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動畫總有一股強勁又深邃的力量,能翻天覆地觀者的眼界,翻的是對既有世界的想
像,覆的是對人性浮沉的觀察,以「新世紀福音戰士」來說,從人的組成元素開始,科技
、宗教、萬物緣起,任何構築人類價值觀的要素全被導演庵野秀明連根翻起,卻又悉心種
回,所有的顛覆只為了一句叩問:究竟,靈魂是什麼?人是什麼?
關於人是什麼,柏拉圖「會飲篇」裡有一段內容非常有趣,背景是蘇格拉底在一場酒宴裡
,和五個朋友閒聊什麼是愛,喜劇家阿里斯托芬說道,很久以前,這世界上有三種人,分
別是男男、女女及男女,他們力大無比,心智堅強,卻一心想要造反,天神宙斯盛怒之下
,下令把所有人類劈成兩半,以削弱其力量,從此人類不再完整,終其一生找尋與自己相
合的另一半。這段富含神話性質的文字雖然僅為了強調,唯有信仰愛情,才可以使人回歸
最初樣貌,獲得幸福,但或多或少也暗示了人類擺脫不了的原罪,即是在找到缺失的自我
之前,內心奔騰不見終點的迷惘與暴亂。
而迷惘與暴亂,正好是「新世紀福音戰士」重要角色的共同特質和生命課題。
故事開始於一個近未來的世界,地球因未解的「第二次衝擊」不再平靜,環境的劇變和未
竭的戰事使得人類數量銳減一半,努力重建的社會突然又面臨未知生物「使徒」的攻擊,
人類只得窮盡科技之力,以最新型機器人EVA與之對抗,然而雀屏中選的駕駛人不僅要面
對強勁的敵人,最棘手的恐怕是處理自己的情緒。
少年真嗣是這樣的,自幼母親失蹤,父親埋首工作,任他流連在外人的居所;少女明日香
是這樣的,自幼母親精神失常,寄居他人籬下的時候,最常聽聞自己的名字後方,伴隨著
憐憫又輕浮的笑語。「都是這樣的」,他們想,期待善意是傻子才有的行為,活著就是一
個個難以入睡的夜晚,而父母的面孔卻只清晰在夢中。
「我是為誰而存在呢?」真嗣心想,駕駛EVA保護人類安全,能讓爸爸看見我嗎?安分遵
循所有的訓練課程,能獲得別人讚許的微笑嗎?只要我乖乖聽話,就能被在意的人放在心
上嗎?「就算我不在了,世界仍然能持續運轉吧?」
「我只為自己而存在!」明日香心想,唯有成為優秀的駕駛員,才能被別人看見,唯有技
壓群倫,才能獲得別人的尊敬,唯有持續防止使徒入侵,才能被牢牢地記在心裡,「我都
這麼努力了,你看見了嗎?」
如此恐懼他人的碰觸,卻又極度渴望他人的注目,新世紀到來了,福音卻從沒有響起過。
真嗣和明日香的矛盾,作為上司的美里全看在眼裡,她想起年幼時始終不見人影,最後卻
為了保護自己而死去的父親,「傷痕太像了,我又能幫你們什麼呢?」美里忖度,她有時
連自己為什麼非得費盡心機保衛世界,都說不出所以然。
同樣作為駕駛員,綾波零看著兩位同仁陷入情感高漲與萎縮的輪迴,早如止水的心竟顫了
起來,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日日學習做好一個「人」的工作,無奈肉體不朽,靈魂卻會質
變,和真嗣互動的種種,一點一滴地重新定義她對自我的認識,「原來除了自己之外,還
得加上他人眼中的綾波零,我才能成為我。」但這麼多人的眼睛,何者的倒影才更接近真
實呢?真實又當真存在嗎?
於是,這部動畫裡所有關於宗教的符碼,關於政治的話術,關於軍事的攻防,全只是精美
的修辭,神秘的「人類補完計畫」則是一個美好的烏托邦:沒有自己,沒有他人,自然就
沒有孤獨,沒有衝突,然而,這算是活著嗎?天生帶著缺陷的你我相遇了、相戀了、相怨
了、相忘了,遭遇的一切有苦有樂,不也是形塑了彼此靈魂的一部分,促使彼此更像一個
「人」?迷惘與暴亂,眷戀與羈絆,原來是生命的表與裡,是人裝載靈魂之後,實踐真善
美的軌跡。
於是,所有的死去與重生、崩潰與重建、離別與重逢,才是這部寓言最核心的骨幹,才是
人最基礎的定義,才是靈魂最獨特的感知。就算缺憾總如影隨形,人的意志往往羸弱一如
敗絮,但只要能從他人的眼神中察覺自身的「存在」,苦難就都有了意義,「我」也才得
以存活。
於是,那個烏托邦不是我的烏托邦,「與他者的互動」才是,無論美好與否,純粹與否,
恆常與否,親密與否。真嗣、明日香、綾波零、美里...他們終究都找到了,即使福音從
沒有響起,他們至少擁有彼此的記憶。
而我們這個世代,福音又再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