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彈簧人II 銹病 序章

作者: ja42022 (最先生)   2024-07-25 22:56:17
  熱炒店沒有平常的熙攘。觥籌交錯的飯桌與嘈雜的人聲,彷彿電視機被按了靜音一樣
,一片寂靜。但仔細聽,仍然可以聽到許多細小的聲音,咀嚼吞嚥、放下杯子,甚至還能
聽到一點衣物摩擦的聲音。
  媽呀,這家店哪時候那麼安靜過?熱炒店的老闆一邊準備著餐點,心底一邊咕噥著。
哪怕是熱炒店剛開業時,客人還不多,但是酒足飯飽後的喧鬧聲,也可以塞滿整間海產店

  今天會那麼安靜,當然不是生意不好,而是被包場了。
  熱炒店龍蛇混雜,也不免會與當地黑道打交道,無論是定期交保護費,或者是他們時
不時會過來喝一杯,跟他們的關係也還算融洽。
  直到前兩天,一個很常在這裡露面的大哥,面容和善,「告知」他今天要把店包下來
談,希望他多準備一些新鮮的海鮮。
  原本還以為是一般的酒會,但真的沒有想到
  或許這也代表他汲汲營營經營那麼久的熱炒店,有那麼一點點成績了吧?老闆苦笑著

  十人座的大圓桌,只有兩個人入座,而在他們身後,各自都站了一批人馬,正在怒目
對視。
  坐著的其中一人,年紀比較大,大約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的他穿著一件褪色寬鬆T恤
,在兩批人的眼神交錯下,大快朵頤地享受滿滿一桌的菜。
  在他對面的男人,看來年輕得多,穿著剪裁得宜的西裝,從他的袖口及襯衫的領口露
出的皮膚,可以看見裡面五顏六色的刺青。他正襟危坐,神色彷彿不是在這廉價的海產店
,而是在高級餐廳,準備要進行重要的商業面談。
  面對中年男子的無視,西裝男還是保持著營業用表情,嘴角依舊帶著微笑。
  西裝男身後浩浩蕩蕩站了一大批身穿正裝的人,有幾個按捺不下怒火,率先打破了熱
炒店的沉默,一連串國罵脫口而出。
  年輕男子揉了揉太陽穴,舉手示意,那幾個叫罵的小弟,就被旁邊的同夥架了出去。
  中年男子樣態輕鬆,身後則是僅僅站著幾個人,但面對對面的大陣仗,他氣定神閒,
彷彿在他身後的是千軍萬馬。他一口一口快速把桌上的菜餚掃進嘴中,就好像他來這裡就
是為了填飽肚子的。
  中年男子舉起了手,繼續喚了熱炒店老闆過來加點,年輕男子臉上的微笑開始有點僵

  接到了點餐,老闆不敢怠慢,三步併坐兩步走往店門口,準備從門口的漁缸中撈出中
年男子加點的魚。
  但在熱炒店門外,一個膚色略黑的男子,蹲在魚缸前。
  老闆喚了幾聲:「先生,先生,不好意思,借過一下喔。」
  男子恍若無人,只是蹲著,緊盯著裡面的東西。
  那是一個特大號的魚缸,足以把一個國小的小孩放進去。在這個偌大的魚缸之中,卻
沒有任何的裝飾或造景,只放了一個打氣機,打氣機看起來沒有好好保養,上面布滿了水
鏽與青苔,只能有氣無力地製造著泡沫。
  缸中只有一尾魚,而這傢伙也不小,應該有一個成年男性整條手臂那麼長。
  六面……不,扣掉上方的蓋子,這是五面的玻璃監獄,牠彷彿知道自己怎麼努力都無
法逃離,又或是打氣機馬達製造氧氣的效率太差,就算魚缸中還有很大的空間讓牠可以自
由活動,但牠寧願沉在接近底部的高度,幾乎紋絲不動,只有嘴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
  ——黎建文入迷地看著魚混濁發白的眼球,倍感親切。
  這個親切感並不是對於魚種的熟悉,雖然在加入組織之前,他曾經在漁船上工作,不
過他其實不認得任何魚種,連海水魚和淡水魚都分不清楚,畢竟在家鄉,他連魚都很少有
機會吃。
  但這條魚的眼神,他在漁船上經常看到。
  被船長甩巴掌、罵髒話,是他們這些外國人每天的日常。就算他們想反抗,但糟糕的
飲食和過度的勞動,讓他們總只能力不從心去接受這一切。每當結束工作,準備休息的時
候,他們這些船員們只能在擠在下層的格艙裡面,連裝魚貨的空間都比這個格艙要大得多

  那時候睡在黎建文旁邊的,是個叫做阿華的印尼人。黎建文常常看阿華從小小的行李
包中,拿出暗紅色的藥水,在傷口上擠個幾滴,用手指隨便抹抹後就躺下休息了。
  這條魚的眼神,跟那時候阿華還沒睡著前,盯著天花板的表情一模一樣。
  這眼神黎建文也會在剛被他們打撈起的魚上看到。牠們會在網子裡劇烈掙扎,在甲板
上彈起無數水花。
  離開海水就不能活的牠們,卻拼命地把海水從自己身上甩掉。
  直到海水被甩乾,還是牠們先累垮了,等牠們終於停下無意義的擺動,奄奄一息的躺
在那,任憑陽光繼續蒸散牠們體表的水氣,黎建文和其他漁工才會在船長跟其他台灣幹部
的譏罵聲中,一起將這些魚拖進冷凍艙。
  在拖進冷凍艙之前,黎建文會看著這些把自己生命甩乾的魚們,牠們無不帶著這種眼
神,伴隨著鰓蓋的起伏,看著不知道哪裡的地方。
  還有一次,也是黎建文最不想回憶起的那次,他也曾經看過這樣的眼神。
  在一個同樣體力透支的日常船上工作日後,阿華跟黎建文同樣遍體麟傷,不只是因為
工作,還因為那些無人性的虐待。
  有的是綁漁繩的速度慢了點,就被痛揍了十分鐘,有的則是被漁繩甩在了臉上,滿臉
都是血。
  但他們都已經麻痺了,反正也不是只有今天被打,只要撐完這兩年的合約,他們這群
外國人就可以拿到一大筆錢,改變他們的生活。
  黎建文快速的洗簌後,趕快找著在自己的床位躺下,他這段時間是輪早班,但總是被
要求工作到接近半夜,五點就要起來繼續工作。他就像每一天一樣,擦藥、睡覺、迎接下
一個每一天時,阿華和幾個印尼船員卻一臉正色,嘰哩呱啦用他們的家鄉話快速溝通著。
黎建文緊閉眼皮,卻愈聽愈沒有睡意。
  他們打算在明天罷工,用這個來對船長施壓,希望船長可以改善他們的工作待遇。
  他們愈講愈義憤填膺,阿華過來拉起了黎建文,請求他加入這個「計畫」。
  黎建文雖然害怕,在氣氛的渲染下,他也不好拒絕,他只是模稜兩可地回應阿華,向
他表達會配合。
  隔天一大早,阿華作為代表,用著黎建文聽不懂的中文,交替著簡單的英文,向船長
表達了一些甚麼。
  船長氣得破口大罵,他掃視過這群插著腰的外勞,最後逮著了黎建文。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真的是自己特別軟弱,才會被船長給挑上吧。
  船長走了上來,對著黎建文就是一個巴掌。
  黎建文錯愕地看向船長,船長指著漁網,示意要黎建文開始幹活。
  黎建文搖了搖頭,船長舉起手來,又是一個巴掌。
  鐵銹味在黎建文的嘴裡蔓延開來,已經幾個禮拜沒有正常吃飯的他感覺到一陣天旋地
轉。正當他又想要搖頭時,他瞥見船長的眼神跟抬起來的手,他知道在也沒有勇氣反抗了

  他踉踉蹌蹌走向漁網,準備開始這一天的工作。
  他盯著魚網,耳朵卻聽到身後的阿華,罵著家鄉的髒話,以及凌亂的腳步聲。
  幾個台灣幹部發出了驚呼聲,再來就是一場混亂。
  那尾魚被老闆撈起,打斷了黎建文的思緒。在離開水面時,那尾魚忽然又意識到生命
之可貴,在網子中最後一次翻扭起碩大的身軀,把之前在水底攢下的力氣,全部孤注一擲
在這被幾秒鐘。
  遲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只見熱炒店的老闆連網帶魚走進了廚房,隨即在鐵鎚敲打
某個東西過後,很快就沒有那啪搭啪搭的聲音。
  沉鬱又果決,與阿華那天,頭被其他台灣人推向艙門後時的聲音一樣,他們反抗得太
遲了。
  黎建文沒有看到那尾魚最後的眼神,但一定就像阿華死之前一樣,兩顆黑眼球慢慢變
得混濁、混濁,由黑淡成灰,到毫無生機。
  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黎建文起身慢悠悠的走進店門,目光改放在還正在大快朵頤的
中年男子,那是這些日子以來帶著他工作的「草哥」。
  他知道草哥帶他來這裡做甚麼,他雖然不喜歡,但不能不做,因為拒絕草哥的下場,
就是不能留在台灣,這個原本他以為是充滿夢想與未來的國家。
  但做了以後呢?也很有可能因為風聲洩漏,而讓他被遣返回國?
  所以他得做,他早該回家了,因為逃亡遣返母國,跟因為犯法遣返母國,有甚麼不一
樣呢?
  而且他需要錢,他需要很多很多的錢,美金、新台幣、越南盾,隨便。
  吵鬧聲隨著坐在草哥對面的年輕人的憤怒程度慢慢大了起來。黎建文完全聽不懂,他
不想學中文,對黎建文來說,那是仇人的語言。
  年輕的老大氣急敗壞地拍桌站起身來,手指指著草哥的鼻子破口大罵,一連串的咆嘯
,交雜著許多黎建文在船上聽到耳朵長繭的髒話。
  他聽不懂,但總之一定夠髒,否則怎麼會從船長那張髒嘴中說出來羞辱他們呢?
  黎建文不敢怠慢,根據這些日子他跟著草哥跑過的場子,髒話出現頻率愈高,等等要
上工的機率就愈高,他繃起全身的肌肉,只差一個信號。
  在整個餐桌被翻過來的前一秒,黎建文聽到了草哥的叫喚,他的心跳加速、身上的汗
水開始蒸發,黎建文大步走向了飯桌。
  那是錢在叫他的聲音,黎建文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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