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阿爾西亞凹壑是進入塔拉尼斯家宅院的主要路徑,陡峭的峽谷地形拔地而起,深深插入
阿爾西亞山東北一帶的基岩。
隨著兩架騎士謹慎地踏入峽谷的陰影中後,飛揚伸展的鮮紅峭壁頓時聳立在騎士兩側。
馬文想起走進暗夜迷宮那片黑暗時的回憶,感到背脊一股寒意竄過。
比起那個夜之峽谷,阿爾西亞山的峽谷要淺的多,可以清晰看見天空中刺眼的赤褐色,
地表岩石的顏色也沒有這麼深。
他們幾乎立即發現了戰爭的痕跡。
首先是一座被整個撕裂開來,勉強靠電纜拉住身形半懸在岩壁上,嚴重扭曲的砲塔。
接著,是遍布峽谷兩側的雷射槍彈痕、碳化的焦灰、以及高溫下結晶化的玻璃碎塊。
這些痕跡表明了,保衛塔拉尼斯家的戰鬥是何等激烈。
宅院的守衛們在沒有騎士的情況下孤軍奮戰,最終仍然不敵火星上傾巢而出的叛軍。
這是一場註定敗北的戰鬥。
隨著兩人踏入峽谷更深處,數座殘破不堪的稜堡出現在他們眼前。
稜堡塗有金漆的石牆軟化塌陷,彷彿高溫溶解的蠟燭。
原本挺立的裝甲大門無力斜垂,或變成堆積在地的瓦礫。
石牆頂端的箭塔,也全被砸成粉碎。
奇怪的是,眼前的一片狼藉中,居然沒有任何士兵的屍體,或戰爭引擎的殘骸,好像全被
什麼人帶走了一樣。
「這是怎麼做到的?」馬文忍不住向克洛諾斯問道。
但克洛諾斯也沒有頭緒。
兩人繼續前進,發現了更多激烈戰鬥的證據。
人為的坍方、水泥加固的戰壕、匆忙加設的拒馬......眼前的一切,都在訴說塔拉尼斯
家族為了抵抗侵略付出了多少努力。
馬文一步一步走過這片徒勞而絕望的慘象,心中的煩悶與愧疚逐漸被轉化為熊熊怒火。
戰爭騎士接收到他的憤怒,步伐越來越快。
「冷靜一點,」克洛諾斯勸道「如果這真是一個陷阱,那你這樣盲目前進只會讓敵人的
陰謀得逞。」
馬文暴躁咆哮:「他們光殺死我們的兄弟還不夠嗎?為什麼還要這樣褻瀆我們的家園?」
「你已經看過凱爾伯‧哈爾對火星所做的一切,這些狀況對你來說應該在意料之中。」
「我知道...但...我還以為家族毀滅之後,那些傢伙就不會再做什麼了...」
「凱爾伯‧哈爾即使沒有打算趕盡殺絕,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他野心勃勃的打算改寫火星的歷史,為了做到這點,他會確保曾經反抗過他的人全都
灰飛煙滅。」
「但他沒有想到,那天的塔拉尼斯家族,有兩個人意外脫隊逃過一劫。」
「這將使他後悔莫及。」
VI.
在阿爾西亞凹壑的最深處,坐落著通往塔拉尼斯家宅院內部的拱門。
那是足以讓兩架騎士並行通過的巨型拱門,其歷史可以追溯到火星與泰拉聯合之前,是
在第一個騎士家族建立時就存在的古老建築。
它與帕弗尼斯山、艾斯克雷爾斯山的泰坦軍團要塞不同,並非意圖使人認知自身渺小的
工程偉業,而是向後人敘說過往歷史的書卷。
拱門的左側門扇刻有塔拉尼斯的家紋,右側則是機神使役家族的標記與帝國天鷹,門扉
中線豎立著尖端朝天、上下各有一對雄鷹裝飾固定的劍狀飾物,象徵著人類帝國與機械
神教兩大勢力的統一,以及火星在聯合體制下保有的神聖自主。
當馬文與克洛努斯終於來到拱門前時,過往矗立在此的拱門已然面目全非。
龐大的門扉被不知名的巨力扯下,變成一地蜷曲皺褶的破銅爛鐵。
原本分隔兩側的劍刃也自滿是焦痕和坑洞的表面脫落,被半埋在門板底下。
拱門後方是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隧道,照明燈與冒著火花的電纜在其中零星閃爍。
某種類似烙鐵和生鏽金屬浸泡在血液中的病態芬芳,刺激著馬文的感官。
他的嘴中瀰漫碳灰的味道,讓他很想用力啐個幾下,拿點清水來漱口。
他感覺自己的胃部一陣抽搐,忍不住乾嘔起來,同時聽到類似的聲響自寧靜死亡傳來。
「你也感覺到了嗎?」馬文問。
「這是怎麼回事?」同樣在乾嘔的克洛努斯反問。
馬文起初還不太敢肯定,但靜心感受一段時間後,他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我們的騎士,她們正在將數據通過神經連接回流到我們心中,希望我們能發現她們
感知到的某些東西。」
「某些東西?」
「邪惡。」馬文說道「這裡有某個非常邪惡的存在,而且它正在等待我們登門造訪。」
他們穿過拱門,小心翼翼地走進昏暗的隧道。
隧道內部的防禦設施已經盡數被毀。
他們的眼前持續出現被砸毀的路障、和鋼筋裸露的斷垣殘壁,在在證述塔拉尼斯的男女
為了捍衛家園進行了何等艱苦的奮鬥。
馬文看著這一切,驕傲與悲傷在他的心中翻湧。
前進一段時間後,他們眼前的建築頓時風格一轉,變成了一連串宏偉拱頂的寬闊房間。
這裡是家族接見外人的地方,想要向指揮領主尋求騎士協助的請願者,和訪問家族成員
的訪客都會在這裡接受招待。
另外,家族存放聖物的庫房也設在此處。
離開隧道的馬文和克洛努斯走進接待區的前廳。
這是一個壟罩在巨大金色圓頂之下的空間,四周牆壁佈滿彩色磁磚組成的馬賽克壁畫,
紀錄著塔拉尼斯家歷史上眾多的偉大事蹟。
騎士上探照燈發出的熾亮使他們融匯成明亮的漩渦,散發出萬花筒般的璀璨光芒。
突然,馬文的鳥卜儀閃爍了一下,浮現出一個光點。
馬文操縱騎士轉身掃視四周,探照燈的光柱刺穿了黑暗,但是一無所獲。
「你找到什麼了嗎?」克洛努斯問。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另一次回音。」
光點從馬文的鳥卜儀上消失了,但他還是盯著儀表看了好一陣子。
鳥卜儀對不明物體偵測後,得到的速度與體積數據讓他有些不安。
「也許是叛變的騎士。」克洛努斯駕駛坐騎緩緩靠近馬文。
「不對,以騎士來講這體積太小了。」
「步兵?機器人?」
「有可能,但數量應該更多一點才對。」
克洛努斯持續推敲:「若要說比較有可能的情況,就是有誰接管了這裡。」
「可是鳥卜儀沒有找到生命訊號,不管是人類或生化嵌合體都沒有。」
「你這敘述聽起來像是又一次回聲,」馬文說道「等我們回去後,請卡克斯登幫忙清理
一下數據處理器吧。」
馬文點點頭,但還是無法釋懷。
儘管克洛努斯應該是對的,但馬文就是沒辦法放下這件事。
過往在戰場上看到的那些屍體,警告著他輕忽大意的下場。
「那你自己又怎麼看?」克諾努斯問。
馬文咬著腫脹的嘴唇,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在走過前廳之後,他們遇上了四道拱門。
其中兩座在大火或刻意破壞下倒塌,只剩兩座依然暢通。
當初指引他們來到此處的訊號已經中斷許久,發訊者可能移動到宅院內的任何地方。
固然指揮領主的房間是最有可能的選擇,但發訊者躲在其他地點的機會也不低。
這時,馬文感到背脊一陣發癢,頸後尚未癒合的傷口傳來灼熱的痛楚。
某種意志正在他的體內,強迫自己的雙手拉動操縱桿。
他壓抑著這股不自然的衝動,查覺到是戰爭騎士在試圖告訴他什麼。
「我感覺到你了。」馬文對著戰爭騎士說道。
「你說什麼?」克洛努斯不解的問。
「戰爭騎士在試著引導我。」馬文想起自己曾有過一次這樣的體驗「就像上次,她帶著
我們找到達莉亞一樣。」
「她想帶你去哪裡?」
「我說不出來,她給我的提示不是很清楚。」
以往,戰爭騎士傳來的引導非常明確,而且會堅定到不容忽視的程度,更不會容許馬文
會錯意走往錯誤的方向。
但是,現在戰爭騎士傳來的卻只有不耐煩的躁動。
拜託了...請妳告訴我現在應該往何處前進......!
霎時,某個地方的影像自馬文的意識深處噴湧而出。
他看見繪有閃電之輪的橫幅懸掛在牆上,聽見上千喉舌的咆嘯充盈耳中。
這感覺是如此強烈,讓他錯以為自己正站在那拱頂下,鼓動那為歡呼而生的喉嚨,舉起
拳頭帶起漆黑的雷雲與湛藍的雷光。
他知道那個地方。
為了慶祝、為了哀悼、為了宣誓忠誠,他曾無數次立身其中。
馬文的嘴唇動了動,但只有發出機械般的雜音。
他又嘗試了一次,總算是用人類的語言說出話來。
「閃電大廳,」他喘著粗氣說「我們必須去閃電大廳。」
VII.
環繞著阿爾西亞山不穩定的地熱核心,有一條通往山體下方深處的螺旋狀通道。
在清開通道中的碎石後,馬文和克洛努斯走進通道,開始前往閃電大廳。
他們首先來到的地方,是維修室。
危險的大型起重機在黑暗中呻吟,空氣中滿是機油與燃料的氣味。
平時,受損的騎士會裝上鍊條,被龍門架吊起進行維修。
但現在,除了一個嚴重損毀的底盤外,沒有任何騎士留在這裡。
是全被敵人偷走了,還是被拿去製造應急的戰爭引擎了?
他們接著來到供奉歐姆尼賽亞的神殿與聖物庫。
神殿裡被砸毀的雕像和紀念碑散落四處,碎塊上滿是意圖褻瀆神聖的汙穢油料。
數十公尺寬的支柱像連根拔起的古樹一樣倒在通道上,被瓦礫堵塞的房間洩漏出的塵土
流淌一地,形成鮮紅的面紗。
通道連接的庫房再也無法開啟,彷彿阿爾西亞試圖抹去人類在此建立的一切。
馬文和克洛努斯回頭走過寂靜無聲的鑄造大廳。
這裡本應充滿敲擊金屬和電漿切割的刺耳聲響,和穗裔們高談闊論的驕傲嗓音。
但現在聖器司祭消失了,而穗裔也全數陣亡在泰豐堤道上,只留下能源斷絕的機械依然
一無所知地佇立在此。
馬文看著機械無知的模樣,一股沾黏在皮膚上的不適感揮之不去。
戰鬥的痕跡持續出現在兩人面前。
他們看見更多變的焦黑的牆壁,和被人像是推動火柴一樣輕易甩到路邊,用廢鐵跟家具
匆匆堆疊的掩體。
「這看起來...不太對勁...」克洛努斯說道。
「想想我們在暗夜迷宮中對上的玩意,」馬文說道「那些不是為了戰士製造,也不聽從
人類的指揮,而是自行選擇投身暴力的詭異機器......天知道凱爾伯‧哈爾還在火星上
放了多少怪物?像是黑暗時代的災厄引擎(Woe Engine),或其他更糟的東西......」
離開通道,走進陰暗房間的馬文逐漸沉默下來。
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閱兵廳(Preceptorium)。
高聳的支柱懸掛著電子控制的火盆,佈滿了數千公尺見方的大理石地板。
這裡是位於山體中心的閱兵廳,每逢戰事,家族的騎士在出發前都會來到這裡集合。
馬文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自己駕駛著騎士站在這裡,接受指揮領主的檢閱。
維提柯爾達和卡圖里克斯會懷著自豪,依序檢查騎士們的狀態,確保在接下來的戰爭中
,無人會令塔拉尼斯家族蒙羞。
這裡是塔拉尼斯家族的榮譽之地。
但是,那些入侵者的玷汙,使它從榮譽之地變成了恐怖的魔窟。
數百位聖器司祭被支解的屍體散佈在閱兵廳四周。
他們的四肢和義體都被剝下,上身被拿去組成圍繞著閱兵廳的符號,拼湊成褻瀆儀式的
幾何圖騰。
乾燥的油脂和血液沾染了每個表面,數千根燒盡的燭頭躺倒在粗糙的星狀蠟塊中。
電纜和刀刃組成的細長肢體,塑造出多臂生物的輪廓,形成豎立於儀式中心,怪誕邪異
的帶角神像。
而在圖騰的底部,堆放著廢鐵、義體和機僕們的屍體。
馬文感覺到,戰爭騎士自火星分裂以來積累的恨意飆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機魂的憤怒席捲駕駛艙,釋放出烈火般的高熱,拉扯鋼鐵壓迫著馬文。
馬文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流出淚水,手中一陣滾燙催促著他立刻釋放衝動,破壞眼前閱兵
廳內的一切邪物。
「我們現在該去閃電大廳。」克洛努斯開口提醒馬文。
馬文點了點頭,操縱他的騎士前進。
地上成堆的電子零件和板金,因鋼鐵巨足的踩踏粉碎,又在騎士抬腳時飛揚四散。
伴隨著腳下嘎吱作響的破裂聲,馬文逐漸接近通往閃電大廳的門口。
鳥卜儀不起眼地閃爍了一下。
戰爭騎士向馬文發去一道不太緊迫的提醒,但急著離開閱兵廳的馬文沒有注意,只顧著
朝黃金穹頂的另一端進發。
閱兵廳的最深處是一座古樸宏偉的大門,門扉的材料是從泰拉開採的瑪瑙石,上面雕刻
有狀若雷霆的金銀線條。
在這扇門的後方,就是塔拉尼斯家宅院的核心────
閃電大廳。
VIII.
「大門還是關上的。」看著深鎖的門扉,克洛努斯鬆了口氣。
「不管那些侵入者做了什麼,起碼他們沒有進入閃電大廳......」
「所以我們之前收到的訊息......可能是真的?」馬文問道。
鳥卜儀再次閃爍。
這次馬文沒有忽視戰爭騎士傳來的信號,而是轉身仔細掃視著閱兵廳。
他發現一部份的陰影正隨著某物的運動蕩漾,接著看見在那些褻瀆神像的周圍,廢鐵和
屍體堆起的小山正迅速的分裂開來。
一個又一個抽搐不停的機械嵌合體翻滾落地,伸展肢體從地面爬起。
然後,一部分較為完整的,靠著蹣跚踏步,或扣地匍匐向騎士接近。
而那些連匍匐都做不到的,則滯留在原地,空虛的開合著身上的夾爪或機械臂。
他們肉身赤裸,被機械替代的四肢或頭部也殘缺不全,但纏繞周身的琥珀色火光所形成
的奇異肌腱,為這些本應失去活力的扭曲肢體賦予生命。
騎士的探照燈掠過成堆奇形怪狀的嵌合體,看清敵人面目的馬文唇邊泛起一陣冷笑。
他知道這些墮落的東西是什麼了。
「發現敵人了。」馬文操縱著戰爭騎士舉起武器。
「種類和數量?」克洛努斯一邊問著,一邊將寧靜死亡轉換成標準交戰模式。
「是機僕。」馬文回答「成千上萬的機僕。」
馬文眼前這些部分為人,部分為機械的不幸男女,是因為思想拒絕履行殘酷的機僕控制
協議,或大腦腐敗衰退,導致無法正常運作的機僕。
一般來說,這種失常的機僕,會在拆下回收義肢和植入物後將遺體火化。
但有些比較隨便的人,會直接把這些無法修復的機僕扔在帕黎篤斯,隨便他們在荒地中
徘徊尋找能量果腹。
腐化......
這個浮現在馬文腦中的字眼,比他想像的還要貼切。
自大叛亂以來的幾年裡,諸如發狂的機械智能、噩夢般的失落技術混合體、遠古火星的
禁忌武器等等,馬文和克洛努斯已經看過許多注定讓他們一生憂慮的事物。
可是現在,看見家園被怪物占為巢穴的景象,依然深深地刺傷了他們的內心。
「殺光他們。」克洛努斯下令。
戰爭騎士與寧靜死亡同時發射了速射戰鬥炮。
轟鳴的炮聲在閱兵廳中迴盪不止,如同塔拉尼斯之名象徵的雷聲一般。
砲擊撕裂了先祖傳下的宅院,打碎了大理石和玄武岩,使鋼鐵和烈火泉湧噴濺。
被炸飛的機僕在空中翻滾,身體在狂暴的爆炸中四分五裂。
馬文驅使著騎士衝向機僕,使騎士威武高大的姿態駕臨這些卑微存在之上。
重型伐木槍猛烈的火力使他們魂飛魄散,大口徑砲彈揚起的爆風讓他們粉身碎骨。
馬文抬起騎士的巨足,將一群機僕踩住,然後轉動軀幹帶動手臂上巨大的鏈鋸劍,對著
腳下動彈不得的敵人反覆劈砍了十多次。
電力儲備減少的警告在馬文的眼角跳動。
彈藥計數器滴滴作響,通知他僅剩四分之一的彈藥。
他放緩射速,舉起碩大無匹的劍刃將機僕的軀體大卸八塊。
完全無法統計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
琥珀色星火隨著騎士步伐的起落飛揚飄灑,受飢餓鞭策的無知敵人如浪潮般蜂擁而來。
穗裔心中的憤怒與悲痛,自每一次致命的斬擊、精確的開火、壓輾的踐踏中滿溢噴薄,
使成群的機僕橫死當場。
他和克洛努斯咄咄進逼,怒憤填膺地踏破敵陣,在閱兵廳中來回穿梭。
戰爭騎士暴跳如雷的機魂,在馬文的放任下成了脫韁野馬,使無窮無盡的仇恨之力竄流
在他的體內。
他知道這種行為非常危險,有可能導致機魂又一次奪去控制權,佔據穗裔的自我。
但他現在高漲的怒意,足以成為劃分兩者的屏障,並團結彼此的力量狩獵仇敵。
馬文開口背誦起來,死去弟兄的的姓名自他口中流出,使多年積累的無奈與悲傷,隨著
一位又一位逝者的名號逐漸遠去。
「拉夫────!」
是警告、還是恐懼?
克洛努斯語氣中有什麼穿透怒氣的迷霧傳來,使馬文停下腳步,退出了殺戮的逡巡。
他側過頭看向四周,戰爭騎士的頭部隨著他的動作轉動。
他腳邊堆積的機僕屍體早已高及膝脛,鍍銀的盔甲亦被侵犯家園的野獸鮮血染紅。
整座閱兵廳的地板,幾乎都被屠殺的痕跡所淹沒。
馬文順著同伴的目光看向某物,突然理解為何這群機僕會出現在閱兵廳,並向遠遠強於
他們的騎士發起無謀的進攻。
這些可憎的入侵者並不是把閱兵廳當成巢穴。
而是把它打造成了一座祭壇。
詭異的神像伸展肢體,其上燃起與機僕相同的琥珀色火焰。
火焰飛入環繞神像堆起的廢鐵與屍體,使破碎變形的殘骸變成了酷似騎士的扭曲物體。
恐怖的災厄引擎,被馬文和克洛努斯無法理解的力量賦予生命。
六個面目猙獰、形似螳螂、肩上帶著鐮狀刀刃的怪物,搖晃著數量眾多的逆關節肢體,
出現在穗裔眼前。
無數渾圓的仿生義眼,凝聚成它們漩渦狀的頭部。
割裂一般的嘴中充滿磨利的尖鑿、通電的背脊上甩動著末端帶有爪刺的電纜。
怪物的樣貌不斷翻攪變化,彷彿沸騰一般。
「王座保佑!那些是什麼東西?」克洛努斯說道。
馬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後退了一小步。
離子盾被敵人的攻擊點燃,同時馬文轉身沉下左肩。
方才宣洩情緒的屠殺,不過是這場戰鬥的序幕。
IX.
災厄引擎一邊發出像是在撕裂金屬的尖叫聲,一邊朝他們衝來。
騎士用外殼替馬文隔絕了令人發狂的噪音,並在穗裔的命令下向前邁進。
路徑上最接近的兩架災厄引擎,被騎士利用自身質量的優勢一併撞開。
敵人尖銳的鐮刀劃開了騎士的雙腿,油料像鮮血一樣從裂口湧出,沿著護脛泊泊流下。
馬文因座騎反饋的痛楚悶哼一聲。
他抬起收割者鏈鋸劍重捶其中一架災厄引擎的胸口,將對方打倒在地。
災厄引擎發出過於生動鮮活的慘叫,教人難以想像這是一台機械。
馬文收回刀刃,用一記鏗鏘有力的重跺輾碎了敵人的頭顱。
倒地的災厄機器反擊打中了速射炮,使砲管上湧起噴泉般的火花。
共享的痛楚刺入穗裔手臂的血肉,馬文緊咬牙關,拼命壓抑住幾近衝口而出的尖叫。
他及時後退躲過針對腰間的另一次攻擊,扭動戰爭騎士的身體,準備用離子盾抵擋敵人
的下一輪攻擊。
兇猛的打擊摧毀了離子盾,令其因過載痛苦地破碎,釋放出一股靜電。
馬文閃過背後襲來的又一次攻擊,退開一步,抬起鏈鋸劍掃入對手的側翼。
加速轉動的鋸刃咬開災厄引擎的裝甲,撕下大片交雜著金屬與肉脂的混合物,彷彿刺穿
一個令人作嘔,滿是噁心血肉的甲殼容器。
左側股關節偏下的位置傳來受到某物衝撞的疼痛,讓馬文一陣踉蹌。
原本被壓制在地上的災厄機器,突然使出以它那沉重而言絕不可能做到的動作,翻身向
戰爭騎士撲了上來。
馬文怒吼著,用速射炮頂住了撲擊,並對迎面而來的刀刃與爪牙開火。
火炮的後座力震盪馬文的身體,駕駛艙滿溢灼熱和強光。
在乾涸的彈倉裡尋覓未果的自動裝彈機,高鳴起炮彈用盡的警笛。
撞上戰爭騎士的災厄引擎,猛力將她推向閱兵廳中一根高聳的圓柱。
馬文從裂開的艙門看見那東西融化的臉龐。
他看見張開的下顎中迴旋不停的金屬利齒,看見電纜糾結,散發出煉獄般高熱的咽喉。
過於接近的高溫已經在融化艙門窗口上的玻璃。
馬文的速射炮依然卡在災厄引擎的體內,彈藥也只剩下膛室中的那一枚。
「給我滾開!」馬文大喊,發射了最後一枚炮彈。
災厄引擎朝後方飛去,背脊斷折的屍體在旋轉炸裂的雷鳴中四分五裂。
零距離射擊的衝擊波像是對戰爭騎士的一記鈍擊,使騎士一側的膝蓋不由自主的沉下。
炫目的白光佔據馬文的視覺,他前後推拉身體,努力校正著騎士的姿勢。
熱辣的刺痛突然出現在他的腳上,是騎士正在向他轉移受傷的痛楚。
又是一擊落在他的肩甲上,攻擊向下刺穿了盔甲,刺入臂中復雜的齒輪和關節。
馬文吐了一口血,肩膀拉扯著安全帶,在機械王座中猛烈抽搐起來。
疼痛使他的視線模糊,但技巧和本能讓他及時抬起收割者鏈鋸劍,避免敵人下一次攻擊
打中自己的頭部。
災厄引擎的攻勢悄悄退去,細小的裂紋在手臂骨架上蔓延開來。
總算是爭取到喘息時間的馬文,花費片刻讓視野恢復清晰。
他一瘸一拐地倒退,與剩下的災厄引擎展開對峙。
鮮血般的機油自災厄引擎體內滲出。
它們的金屬身軀不住蠕動,將雙手重塑成活塞驅動的刀片,生長出長鞭狀的口器,還在
雙眼上方又增殖了一對眼睛。
幾乎站不起來的戰爭騎士無力斜靠在一根圓柱上。
馬文又吐了一口血,已經無法確認這痛楚是來自騎士還是自己。
不過,這種事現在還重要嗎?
他看到克洛努斯的寧靜死亡跪倒在地上,全機流淌著機油,被火焰淹沒。
戰鬥速射炮已經彎折,若是開火就會招致手臂報銷的膛炸,毀掉整架騎士。
「克洛努斯!」馬文大吼,胸口因為喊叫翻湧過一陣痛楚。
回應他的只有微微起伏的寂靜。
就這樣嗎......這就是結局嗎......?
我們在荒野裡忍辱偷生這麼多年,就為了死在這裡嗎......?
馬文內心的一部分感覺這是正確的,他會死在這裡是天經地義。
在家族最需要他的時候,傲慢自大的他擅自丟下兄弟放任他們死去。
對欠下血債的他來說,還有什麼地方能比這宅院的中心更適合作為他的葬身之地?
這自哀自憐的怯懦想法令馬文火冒三丈,他腦海中浮現出老領主維提柯爾達莊嚴的面貌
,彷彿能看見老戰士失望搖頭的模樣。
災厄引擎向馬文咆哮,那吼聲聽起來像是逐漸增強的暴雨、像是雷霆的轟鳴......
「你不是雷霆,」馬文用不像自己的聲音唾罵「塔拉尼斯才是雷霆!」
他知道自己無法贏得這場戰鬥。
但若換成戰爭騎士的話......?
馬文將身體沉入機械王座,開口下令:
「打倒他們。」
馬文這句話正是騎士所需要的邀請。
比摧毀威脅金眼女孩的叛變戰爭引擎那時還要激烈,一觸即發的狂怒翻湧增長。
其像阿爾西亞山的重生之火一樣爆發,使梅文的後背因為全身傳來的幻痛拱起。
他感覺到戰爭騎士的力量在他體內流動,四肢隨著他交出意志而不停抽搐。
騎士的本質是盛夏的閃電風暴,是創始之初新生恆星沸騰的核心。
受限於沒有實體的性質,她勉為其難將自己交付在數個世紀以前的機械框架中。
馬文的身體因神經過載而痙攣,手指在機械王座扶手的二進制花紋上跳動著。
他的背脊彎曲成弓狀,他一邊尖叫,一邊感到自己的脊椎被磨碎,受傷感染的連接端口
被撕裂開來。
戰爭騎士是一個不受約束的狂野靈魂。
她出生於一個遙遠的時代,一個失落科技終於理解機械核心真相的時代。
她曾為自己鋼鐵與塑鋼的框架發怒,也曾為進行光榮的戰爭容忍凡人駕駛。
馬文感覺頭腦充滿機魂劈啪作響的能量,正隨意發射著各種脈衝。
電路蝕刻的圖形,架構成密集的原理圖解燒灼著他的雙眼,使他腦中充滿最偉大的賢者
才有能力理解的,有關機械核心的知識。
在那信息之海中,無數機械的生涯和失落奧秘充盈著他。
他在幻象中看見無數時代,有機械只是工具的時代、也有人類與機械的界線毫無意義的
時代,除了在那些具備科技素養的時代之外,他還看見機械與人類爆發戰爭,本應完結
卻又因最近的火星分裂失去此一希望,破壞與無知的時代。
所有的一切都覆蓋著記憶──如果可以稱呼這些幻象為記憶的話──,穿越黃金和白銀
的微觀路徑,流動在電路組件受到祝福的管道中。
夢境在閃電、運動和力量、電磁連結的建立、以及賦予無生命者神聖生命等四者組成的
河流中沐浴。
這一切不朽而令人陶醉。
這是一種力量,在世界上一直存在,兇猛而原始。
人類所控制的,不過只是其存在的最後一剎。
這力量不是為馬文準備的。
他努力堅持著,好維繫住自己作為拉夫‧馬文的一切。
戰爭騎士推開柱子站起,血管與四肢灌滿機魂帶著火焰的原始力量。
馬文從騎士的視野中,看見光與聲描繪著鋒利金屬與原子結構的世界,但是騎士過快的
速度讓他的凡人感官無法理解,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災厄引擎與其毒蛇般的速度相比也顯得無比笨重。
戰爭騎士舉劍揮出屠夫般的一擊,將一台災厄引擎從肩膀到骨盆直直劈開。
惡臭的液體自災難性的創口中噴出,災厄引擎的屍體在解體掉落的零件形成的金屬大雨
中崩塌。
同時,戰爭騎士已經展開下一步行動。
她將速射炮從自己腳邊揚起,充作棍棒朝第二台災厄引擎砸下。
速射炮撞擊災厄引擎的背部,嵌合體像是要重新塑形一樣扭曲著。
戰爭騎士一腳踩在災厄引擎背上,馬文感受到勝利的快感。
災厄引擎狂怒嘶吼,但戰爭騎士不為所動,使勁把腳爪壓入災厄引擎的脊椎。
聽著金屬破碎聲的馬文磨咬牙齒,品味口中的鮮血和碎裂的琺瑯質。
戰爭騎士向後拉動身體,接著向前鞭打,將鏈鋸劍往下直插進仇敵的後背,將災厄引擎
體內的零件磨成齏粉。
這番像槓桿一樣的操作使馬文的肩膀燒灼起來。
災厄引擎哀號著死去,橙色煙霧從它身上數個開口,及背後斷絕生機的傷口洩漏噴出。
幫助災厄引擎凝聚身體的力量倉皇逃出這場毀滅,但還是在金屬零件鏗鏘有聲的潮汐中
破碎消逝。
隨著它的死亡,戰爭騎士機魂那洶湧澎湃的力量也消退了。
人與機器從來沒有像這樣親密無間地共享肉體,強大的科技正在恢復兩者之間的壁壘。
「不......」馬文望著仍在最後一架災厄引擎的掌握中掙扎的寧靜死亡。
克洛努斯以慘重的損失消滅了兩架敵機,但他實在無力連續對付三架災厄引擎。
馬文踩著腳步想要移動,但由於沒有機魂的力量,他受傷的腿被鎖在原處。
受傷的關節、流乾的潤滑劑、無法負擔的代價,緊緊抓住拖著騎士前進的馬文,使騎士
的動作卡死,身上冒出黑煙。
他的身體每一處都像在燃燒。
精神的痛苦和打擊的傷害折斷了骨頭,榨取著肉體的活力,令他呼吸短促,氣喘吁吁。
戰爭騎士停頓了一下,又拖著沉重的左腿踏出半步。
馬文必須去到克洛努斯身邊。
但他做不到。
災厄引擎帶有利刃的尾巴勾在寧靜死亡的腿上,一隻鐮刀抓在腹部,好似試圖要將它從
中間一分為二。
只有克洛努斯被碎片卡住的鏈鋸劍才能阻止刀刃刺入駕駛艙。
馬文的眼睛被濃煙和熱淚灼燒,張著喉嚨發出無聲的尖叫,眼睜睜看著災厄引擎的刀刃
慢慢在他兄弟的騎士上刨挖出一道裂痕。
馬文再次嘗試前進,但他的腿依舊動彈不得。
他又一次嘗試,然而腳爪只是在大理石地板上刮擦。
接著,強光在災厄引擎周圍暴起,形成一場火焰風暴。
雷射脈衝和冰雹般的實彈,拍打著災厄引擎多節分段的外殼。
它向後擺動身子,從克洛努斯身上移開了注意力。
馬文還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又是更多的爆炸衝擊著災厄引擎的鋼鐵軀體。
隔著一層薄霧,馬文看見通往閃電大廳的瑪瑙大門不再深鎖。
塔拉尼斯家族最後的倖存者正從其中迅速蜂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