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遙遠的歷史

作者: stupidduck ((0‵◇′0) Ψ)   2006-12-23 20:36:08
■朝鮮使者眼中的易服《大明衣冠何處?》
◎葛兆光
引子:不易猶見前朝衣冠
乾隆三十年正月初一,三十五歲的朝鮮人洪大榮隨著朝鮮賀歲使節,照例盛裝
朝拜,表達朝鮮國王對滿清皇帝的祝賀。儀式完畢後步出午門,他察覺到似乎有很
多好奇的人注視自己,還有兩個穿披肩品帽帶數珠的官員在目不轉睛地觀看。洪大
榮覺得很詫異,便上前詢問:“老爺熟看我們何意?”這兩人笑容可掬的回答:“
看貴國人物與衣冠。”洪大榮不由心中一動,便追問道:“我們衣冠比老爺如何?
”兩人臉上的笑容似乎凝住似的沒有回答。據洪大容事後的記載,這兩個人是翰林
檢討官,一個叫吳湘,一個叫彭冠。
在朝鮮使臣穿著傳統的正式衣冠,其實就是前朝──被清帝國取而代之的明朝
──衣冠來到北京的時候,他們成了京城裡一道異樣風景,似乎是奇裝異服的他們
,常常被人們好奇的圍觀,不止這兩個翰林檢討,另一個姓李的太常寺少卿也曾經
來問,“貴處衣服,是尊何代之製?”而另一個叫周應文的讀書人則好奇地問,“
貴處衣冠可是箕子遺制否?”看起來,在清帝國生活的人,已經對這種本來屬於漢
族前朝的衣冠不太熟悉了,這使他們不僅陌生,而且驚奇。
倒退回去若干年,經歷過明清之際那一次天崩地裂的人,倒是記得這種舊朝衣
冠的。這是被推翻了的明朝衣冠,是漢族的舊時服飾。說起來,對於新政權來說是
一種強制民眾承認其合法性的必要手段,可是對於習慣舊王朝的人來說,被迫改易
服色可能是一個割斷歷史的痛苦過程。順治六年(1649)也就是明朝剛剛滅亡五六
年,儘管南明朝廷還在南方掙扎,朝鮮還在堅持沿用崇禎年號,可漢人已經不得不
改易發服,所以當他們看到昔日的東鄰,舊日的東夷,竟然還可以穿著舊時衣冠堂
皇過市的時候,常常就有一些自我悲憐,來中國出使的朝鮮人常常記載說,“華人
見(我)東方衣冠,無不含淚,其情甚戚,相對慘憐”。
但是,時間會磨滅歷史記憶,到了榮大洪出使北京的乾隆中期,滿清帝國已經
建立一百二十年,算起來已經是第四代第五代了,仿佛人們也都已經習慣了滿清服
飾,倒把本來就是自己漢族的衣冠看成異鄉制度,一個叫潘庭筠的漢族文人,看見
洪大榮“以方冠,著廣袖常衣”,他不知道這本是明代的秀才常服,卻嘖嘖稱讚它
“制度古雅”,還得洪大容反過來告訴他,“我們衣服皆是明朝遺制“。
一、舊日衣冠:無意中開啟的記憶
這是“明朝遺制”?如果真是,在清帝國中心,就有些犯了政治忌諱。那麼,
在滿清中葉,朝鮮使臣穿著前朝衣冠到清帝國來,究竟是否真的會喚起一些關於戰
爭,王朝,族群的歷史記憶?
漢族人並非就應當是中國天經地義的執政者,但是,一貫以“華夏”自居的漢
族人一旦被原來鄙為“蠻夷”的滿族所統治,在心底深處,卻始終有所不甘。中國
文獻對此記載也許並不算多,可在朝鮮資料裡面,卻處處可以看見當時漢族人壓抑
已久的恥辱感。康熙三年(1664),朝鮮使者洪命夏到北京時,就說漢人凡見到朝
鮮使者,“皆有唏噓嘆息之色,欲語未語……蓋見我衣冠,自不覺其感慨而然也”
,這種心情在短期很難平抑。五年以後,遼東一個姓顏的漢人知縣,見到朝鮮使者
閔鼎重,儘管言語之中頗有忌諱,但也很坦率地說他自己,雖然在滿清帝國已經官
居正七品,也是進士出身,穿了滿清的衣服,但是心底裡仍然羨慕貴國保留了“漢
官威儀”。
衣服的話題始終戳著漢族中國人的心理痛處。所以,他們既關心穿什麼衣服,
又總避免談到衣服,心裡很尷尬又為難。一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有一個姓
李的朝鮮使者還說,“每與渠輩(指清國人)語,問其衣服之製,則漢人輒赧然有
慚色”。為什麼漢人“有慚色”?因為朝鮮衣服倒真的是“中華之製”,而中華穿
的倒已經是“蠻夷”服飾了。說到這個話題,漢人只好半是自嘲,半是解嘲,他們
說,滿清衣冠也有很多好處,“頭髮盡剃,無梳櫛之勞,上下均服,無名分之,制
度簡易,執事服役無所相礙”,還有人拿了歷史來說事兒,冠冕堂皇地解釋說,“
一代有一代之衣冠”。
漢族人對“易服色”看得如此輕易,這是的一貫把“易服色,改正朔”看得很
重的朝鮮使臣,打心眼裡看不起滿清統治下的漢族文人,儘管像1712年初是北京的
朝鮮人崔德中也知道漢族人是出於無奈,因為滿清“或囚或打”,漢人在高壓之下
只能如此,但是,他們仍然不能釋然於心,對於清帝國“以中華之禮服,反作市胡
弄玩之資”,的現象,他們感到即痛心又蔑視。朝鮮人反覆說,清帝國其實不是中
華,而是蠻夷,更何況如今“四海之內,皆是胡服,百年陸沉,中華文物蕩然無餘
,先王法服,今盡為戲子軍玩笑之具,隨意改易,皇明古製日遠而日亡,將不得復
見”,這話說得很沉痛。
二、仍舊前朝服色:中華唯有遺民?
滿清入關,依照歷史慣例建立新的年號,又強迫漢人剃頭辮發,雖然看上去使
用滿族習慣強迫漢族接受,實際上恰恰沿襲了漢族“改正朔,易服色”的傳統。不
過,堅持漢族傳統的遺民,在“留髮不留頭”的威脅下,也同樣以傳統應對,把不
奉正朔,不易服色,不薙髮編辮作為氣節的象徵,“朝華而冠,夕夷而髡。與喪乃
心,寧死乃身”,所謂“保發嚴夷夏,扶明一死生“,在同一傳統中的新朝和遺民
,缺持了兩種立場勢如水火。
畢竟大多是普通人,普通人在權勢逼迫之下,只好服從權力改服薙髮。於是,
在一片辮發胡服中,穿這大明衣冠的朝鮮使者每次出現,好像都會引起一種故國離
黍之思。就在明清易代六十八年後的康熙五十一年,崔德中初到清國,曾和一個九
十一歲的老僧有一段對話:
餘問:甲申之歲,汝年廿一,能記其時乎?答曰:其時出家久矣,豈不明知?
問:我等衣冠與明製一樣耶?答雲:一樣爾,第無笠子,只著冠與帽子矣。
同一年,閔鎮遠隨同樸弼成出使清國,在經過遼東新城的時候,閔鎮遠也發現
,“觀光胡人有垂涕者曰:吾之祖先亦曾著如此衣冠矣”,到了山海關以後他又發
現,“居民多漢人,風俗與關外有異,見吾輩行,多有艷慕起敬者”。這天夜裡,
他看到一個年輕的漢族人喘了朝鮮隨從的衣服歡喜踴躍,於是就問,穿這樣的衣服
高興嗎?回答說,這是我們祖先穿的衣服,怎麼會不高興呢?並且說:“每念剃頭
之痛,只欲無生”。幾天後,他在路上又遇見一個自稱是明皇室後人的讀書人,也
說“見老爺們所著衣冠,不勝欽羨,吾之所著,即與牛馬何異?”然後,小心翼翼
地把筆談問答的紙投入火中焚化,“流涕嗚咽曰:恐有人竊聽,慎之慎之”。
到了乾隆年間,滿清王朝建立已經百年,遺民那些象徵了漢族正統的衣袍冠發
,和他們矢志反清的前朝心情,隨著時光的流逝已煙消雲散。那個時候的知識階層
,早已接受了這種異族政權的現實,只是有時候還想起歷史來,稍稍心裡還有些赧
然和愧疚。畢竟已近是乾隆時代,遺民作為歷史的象徵,刺激的意味已經不再強烈
,人們已近漸漸習慣了新朝服裝。這時候,朝鮮使者的衣冠倒成了喚醒漢族人歷史
記憶的資源。在一次閒聊中,洪大榮給兩個漢族文人說到這樣一件事情:山海關外
的一個知縣,遇到朝鮮使者,就把他們請到內堂,向他們藉朝鮮的衣冠來穿戴,穿
上衣服後,夫妻相對而泣,使得朝鮮使者也黯然淚下。說罷故事。兩個漢族文人“
垂首默然”,跌足嘆息說“好個知縣”。
有嘆息就說明有痛楚,有痛楚,這種歷史的瘡疤就會時時被揭開。雖然明朝遺
民隨著歲月流逝漸漸消失,雍正,乾隆年間,已經不大有這種離黍之思,沒有了離
黍之思的人也沒有心思再穿明代衣冠,但是,漢族的歷史記憶卻埋藏得很深,並不
隨著時代變遷而泯滅。所以,儘管穿這種衣冠的遺民不再出現,可是這些衣冠卻在
娛樂舞台的戲曲人物中,外國使節的禮儀朝覲服飾中和漢族女性的日常穿著中不斷
出現。在這種看似邊緣的象徵物出現時,深藏的族群記憶仍然會時時被撩起。
三、戲臺:“演戲之人皆著古衣冠”
先看戲臺上的人物。
乾隆年間,朝鮮人李德懋(1741–1793)出使燕京,一天到東安門拜謁大成廟
,殿門一開,很多老百姓看見朝鮮是者穿烏帽團領,行四拜之禮,就指指點點地說
,這好像“場戲”一樣,所謂“場戲”就是穿了古代衣服演戲原來,在當時一般人
的記憶中,只有“場戲”中的演習人才會穿“古衣冠”,“衣冠”二字上加上一個
“古”字,說明這種衣冠連同他所攜帶的歷史已經相當遙遠。
這也許是高壓下的必然。衣冠不僅是文化認同的標誌,也是政治承認的象徵。
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場合,所有人都必須穿著本屬於“蠻夷”的衣服,否則就會招來
殺身之禍。當時的漢族文人說,就連孔孟程朱再世,也不得不服從這一制度。當時
,朝鮮人對於清國官員戴數珠之製不以為然,說這不是“先王之法服”,但漢族文
人卻告訴他,你不了解清國之製,可當朝鮮使者故意調侃說,數珠是信仰佛教的東
西。漢族文人鄭重地說,“非也,雖程朱處今之世,敢不帶耶”。
可是,戲臺上偏偏卻還穿這種古漢族衣冠。
本來,清除官方對戲臺上反覆出現前朝衣冠也有一些警惕,順直抹康熙初曾經
發生過這樣一樁事情:刑部捉住沒有提法的一人王玉,梁七子,他們自稱是演戲的
人,要男扮女裝,所以不薙髮,但是皇帝卻勃然大怒,下詔說,以前曾下令不薙髮
者斬,並沒有允許優伶留髮,至今這些人還違背命令,實在是可惡。所以,現在再
次警告,如有偽托優伶不薙髮的,十天之內速剃,十天之後,如有不薙髮,一定重
重治罪。但是,禁令歸禁令,也許是人們習慣了舞台上的漢族衣冠吧,就連滿清宮
廷、貴冑私第的演出,仍然是“大明衣冠”,這使得戲曲領域“漏網”獲得了“易
服色”的豁免權,在戲臺上很奇特地保留了歷史上漢族的傳統服裝。洪大榮曾經詫
異,“嘗見皇上南遊圖,處處宮殿樓觀戲臺,皆極其奢麗,且道戲臺有何好處?”
一個漢族朋友潘庭筠就說“戲臺有戲臺妙處,以其有漢官威儀也”。因此,戲臺在
某種意義上,卻成了喚回漢族歷史記憶的場所。
這種以為朝鮮人也早想到了。康熙末年,崔得中在回朝鮮途中經過永平府,正
好看見演戲,他注意到這些戲中人物穿的,都是明代甚至宋代的朝服、軍服,他覺
得“以中華之禮服,反作市胡弄完之資,痛哉”。不過,稍候另一個出使北京的徐
長輔道時發現了這裡面的奧妙,他說,戲臺上所用衣冠,都是歷代中華的衣冠,這
就是“禮失求諸野者”。而在這些使這裡面,要數洪大榮對這一奇特的現象特別敏
感,但潘庭筠問他“場戲有何好處?”的時候,洪大榮心領神會,就說“不經之戲
,然竊有取焉”。他們彼此都明白,所謂“有取”。就是因為人們可以在戲臺上“
復見漢官威儀”。
也許這並不一定是真的友意識保留“漢官威儀”,只是由於清帝國薙髮令的百
密一疏。但是,就是指一點殘存的歷史遺跡,給朝鮮使者帶來了對異域悲情的無限
遐想,他們覺得這可能就是漢族人苦心孤詣保留的東西。一直到道光八年(1828)
,一個叫樸思浩的朝鮮使者到中國來,看到戲臺上演戲,還覺得這種戲臺上的特別
衣冠是漢人有意為之,他在《演戲記》裡便猜測說,“演戲,戲也,亦關中國之沿
革。蓋清初有人慮其歷代衣冠之無傳,設為此戲,塗人耳目雲,言斯言也。豈不成
遠慮哉?”換句話說,在他們看來,這些“漢官威儀”之中,真的寄寓漢族故國離
黍之思。
是真的嗎?
四、外國使節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讓人聯想的漢族衣冠,除了出現在戲臺上,還出現在外國使節身上。明清之際
中國變色,按照朝鮮人的說法,已是滿目腥羶遍地蠻夷。“禮失求諸野”這句話,
不僅常常被漢族文人想起來,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鮮使臣放在嘴邊。外國使者團到北
京來,清廷倒是對他們的服飾聽之任之,因此朝鮮、琉球和安南,便照舊穿了前明
的衣服,一樣招搖過市。
在各種《皇清職供圖》中都有朝鮮、安南與琉球人物的圖像,可以引證朝鮮使
者在《燕行錄》中的一些記載。乾隆後期出使中國的徐浩修記載,安南使者的服飾
,到與朝鮮大體相同,“束髮垂後,戴烏紗帽,被闊袖紅袍,拖金玳瑁帶,穿黑皮
靴”,這樣的服飾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大體同事的金正中也記載,和他們一
起到北京朝覲的琉球使者,朝袍廣闊,仍然是古人制度,用了黃帛為帶,緊緊束腰
,頭上以黃色綾裁作頭帕,和朝鮮的 頭差不多,“人物古雅,言語淳淳,稍無俗
野之氣”。而安南人則高髻網巾,朝袍角帶,與朝鮮更接近,而且把他們的帽子叫
做“文公冠”。
不過,比起琉球和安南來,朝鮮人更有一種中華文化繼承者的心態,雖然同樣
都是“事大”與“朝覲”,朝鮮人仍然覺得,只有自己堅持了中華正宗,只要琉球
和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向滿清,就打心眼裡看不起。徐浩修,對安南使團的
君臣在朝覲時候穿了滿清服裝異常不滿,就明知故問的諷刺,“貴國冠服本欲滿洲
同乎?”安南人回答說,以內皇上表彰我們國王親自來朝覲,所以,特別送給車服
,我們奉命在北京朝拜的時候使用,歸國反途中在穿回本來的衣服,這種衣服不過
是一時權宜而已。本來這是當時安南人小心翼翼的策略,但是,在徐浩修“政治正
確”式的故意追問下,據說安南人也面有愧色。對於雖然穿著大明衣冠的琉球人、
緬甸人等等,儘管穿著並無可挑剔,但朝鮮的使者覺得他們的文化不是那麼正宗,
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評琉球人,說他們輕薄狡詐,不夠謹厚。而緬甸人則是三國孟
獲的遺種,他們穿蟒布衣服,但頭不戴冠帽,梳了兩髻,極可笑。
說起來,朝鮮人在穿衣戴帽上面,好像顯得相當苛刻和自負,他們面對琉球和
安南有一種居高臨下,甚至面對清國人也一樣從心底裡透出不屑,當有漢族文人詢
問,“(朝鮮)使臣不加帽而所以戴貂皮者,何製也?”金正中就很驕傲地回答,
這是中華就職,你沒有聽說過吧?當中國士大夫稱讚他們是衣冠之國,他們又故意
反問中國衣冠究竟來自何代。像樸思浩就是這樣,和漢族文人一起聊天,偏偏哪壺
不開提哪壺,故意挑釁地說,你們清國的帽子、狹袖,竟然用于朝賀宴享祭祀征戰
燕居,那麼這是中華之製嗎?高的滿座面面相覷,只好尷尬地回答:這不是唐宋明
遺制,是清國之製。這時,朝鮮使者心理得到極大的自我滿足,漢族中國人的心裡
卻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五、漢族婦女服飾:邊緣的模糊
邊緣有邊緣的模糊,不被重視也免了被監管。
和外國使者的衣冠一樣,滿清婦女的服飾有時也會成為激活漢族歷史記憶的資
源。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曾用焦秉貞繪、朱圭刻《耕織圖》與清初《燕
寢怡情圖》為例,說明清代婦女服裝仍然沿襲晚明,如高髻、花釵、對襟外衣或水
田衣、長裙、或加雲肩,從萬歷到康熙、雍正。甚至故宮博物院藏《雍正十二妃子
圖》裡面的滿清皇妃,都穿了漢族的衣服。這倒是實的,有時候,審美習慣並不跟
隨政治規訓,康熙年間出使北京的崔德中就注意到,漢族的女人又得穿著摺裳,上
身穿明代衣服,頭上裝飾著彩花珍珠,出門的時候臉上罩著黑紗,有的騎驢而行。
於是大為感慨說,“女子則猶帶明衣製矣,可愛。”
明衣冠可愛而清冠服醜陋,這當然是朝鮮人的固執見解,不過,對滿清習慣的
鄙夷,伴隨的只是對漢族衣冠的偏愛。朝鮮人從很早期就堅持穿著漢族衣冠,還把
它看成是“文明”的象徵,《三國史記》卷首金富軾序文裡,就曆數新羅到高麗的
服飾變遷,他說,到金春秋得到唐太宗皇帝所賞賜衣帶,回到朝鮮推廣,便以華變
夷,而在後來文武王時,又改革婦女的服裝,自此以後,衣冠才完全同於中國,而
朝鮮也從此進入“文明”。值得注意的是,本來這種服裝的偏好只是對另一個文明
的嚮往,但是在中國的明清易代以後,他卻具有了確立朝鮮文明正統性的意義。依
然穿大明衣冠,使得他們可以自豪地宣稱自己是“小中華”而中國卻已是“夷狄之
邦”。而漢族女子的服飾,在滿清夷狄時代仍舊沿襲晚明,便給他們帶來一個印象
,似乎真是“男降女不降”似的,漢族女子身上寄託了漢族的歷史記憶。
啟示。最初滿清王朝還是想統一服飾的,康熙還沒有親政的時候(1664),朝
廷曾經有過一個動議,想禁止漢族女子穿漢族衣服。滿足官員覺得“清國即得天下
,天下服色不可異同”,可是,據說“此輪一出之後,漢人氣色,莫不失心,大概
去其衣冠,解其足裹,有若剃頭者然”,大概是碰到激烈反彈的,連官員都知道這
是“招怨之舉,深可慮也”,所以,建議送上朝廷,隔了好久也沒有真的動作。
說起來,滿清王朝的漢族婦女穿著明代衣冠,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滿清實行的是
“男降女不降”政策,但另一方面卻是順應傳統審美觀念強大的慣性。儘管滿清入
主中華,但漢族衣冠或者古衣冠在人的心目中,還是有一種有文化和有歷史的高雅
象徵,那個時代並不像追逐時髦和新潮的時代,在人們的心目中,古典即典雅,而
時尚卻只是流俗。在小說、戲曲以及書畫中,要表現一種想像的和高尚的“美”,
仍然需要這種古典的,而不用時尚的衣冠。這種審美觀念的慣性延續,看上去無關
緊要,卻帶來了一個深遠影響的後果,就是古代衣冠始終一方面成為美的象徵引起
誇耀和自豪,一方面卻成為恥辱的標識時時觸動漢民族的族群意識,正像一個朝鮮
使者所說的,儘管在當時,“無論胡漢,一皆胡帽胡服。而見畫本,雖畫近來人物
,冠帽皆悉依漢儀,於此可見,雖不得已從時製,而心實謙然也”。
尾聲:“遵時”的一般民眾
話須說回來,儘管戲臺人物、外國使節和漢族婦女的服飾辮發,可能不斷刺激
著漢族人的族群記憶,但是,來自政治權利的現實力量,畢竟要遠遠大於來自歷史
記憶的心理屈辱,一般民眾甚至是深諳歷史的讀書人,在現實世界中生活,仍然不
得不接受這種屈辱,剃去漢族傳統的頭髮,穿上滿清的衣裝。朝鮮使者李宜顯在初
始北京的路上,遇見一個叫馬倬的讀書人,於他談論衣冠之事,他“顯有愧屈之色
。即書示曰:我們未嘗不羨,但我們尊時耳”。
“遵時”是什麼?就是向現實妥協,因為在滿清直接控制範圍之外,所以,朝鮮人
不太能過體會漢族人的苦衷,倒是懷著一種逆轉的自負和鄙夷。康熙三十九年(17
00),一個叫姜銑的朝鮮使者在青果協了兩首詩,先是說“使者遙尋秦地界,夷人
驚怪漢衣冠”,接著說“楚士幾輕秦吏卒,蠻兒渾怪漢衣冠。這很有趣,在漢人眼
中本是東夷的朝鮮人到了中國,卻奇怪這裡找不到真正的中華,本來是中華的漢人
,卻在朝鮮人的眼中成了“夷人”、“蠻兒”,他們卻對原本祖先穿過的大明衣冠
感到陌生和詫異。難怪乾隆年間的洪大榮要嘲笑漢族中國人說,“中國衣冠之變,
已百餘年矣。今天下唯吾東方略存舊製,而其入中國也,無識之輩莫不笑之。嗚呼
,其忘本也。見帽帶則謂之類場戲,見頭髮則謂之類婦人,見大袖衣則謂之類和尚
”。
也許,指責太苛刻,批評太輕率,嘲笑也未免不夠忠厚,因為漢族讀書人已經
說的很明白,這是不得已,就連程、朱在世,在這個時代也不得不薙發編辮,穿上
滿清服裝。“遵時”的代價是被壓抑的歷史記憶,而這種歷史記憶的被壓抑,是因
為漢人經歷過很慘烈、很漫長,而當時朝鮮人並沒有經歷過的血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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