…二…」
古墓結構中「亻」的狹長走道裡,小蘿努力站直、搖搖晃晃往岔路口前進,她的手臂不自
然弓起,腳板過於僵硬,顯示還沒擺脫幼年的習慣,有點像腿短的鴨子跑步。
「三木頭人!」
人音剛落,小蘿馬上變成人形看板,但看板抬起的右腳懸空,左右手一歪一正,樣子全不
對稱,平衡搖搖欲墜。
不服輸的她憋氣脹紅臉,在終點的男孩嘿嘿壞笑,嘴角還掛著芝麻屑。「你你你…」小蘿
指責卻礙於詞窮,說不出個意思。
「說啥呢?亥風沒教你嗎?」男孩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猶未盡。
「……你偷吃!不公平!」小蘿終於擠出正確的字眼,但一個閃神,身體往歪的那側傾斜
,她連忙把身子平衡。
「你動了!餅是我的,規矩就是規矩。」一鳴用鼻孔看小蘿,非常非常囂張,「我沒偷吃
,只是把芝麻粒黏在嘴角上,你看。」他把完好的肉餡胡餅拿在手上晃啊晃,那確實是完
好的。
小蘿惱怒偏又說不贏他,果斷恢復習慣的樣子四腳奔來。一鳴乾脆站著不動,給小蘿奮力
一跳後叼走肉餅、三口併兩口把餅塞滿口中。
「噗嗚,欺負人!」小蘿勉強講話,兩手趕緊把嘴裡糊泥塞回去,弄得油膩膩亂噁心一把
。「騙子。」
「哪有。」一鳴聳肩,「規矩就是規矩。你聽到三喊停,沒有就走過來,捉到我就有東西
吃,很棒的練習不是嗎?」
「小鳴,狡辯,壞人,壞遊戲。」小蘿難得講出一個有深度的詞語。
「這叫一根棍子一根蘿蔔。」一鳴振振有詞,「學堂教師最喜歡騙小孩的伎倆。」
小蘿滿手油膩,蹦蹦跳跳跑去廁所洗手,撇下一鳴一人。
由於小蘿本能討厭狹窄漆黑的洞穴,因此被安排在離出口最近的房間、「亻」中的上方端
點。她的房間跟其他的格局一樣,但最為雜亂:除了一鳴提到的事物,還有各式女孩子的
服飾、鞋履、茶具、圖畫書、文房四寶、鏡子、筆桿子被咬爛的炭筆……「這算藏匿嗎?
」一鳴搔頭,「說搬家還恰當點,東西比錦姊跟王五的加起來還多。
習字帖、文化課本、髮帶、騎木馬、娃娃、娃娃、更多娃娃……她房間裡連陀螺、毽子都
沒有,彈珠才一顆,偏偏最無聊的孔明鎖有三種款式,難怪小蘿整天找我玩。」
一鳴無意間看到習字帖跟彈珠,想到自己許久沒玩的遊戲。
這時小蘿跑回來了,雙手還沾著水,剛到在一鳴身上蹭。一鳴無奈,一邊跟她又撥又打、
一邊把厚厚習字帖捆成兩根棒子,用匕首在地面上刻個圓形與一條線,跟小蘿玩捶球。
小蘿有些猶豫,但像是回應一鳴的笑容,屁顛屁顛高興地跟他回到走道岔口。一鳴特意放
慢語速講解捶球的規則:站在線外面、拿紙棍擊中彈珠,讓彈珠滾停在圓圈裡。這可是個
技術活,力氣太大太小都會出圈,對小蘿來說,這是有趣的高難度挑戰。稍後,一鳴變出
新花樣,牆上畫球門、兩人對戰、桿端撞球……
這時,從古墓深處,響起清脆的鈴鐺聲。
「要開飯了。」小蘿很是興奮,「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