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大師兄不相見已近一年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賤影。那年冬天,掌門倒了,臥底
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大院到主堂,打算等著大師兄回家,到主堂
見著大師兄,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本門變故,不禁簌簌的流下眼淚。大師兄說:
「事已如此,不必難過,莫忘戰你娘親精神!」
會議討論困境,師兄說了行蹤;又擱置師妹婚事。這些日子唐門光景很是慘澹,一半為了
叛徒唐錚,一半為了掌門病倒。處置完畢,大師兄要到臥雲崗決鬥,我也不知他賣什麼關
子,我們便散會。
回煉丹房,幫大師兄換藥,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下山到蜀中,下午步行東去。門
口因為爛骰,本已說定不送大師兄。叫練武場一個熟識的弟子陪大師兄同去。三師兄再三
囑咐,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弟子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
,見大師兄胡鬧已無數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三師兄逆天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叫
我送大師兄去。我三兩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下了山,進了客棧。我付錢,他忙著運功調息。舊傷太多了,得向掌櫃尋個僻靜處,
才可痊癒。他便又忙著說服我想去青樓。
我那時真是聰明過份,總覺得他說話沒有重點,非不停追問不可。但他終於說完了緣由;
就送我回房。他給我撿定了靠屋頂的一處磚瓦,我將他給我留的夜襲刺客踢下屋頂。他囑
我屋頂小心,夜裡要警醒些,不要受傷。又囑託龍湘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湘
姊只認得雞腿,託她直是白託!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路人俠嗎?唉,
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
我說道:「大師兄,快……給你煩死了。」他吐了口血看了看,說:「我傳你一套心訣去
,你就在此地閉眼,不要說話。」我闔眼看從前後山旁有猴兒酒藏在山壁。走到那邊絕壁
,須穿過懸崖,須跳下去又爬上去,大師兄是一隻猴子,走過去自然要輕鬆些。他本來不
讓喝的,我不肯,只好讓我去。
我看見我束著隨意短髮,穿著青衣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懸崖邊,慢慢探身下
去,尚不大難。可是要穿過峭壁,要爬上藏酒之處,就不容易了。
我用兩指捏著酒杯,碰杯再向上舉,我乾杯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豪邁的樣子。這時我看
見他的笑容,我的心很快地安定下來了。我緩緩拭乾了血,不怕他看見,也不怕別人看見
。我再閉眼看時,他已背過朱紅的身子望回走了。
門派將傾時,他先將迷茫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扛下,再抱起迷茫前行。瀕死之際,他趕
緊託付我。他和我回家半路,將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肩膀上。於是他拍拍我肩上的塵土
,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下一齣戲該你主演。」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
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我在台下,為你喝采鼓掌。」等他的背影混入悽悽冷冷的
夜裡,再找不著了,我忽睜眼起身,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年來,三師兄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唐門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昔日有飛俠在外,獨自支
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死後卻如此頹唐!我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
然要發之於外,唐門空院便往往觸心之愁。門人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一年的事件,
眾人終於忘卻內外姓的紛擾,只是依賴著我,依賴著醜俠的名號。
我至山後,大師兄留了一壺酒給我,憶中只道:「我派聲名在外,惟人才凋零利害,戰人
娘親,諸多不便,但棟樑之材不仍有你?」我飲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賤笑
的,青衣飛袍,長髮及腰的賤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