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羅蘭永恆花園》劇場版海報的宣傳文案寫著：「為心愛之人送上最後一封信」。正如
廣告詞所言，這是京都動畫帶給觀眾的動人催淚愛情故事，身為一名對動畫版結局懷抱著
團圓期待的觀眾，走出劇院後，所動容的卻不僅是薇爾莉特與少佐久別重逢的感情戲。電
影想談更廣泛，更超越的愛。親情、友情、愛情，種種以愛為名的情感在新與舊、生與死
之間流轉，人們傳遞訊息的載體隨時代變動，信件、電報、電話，然而「我愛你」這句話
無論用什麼形式表達，心中的那份溫柔永遠不會改變。
興建中的電波塔：來不及說的愛
電影將主要故事背景置於電話、電報興起，信件即將沒落的時代。全劇以少女黛西的追憶
之旅為軸串連時空，帶領觀眾窺看昔日往事。開頭黛西父親便提到，人偶是舊時代產物，
識字率與電話普及後，代筆業隨之沒落。故事主角薇爾莉特所處的年代，正是人們開始興
建電波塔，逐漸習慣生活中的電話鈴聲，自動手記人偶走入歷史前的最後一段黃金歲月。
這是一個新舊並陳的時代。依賴人力派送、書寫信件的傳統郵務業仍是人們傳遞訊息的主
要方式，然而隨著科技進步，更方便即時的電報、電話問世，成為日常通訊新選項。電影
透過重病男孩尤里斯委託薇爾莉特代筆死後書信的情節，讓電話、電報、信件在不同時刻
發揮功能，順利傳達尤里斯對家人、朋友的心意。
單從這條故事線看來，通訊工具的時代角力，似乎是電話、電報更佔上風。男孩臨終一幕
尤其突顯出書信的無能為力。暴風雨的燈塔中，身為郵政公司社長與職員的霍金斯與薇爾
莉特無法寫信也無法送信，此時唯一能夠傳遞訊息的，是被電波解構為點與線，失去文字
形體的電報。尤里斯病危之際，虛弱得無法口述信件內容，為他代筆的人偶愛麗絲看了一
眼打字機，毅然放棄寫信，和貝內迪克特冒著風雨驅車四處張羅電話，終於在最後關頭讓
尤里斯親口向路卡傳達感謝與歉意。魚雁往返趕不上世事無常的緊急時刻，能夠即時消除
距離的電報與電話比信件更有用。就連靠打字機吃飯，對工作充滿企圖心的愛麗絲也不得
不承認，電話這玩意真厲害啊。
然而，若仔細觀察，電影中關於電話的場景充滿驚疑與未知。電話鈴聲總是伴隨著突兀特
寫，尖銳刺耳地響起，不知誰會接到，看不到表情，摸不清對方態度，甚至不知道該怎麼
使用。除了路卡與尤里斯那通特地牽線的電話外，整齣戲經由電話傳遞的訊息，都沒有特
定對象與內容（例如愛麗絲與薇爾莉特接到的委託電話）。在接通之前，話筒兩端彼此不
識身分，不確定話題會如何進行，所有對話只存在於當下，掛斷電話後一切煙消雲散。
聲音是直接的，當下的，無形的。在沒有錄音錄影的年代，聲音中的訊息只能傳達給身在
同一現場的人。電波技術取消了距離，讓身隔兩地的人能夠同時在場，因此負責傳遞聲音
的電話是屬於在場者的通訊工具。電影中，「在場者」的第一層意義是「在世者」。活在
世上，「還能傳達訊息」的人們用它牽起緣份，聯繫情感。電話是新時代的象徵，電影利
用它創造劇情契機，訴說來得及的愛。然而對於不在場的人，電話既無法替他們傳達心聲
，也無法留住任何回憶。
尤里斯過世後，家人閱讀他生前請薇爾莉特代筆的三封信，留下欣慰的眼淚。聲音失效的
時刻，只有文字能召喚不在場者，把思想情感留在紙上，轉化為能夠再現與保存的有形之
物。必須寫明姓名地址的書信，使文字訊息更具親密的指向性。這封信是「我」寫給「你
」的，一封信是一則約定，從封緘到親展，寄件人與收信人無論身在何時何地，當信件被
展讀，彼此之間就像打勾勾一樣建立起羈絆。早逝的母親為孩子委託了五十年份的信件，
尤里斯遺留的三封信成為家人的慰藉。永遠「在場」的文字具有跨越時空與生死的力量，
替那些「不在場」的人訴說來不及說的話，記下不想忘記的事。
召喚心意的信件：說不出口的愛
打字機與自動手記人偶即將淹沒於時代洪流的感傷中，觀眾看到了新舊通訊工具的能與不
能，並發現其中蘊含著的聲音與文字，在場與不在場的辯證。這場辯證的結果最終回歸到
訊息內容本身──坦率而及時的愛。就像薇爾莉特對尤里斯所說的：「信件將代替冰冷的
你去溫暖家人的心，但是想傳達的事物，還是趁能傳達的時候講比較好。」
能夠傳達、願意溝通，意味著對話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這便是「在
場者」的第二層意義：在場的心意。電話的當下性幫助人們及時表達愛情，話筒傳來的聲
音熨貼在耳膜上，赤裸零距離的通訊方式適合懂得坦率的人，用電話傳達的愛是說得出口
的愛；然而面對怎麼也無法說出口的愛情，卻需要歷經漫長書寫、遞送過程的信件，才能
把心意傳給對方。
薇爾莉特說她代筆過很多信件，知道「事情有兩面，人心中的想法並非如外在態度所展現
的那樣，但是真實心意不傳達給別人知道是不行的。」信件的延遲性替人們拉開時空距離
，讓心靈做好準備，鼓起勇氣把愛傳達出去。尤里斯對家人的愛死後才由信件坦誠，與家
人失和的黛西在旅行結束前，將心中真正想對父母傳達的愛與歉意寫成信件，貼上艾卡路
提島限定發行的薇爾莉特肖像郵票，寄到雙親手上。死去之人，隱瞞的愛，錯失的真心，
《紫羅蘭永恆花園》三條故事線圍繞著「不在場」的遺憾進展，而信件填補了失落，書寫
在信紙上的文字讓不在場得以在場，讓一切缺憾在字裡行間圓滿。
一封失去收件人的信：無法傳達的愛
但是，一封信的完成是雙向的，沒有收件人的信件將淪為空虛與憂傷的符號，這便是電影
中另一種「不在場」的情境，同時也是薇爾莉特與少佐感情線的主題──寄不出去的信。
動畫版的基爾伯特少佐生死未卜，為結局留下一線懸念。薇爾莉特相信他仍活在世上，持
續寫信傾訴自己的思念與祈禱。這一紙紙充滿情意的信件，由於收件人行蹤不明，日漸堆
積生塵，一封也寄不出去。文字能夠替不在場的人說話的前提是有聽眾在場，若無人聆聽
，信紙上的字跡僅僅是潮打空城寂寞回的獨白，失去收件人，信件便失去溝通、傳遞的意
義。
文字可以召喚不在場者，卻無法把在場者的心聲傳達給不在場的人。有趣的是，作為薇爾
莉特情書的缺席讀者，基爾伯特卻在代筆一封同樣失去收件人的信件後，暴露了行蹤，從
一名不在場者變回在場者。有形的文字再次展現力量，把封存在筆跡中的基爾伯特帶到掛
念他的人們眼前，捎來生還的喜訊。
此後霍金斯與薇爾莉特遠赴艾卡路提島探尋基爾伯特下落。當晚，薇爾莉特站在基爾伯特
門前，屋內明亮的暖火上，熱水正沸，屋外夜雨滂沱，澆得人渾身濕透。兩人久別重逢，
身在咫尺的他們，卻因為想法不同而心在天涯。在場的人懷著不在場的心，一重門內外形
成兩個世界，該如何跨越這道情感落差，這項任務終究還是回到信件身上。
基爾伯特替島民設計建造的新式纜車，克服了地形，將葡萄運送到半山腰的道路。適合釀
酒的葡萄有「陶醉」與「忘卻」一體兩面的花語，暗示基爾伯特深愛薇爾莉特，卻因虧欠
而意圖忘卻的矛盾心情。葡萄被纜車運上山坡，請基爾伯特代筆寫信的小孩替薇爾莉特把
信放進籃中，經由纜車送到基爾伯特手上。峭壁間筆直的纜車身兼物質與訊息的傳遞工具
，將將領、士兵、遺孤拉到同一條線，戰爭所造成的不在場的遺憾鋪陳在黃昏下，於基爾
伯特打開薇爾莉特的信件，讀到信裡滿滿的感謝與愛情之後，化為心意相通的呼喊，傳進
薇爾莉特耳中。
薇爾莉特的最後一封信：不言而喻的愛
過去一年多來，對戰事充滿負罪感的基爾伯特隱居於充滿戰爭遺孤的艾卡路提島，代替戰
死的年輕男人辛勤工作，作為贖罪。看透一切的老人告訴他：「不要獨自背負一切那
場悲劇是雙方共同造成的。儘管島民們都認為萊登的傢伙很可惡，但大家都受傷了，如果
你還有歸屬之地，就回去吧。」隨後來到島上的哥哥也承諾布甘比利亞家由他繼承，基爾
伯特從軍職解放，回歸自由之身。
重重解套之下，基爾伯特終於有勇氣面對那場戰爭裡最無法贖清的罪過。晚風吹拂，基爾
伯特奔跑在薇爾莉特曾經跌坐的山路上，與踏海前來的她在淺灘相對而立。左手緊握的那
封信裡寫著：
親愛的少佐，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我現在能活在世上思念著某人，都是因為有你
的關係。謝謝你收養我，謝謝你念書給我聽，教會我許多事物，謝謝你買胸針給我，謝謝
你總是讓我待在你身邊，謝謝你說愛我。少佐所說的那句「我愛你」，成為我活下去的方
向，正因為知道愛，才想要傳達愛。少佐，謝謝你。
眼前曾是世界上最不懂人心的少女，由於想要了解基爾伯特的愛，在人與人的因緣間逐漸
知曉愛的意義，變成最明白愛要及時、坦率的人。基爾伯特所認為的罪過對薇爾莉特而言
，全是值得感謝的，指引她人生方向的寶物。戰爭中不可逆的傷害或許如老人所言，沒有
人能真正得到救贖。但薇爾莉特真誠的愛拯救了基爾伯特，讓他走出槍林彈雨的死別夢魘
，來到活著的薇爾莉特面前，說出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表達的愛。
長期不在場的兩個人終於站在同樣的地方，懷抱相同的思念，成為全部意義上的在場者。
身份的轉換改變了話語姿態，原本一味逃避的基爾伯特主動示愛，見到少佐應有滿腹話傾
訴的薇爾莉特泣不成聲，只說得出「我」、「少佐」兩個字眼。幾乎沒有台詞的告白場景
，卻是這部以溝通、傳達心意為主題的電影中最動人的一幕。薇爾莉特說的沒錯，當下唯
一重要的是你、我，不需要任何言語，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意味著我愛你。
於是，基爾伯特用僅剩的左手擁抱薇爾莉特的同時，握在手裡的信件也隨風消失在夜空中
。一對相擁的戀人不需要寄信，活在當下能及時說愛的人們也不再需要依靠書信召喚往日
、填補不在場的缺憾。
電話即將取代信件，身為人偶的薇爾莉特是城市中最後一批寫信為業的人。她的故事也只
可能發生在這個人們尚且依賴信件傳情的時代。劇末，她為心愛之人所寫的最後一封信隨
海風翻飛，遙遠的萊登街道上，電波塔落成典禮的煙火照亮黑夜，自動手記人偶薇爾莉特
的故事便隨著舊時代，永久地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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