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tform》第五期有篇文章談到,虛淵玄擅長「對類型劇的反轉」。我
想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東離》的劇情設計。
《東離》出場角色不多,其中有一些是典型的,有一些是非典型的,還有
一些是看上去像這樣、後來才知道是那樣的。這聽起來很像廢話,因為每一個
想搞點新東西的作者來編劇,都得這樣編:你不會想每個人都按套路,也不能
每個角色都故意不按套路來。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但你要考量篇幅,還有你這
戲要演的、要搞的是什麼,這就決定你哪些地方可以出奇,哪些必須按套路來
,還有哪些地方可以讓兩三種套路互相碰撞一下。說到這裡,就不是廢話了。
首先我們可以確定無疑的是,虛淵寫這部戲,是要將布袋戲介紹給日本人
;確切點,用類型而非媒介來說,他是要寫武俠劇、劍俠戲。一方面,他要給
不熟悉這個劇種的人看;一方面,他要向熟悉這個劇種的我們致意:「我向來
很喜歡武俠,現在我也來寫一部,請招了!」
從這裡出發,我們可以確定,他會相當遵守正統武俠的精神,不會在這上
面亂搞。果然,我們看到主角殤不患是一個超脫名利的大俠,其餘角色則各有
其對名聲、武道的糾結與執念,最後正道勝出,反派挫敗。
那麼,可以反轉、可以惡搞的地方在哪裡呢?就在「勇者打魔王」的套路
,和對神兵利器的迷信上。
他在上映前就布了這個局。什麼窮暮之戰,什麼神誨魔械,老套得不能再
老套,跟三十年前的《勇者鬥惡龍》一代沒差多少。他故意拋出了這樣一套設
定,這有兩方面的效應:
一方面,在劇外,我們觀眾,可能不會相信老虛在這時代還真的會寫這麼
簡單的劇情,從而期待他怎麼反轉;也可能以為他是有意要寫一個這麼簡單的
「入門作」,從而好奇他怎麼用布袋戲演繹這些典型。不論如何,第一道懸念
布下了。
另方面,在劇中,那個世界裡的人,還不像我們已經看了成千上萬部戲,
他們還會吃正邪大戰這一套,還會相信神兵利器的傳說威能,還會炫惑於各種
各樣的名聲。
於是,戲就開始了:小兵出身的玄鬼宗魔主蔑天骸,為了找一把夠屌的配
劍,率眾打進鍛劍祠,奪取傳說中的天刑劍。最後我們知道,丹家先祖,善意
地欺騙了包括自己子孫在內的所有人,讓魔界忌憚於天刑劍的傳說,而不敢貿
然再度入侵。
人魔大戰的敘事套路,原來是虛的。但是,這套虛名起了兩百年的實際作
用。在戲外,無論我們對這種敘事怎麼看,起碼我們都很熟悉這個老套。
那麼,真正的俠義,還有傳說的真相,會與這虛榮與虛名的邏輯,起什麼
衝突?這就是《東離》貫穿始終的主題。
大反派蔑天骸,小反派殘兇獵魅,主角方的狩雲霄、捲殘雲、殺無生,都
是被虛榮所驅動、捆綁的角色。兩大主角,正直的殤不患是超脫了虛榮;負負
得正的凜雪鴉,是以踐踏他人的虛榮為榮。那個沒戲的大魔王,其虛榮更是虛
到不能再虛,比瘋妖婆刑亥還沒趣。
劇情就這麼推進:真正的俠義、武道、仁道,逐漸在虛榮的觸手陣中披荊
斬棘;神兵利器的敘事,逐漸在各方角色的合力之下被撕裂,浮現出並沒有那
麼了不起的真相與真理--「天刑劍只是封印,不能消滅」、「人才是最重要
的,武器只是工具」。
雖然這個真相與真理,也是編劇說了算的強行設定,不是基於真實物理的
推演,但這部戲的武功和法術本來就是超級系的,不是真實系的。所以為什麼
最後一集鳥、骸決戰,可以一招從地球打到外太空?為什麼他們刻意拍這麼誇
張的一個畫面?就是為了再度強調本劇的超級系屬性。而且,這也是布袋戲的
傳統,早在野台戲的年代,口白就在講各種山河破碎、日月無光,隨便一個角
色就是千鈞之力、百萬年道行。有這些鋪墊,接下來殤不患拿出魔法禁劍目錄
,一招黑洞把魔神放逐掉,也就不會太突兀。
得到善果的丹翡與捲雲霄,其成長,主要也是認清了一些虛榮的虛妄,從
「丹家傳統」和「揚名天下」的執念中稍稍解放了出來。並不是完全消除掉,
而是,他們接到了新的使命,把自己往後的名譽與性命,建立到了守護新聖地
這件實事上面。有了這個實事為錨,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他們就不會再是
死守傳統、不知變通、呆呆向前衝的笨蛋。
相對的,死掉的角色,殘兇就是最典型的笨蛋,很有骨氣是沒錯,然後他
就死掉了。獵魅,不少人認出她是特攝片傳統喜聞樂見的反派女幹部,也是一
副虛榮心破表的作派,然後她也死掉了。與這兩個典型相對的,是凋命這個很
會躲、卻也不孬的非典型幹部;有趣的是,現實中,凋命這種人多,還是殘兇
獵魅那種人多?至少在我們的社會裡是前者,因為後者在古代就死得差不多了
,在現代也不可能混得多好。這裡,我們又看到虛淵玄,從現實世界的中層社
畜裡提取了一個典型,去和兩種無腦打片、爽片的典型角色同場較勁了一下。
殺無生則是更耐咀嚼的,一個困在典型之中的非典型人物。劇情沒說他為
什麼練劍、當殺手,但很顯然他前半生只有這一條路,走著走著,就變成一個
殺星了。他自己恐怕也不想承認其實他內心很想做個好人、很想得到陪伴,他
只能變本加厲地把自我認同建立在劍術與戰鬥之上。然而他追求的真的是武道
嗎?不,他只是用一個「徹底」的執念去屏蔽其他念頭。這樣的武道,不是王
道,也不是霸道,而是魔道。他最終死於霸道的蔑天骸,似乎得償宿願,但並
不能說他解決了問題,甚至不能說是解脫。他只能在他這個魔道的價值觀中,
掙得一個死得其所、死得像樣的評價,但我們如果用普通的價值觀來看,用有
愛的價值觀來看,這人就死得太無聊太不值了。
蔑天骸最後所得到的羞辱,也可同理觀之。特別要注意的是,編劇特別寫
到,此君是小兵出身。這設定本身就是和很多同類故事對著來的。當然很多作
品都有出身寒微而變成大咖的角色,但反派大魔王(十三集以前)也這麼寫的
並不多見。又或許,正是因為出身寒微,他會比一般名門角色更在乎取得某種
霸者的證明;另一方面,出身寒門的人,微時也一定會看不爽名門子弟與boss
的各種裝模作樣,所以他一方面愛現,一方面又說我不愛現,天下無敵的劍術
不必去和別人比排名。這種又虛榮又反虛榮的自相矛盾的心理,是很真實的。
而他的善待部下、體諒底層,也是出於同樣一個心理。日本人熟悉三國,而正
史與演義中的關公,也是一個出身底層(逃犯)的英雄,關羽的性格非常驕傲
,正史記載中他對讀書人沒好臉色,但對基層士兵很好;張飛則相反。威震華
夏的關公,最後也是因為驕傲才敗亡。
傳統武俠的套路,以及更早的,中國各種演義小說的套路,其所本的儒家
、道家、佛家思想,也都會用各種方式來提示、推演虛榮與驕傲的下場。我們
隨便想一本古典小說,《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開場都是因為某人的
驕奢淫佚,惹怒了天神或諸侯、人民,然後就搞出一大爛攤子,牽連到千千萬
萬個中型小型的爛攤子。演到最後終於重歸秩序,彰顯了善良與正直的意義;
但如果最終的勝者也不是什麼好鳥,例如秦始皇,這戲很快還要繼續演下去。
我們不能否定這個套路,因為歷史真的就是這樣,差只差在現實中不一定
每次都有善良正直又夠力的英雄。戲劇比較可以仁慈,可以給真強者殤不患大
俠開IDDQD和IDKFA。現實中,凜雪鴉這種鳥人也多半只是嘴炮,不會有什麼真
本事;但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隻凜雪鴉,所以我們也會樂見這鬼鳥超爆強開
外掛,這讓我們可以爽一把,但爽完也要幹一下,因為沒有人喜歡被婊,沒有
人樂見這種機掰人真的笑到最後,如果這種機掰人笑到最後,就是把爛攤子都
丟給我們,就像現實一樣。所以編劇還是必須讓他有所挫敗。
(IDDQD, IDKFA: 《毀滅戰士》的無敵和彈藥無限密碼。)
一個劇作家再會玩,再會反轉,在這上面,他絕對不能亂搞。否則大家罵
他,就不只是罵轉折生硬、強度不合理什麼的了,眾人會說這價值觀根本錯誤
,就像《熊巫女》之爆死。
虛淵在這部《東離劍遊記》,核心價值觀上,的確就是守著這一條王道。
他仍有反轉與顛覆,就是用這個王道,去反轉「勇者對魔王」的敘事和神兵迷
信,用正統武俠的精神,顛覆末流的無腦打片。他和我們觀眾玩,也玩弄我們
觀眾的期待,然而他最終給出的,是一個復命歸常的佛心結局--注意那個地
藏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武俠小說之所以被認為是成人童話,便是因
為,它可以讓我們造出這許多有道、有術、有愛、有臉、有胸部的角色,在衝
突中演義,實現這些理想。
在資訊爆炸、創作爆量的近年,大眾市場上的創作者,既要多寫讀者期望
的東西來保基本盤,又要作出一些令人意外的東西來出奇制勝。那你要怎麼做
?怎麼玩?我們很多人看虛淵玄這些成功的劇作家,都看到了他是如何的會玩
,怎樣地玩了什麼;比較少見關注的,是他在哪裡不玩,在哪些地方守規矩。
明乎此,我們或許也就可以更在各種各樣的典型與非典型之間游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