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右轉第一間。」
小閻王迅速轉開住處門那一剎那,牡丹摀著嘴衝進屋子,順他指示的方向找到廁所。
「嗚噁噁──」即使蹲在馬桶前吐了幾回,她依舊感覺頭昏腦脹。右側虛掩著的門,
咿呀一聲被推開。
「給妳。撐過前三個月,後面就輕鬆了。」
她從小閻王手裡接過毛巾和水杯,瞥見杯內水波盪漾,聯想起快速晃動的路景,再度
掀翻胃中酸浪。欲嘔之際,體內及時生起一股暖意,令緊繃的身子得以放鬆下來,緩解噁
心感,強烈倦意也隨之襲來。
「哪有人這麼馭雲的!」牡丹聽見鹿韭借口發難。儘管說話有氣無力,依然絲毫不客
氣:「還以為又是你們靈界的拷問新招。」
「喂!等妳要頻繁往返兩個世界就知道了。沒別的事就讓她好好休息。」
「話講在前頭,大情聖。靈魂是我的食物,吃掉的就不可能再恢復。」
「我知道。」
「明知沒有意義,也不惜擅用魔封環冒罪救她?」
冒罪?牡丹心中為之一震。想追問,無奈鹿韭卻閉緊了嘴。小閻王瞇起眼,微微笑道
:「當然仗著自己是閻魔大王的兒子啊!賭老爸能忍受碩果僅存的兒子,妄為到什麼地步
。」說完,伸手在她頭上胡捻一翻。
「走開!」鹿韭惱怒揮打,卻只險些擦過他早一步抽回的指尖。
「還會暈就早點休息啊。失陪。」小閻王已閃退門邊,帶著得意燦笑:「為了避免不
必要的麻煩,剛剛順手施點小咒。對上司出言不遜,會被強制消音喔。」
「你……」
這消音效果真厲害啊!牡丹心想。雖然鹿韭不斷開闔著嘴,但別說聽不見罵聲,就連
她此時的半點心念都傳達不到。
而那些傳達不出的心念,往往沉入夢中。在先前那個被結界包圍的房間裡,睡眠宛如
汎舟,在意識之河中漂流。記憶為岸,夢中睜眼便上了灘頭,用自己的心與眼,親歷人生
殘像。有時是雪中的自己,但更多時候是鹿韭的。
鹿韭似已叫罵累了,放下對身體的控制。牡丹五感重獲鮮明,拖著疲憊身子,踉蹌步
入對門光亮房間,跌在已鋪好的被子上沉沉睡去。
要過橋囉,要過橋囉。橋的盡頭是哪呀?天神大人的宮殿喲。
繫上紅色腰帶,供上酒,天神大人會滿意吧。
走上橋囉,走上橋囉。來時的路在哪呀?傳來哭聲的彼岸喲。
戴上紅花頸圈,獻上刀,天神大人來引路喲。
已過橋囉,已過橋囉。迷路孩子去哪呀?去漂亮的好地方喲。
換上潔白衣裳,奉上肉,今後也會得神庇佑。
昏昧中,孩童齊唱的歌聲由遠而近。童音朝氣飽滿,拍手和著節奏,時不時發出咯咯
笑聲,驅散曲調原有的淒婉。稚嫩嗓音一遍遍地唱著,規律步伐隨歌唱次數加快、越發紊
亂,直到音量掩過歌聲,忽然一聲喝吆,跺地磅響,足音與歌聲軋然歇止。
牡丹睜眼顧盼,周圍卻是一片漆黑,什麼人影都沒有。不多久,黑暗漸明,浮出景物
輪廓與色彩。這才知道,所處地點時逢黃昏,遠方日輪逐漸沒入層巒。四周栽樹,狀似巴
掌的紅葉迎風搖曳枝頭,似與晚霞爭紅。然而葉紅,仍艷不過幾步外的鳥居,鮮紅若血。
至於祠堂,想來就在身後不遠處。一道濕暖淌過左頰。以指沾看,似是眼淚。但比起淚,
眼前攤開的兩隻手,卻更吸引她的注意。掌心裡,數不清的新舊疤痕交疊,幾乎看不見掌
紋。
可是這雙手並不屬於自己。是鹿韭的嗎?她想著,且為這傷曾帶來的疼痛感到難過。
「今天也是一樣嗎?」輕柔女聲在身後響起。
牡丹意識所附著的人沒有回頭,只是應聲。對方走過來,並肩而立。從眼角餘光裡,
瞥見來者是名纖瘦女郎。從右側樣貌來看,該是瓜子臉蛋、五官秀緻的美人。
「小薊他們也離開好久了。」女郎說。
「啊。如果那兩個笨蛋還在,就能一起分擔了。」牡丹認得口裡發出的聲音,確實是
鹿韭。
「阿韭,這個人的願望是什麼?」
「他死前只想著再看一次夕陽。」
「……那眼淚,一定是因為餘暉的光太刺眼了。對這樣的我們來說,光,實在太刺眼
了……」
「別說了。葦,王還在等我們……」
「我們已經輸了!早就輸了!從被俘虜的那刻起,一切就結束了!」
「閉嘴!」
鹿韭轉頭怒吼,與女郎視線相交,令牡丹不由得一愣。被喚作葦的女郎右面姣好,但
以鼻樑分界,觸目驚心的紫紅疤痕結成一片蛛網,佔據半張臉,伸入左眼窟窿,僅存另一
隻眼中怨懣橫溢,與鹿韭對視不久即扭頭憤去。
到底還要等多久?還要做這些事多久?
鹿韭無聲咆哮突入牡丹心緒裡。不甘、疑惑、瞋恨驚湧如濤,澎湃胸口。但即使心波
趨緩,寂寞仍如礫石,隨心緒起落瑣瑣作響。腦海中,浮掠過似曾相識的、素昧平生的各
種面容。但一張張數不清的臉孔,只有相同情狀──死。
死相也流轉到葦的身上。在村人提著燈籠匆忙趕來,點亮祠堂內熄滅多時的燈燭後,
鹿韭才得以藉著光,在後方樹林找到氣絕的葦。葦的遺容被絲帕牢牢裹著,沒有任何發現
者能夠解開。牡丹透過鹿韭的雙眼,遠遠看著村人,草草埋了他們所以為的異鄉客。
寧可捨棄身為冥界人的驕傲,也要緊擁最後的自尊嗎?
待村人散去,鹿韭蹲在葦那小小的無名墓石前想著。
「愚蠢的傢伙!」鹿韭抓起一把黃沙,舉至墓石頂上,自拳心緩緩流瀉。「愚蠢透頂
……」然而一陣強風吹散墓石上的末段沙流,她更抑不住珠淚迸垂。聲聲無助哽噎,深深
夜裡迴盪無邊。
……王!你究竟在哪裡?
牡丹聽見自己口裡如是低喃。她卻分不清那聲音,究竟是鹿韭的,或是人界時的那個
自己。黑暗再度籠罩,一切又將遠她而去。
在這。令人安心的男性嗓音響起,她的手上傳來溫暖。
回來!那名男性喊著,話語彷彿在這片漆黑裡投下光。她奔往聲音的來向,光明逐漸
在眼前擴大。
「回來!」牡丹這才看清楚了,原來那盞白亮,是天花板的頂燈。燈下,兩張臉擔憂
地俯盯著她。
「小閻王?喬治?你們怎麼……」
「早上看妳房間門沒關,順便來叫妳起床啊。結果剛剛還在說夢話呢。再不起來準備
,第一天上班就遲到了。」小閻王說,鬆開方才握著牡丹的手,指指放在她床頭的紙袋:
「幫妳借了些衣服,先用著吧。我們去外頭等囉。」小閻王和喬治往房間門口移動。
「對了喬治,你順路,等等就拜託你帶她上班。」
「可是小閻王大人!您也知道──」
「好吧好吧,我就犧牲回籠覺,送你們去。」
「不、不用了!我來就好!您就回房儘管睡。」
「……好像哪裡怪怪的。算啦!這樣最好。」
牡丹等兩人帶上房間門,才突然想到不對勁的地方──為什麼她住的地方,這兩人進
得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