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泥Ole《軍師聯盟中的人性與格局》
From 微博 2017/07/20 21:10
說實話,如果不是吳秀波,我是拒絕看司馬懿的。
這個人在歷史上有一張善藏的臉,缺乏史學家所稱頌的正大光明之精神,活著是其生存哲
學的第一要義,卻以風燭老朽之身親手開啟進入黑暗時代的潘多拉魔盒。雖然治史不能以
結果溯忠奸,但始作俑者,其無罪乎?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一直無法理解波叔拍這部戲的初衷,如果僅僅是喜愛三國題材,那麼從
諸葛亮為主視角切入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天生的男主角,極端的利他主義者,走上神壇的
男人,就連個人結局也深度契合中國人對於英雄末路的認知,像司馬懿這種厚黑宗師,沒
有男主的光環最後卻擁有了男主的結局,太招人恨。
中國歷史向來不缺末路的英雄,死節的義士,甚至一皇一帝,要拍好這樣的題材不難,主
題、基調和人設早已預設好,完善細節,追索故事,老戲骨加持,一切水到渠成。
那麼,為什麼還要拍?基於非黑即白的認知習慣預設立場,有聲音說,這是要給司馬懿洗
白了。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部給司馬懿洗白翻案的戲,它要表達的是創作者對人性甚至生命態度
的思考,借前人舊事進行戲劇再創作,進而表達今人的情感訴求,而不僅僅滿足於歷史的
再現。否則,4億投資要拍一部精良的歷史正劇綽綽有余,何必要把司馬懿拎出來冒天下
之不大韙?
中國歷史從不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五千年太多黑雨籠罩,如果說利己是刻在基因裡的必
然,那麼對利己的抵抗進而轉化成利他甚至利國的行為就成為一種普適於各個時代的價值
觀。就像波叔的另一部戲《趙氏孤兒案》,很多人無法理解程嬰獻子的動機,一個人怎麼
可能為了別人的兒子犧牲自己的兒子?接近崇高太難了,通過損己來利他更接近神格,就
像抵抗地心引力一般有違人性的本能,這也是諸葛亮口碑的基准,一個將利他做到極致的
人,一個無限接近神格的人,一個很難進行洗牌再演繹的人,對於戲劇創作而言,基本沒
有自主發揮餘地。
那麼,我們不如拍點更人性的東西,比如說私心、野心,甚至膨脹的欲望,而不是重復堆
疊那些原本就厚重且直男人格鮮明的臉譜。
借用突發事件來剖析人性進而主導劇情,這種模式在英美國家早已屢見不鮮,就像我個人
比較喜歡的孤島或者末日模式,從不預設黑白,由觀眾自己挑選立場,解析事件中各色人
物呈現出的人性復雜面。
基於以上考量,恰恰是“功過兩奇偉”的司馬懿是最合適的人選。
首先他的生命線夠長,以他為主視角可以呈現三國的波瀾壯闊,同時又能夠對曹魏進行聚
焦,以點搏面,不至於收不攏。
其次,關乎他復雜的生命態度。
我很不認同由結果出發,電影倒放式推導人物性格成因的方法,容易讓人物陷入某個固定
的人設,導致“宿命論”主宰人物的命運軌跡,這是影視創作中比較低劣而深度取媚於市
場的方法。
很慶幸,軍師聯盟舍棄了這條捷徑。
從這部戲劇中看,司馬懿的生命態度分成三段式遞進。曹操時期,雄猜之主治下,“堪忍
”是首要的生存哲學,一切行為都是為了活著。然而隨著曹丕時代的到來,他開始逐漸接
近權力中心,直到曹叡時代在西線成功阻擊蜀國進犯,平定遼東,以及高平陵事件的爆發
,他的權力接近巔峰值,這時主導其生命態度的是“欲望”。最後,在離最高權力一步之
遙的當口,拒進丞相加九錫,死後不樹不封不厚殉,孤葬於首陽山一隅,這是對欲望的“
克制”,卻比“堪忍”又高級一些,前者是沒有選擇權的和光同塵,而後者更接近中國文
化“功成拂衣”的闡述。盡管這種闡述也是基於私德的自我完善,但我以為,這種私德恰
恰區別了人性與神格。
並不一定符合歷史的原貌,卻無限接近於人性的真實表達。
同時很玩味的部分還有司馬師和司馬昭。如果說司馬懿的生命態度是“堪忍-欲望-克制”
的遞進式表達,那麼在他著名的兩個兒子身上,我們看到的是生命態度的再一次輪回,站
在同樣的歷史十字路口,面對暴漲的欲望,究竟何去何從?
我實在是很欣賞這種解析人性的方法,創作者不會告訴你答案,只會在黑暗中不斷地拋出
問題,等待你在交流過程中給出解答或者回應,即便這種回應可能因為自我立場的不同往
往挾裹著批評,有時更像三體人給出的入侵信號。倒也無妨。
至於你看到答案了嗎?也許各人都有各人的答案,而我看到的是三五中年人用他們的生命
態度表達對古人生命態度的理解,已知天命,卻又困頓於天命,懷揣野心奮力從青史的斷
章殘句裡重拾古人的態度,又何嘗不是欲望的另一種輪回?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深以為然。
如果說對人性的表達是貫穿司馬懿一生的基調,那麼“止爭”則是我以為此劇上部的“道
”之所在。
有三個段落改編我非常鐘情。
止爭在劇中的第一次出現是雙子傳令這一局。面對曹操的考題,曹丕向司馬懿請教出城門
的方法,司馬懿給出了個八字“只論對錯,不爭輸贏”。什麼是對錯?即“不違臣禮,不
違子道。”後八個字化自毒士賈詡對奪嫡的建言“朝夕孜孜,不違子道”,算是影視改編
中出於劇情的需要,將人物做了加減法。這個改編就非常耐人尋味了,曹植奉行的是儒家
的“知其不可而為之”,而司馬懿教導曹丕的是“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以道化
儒,高下立現。
而最能體現止爭這一道法格局的段落在民謠十五從軍征的出現 ,直接把基於個人修養的
止爭擴展成為對戰爭的反思。
這種反思在很多影視作品裡都出現過,但三國題材裡極其罕見。上半部的戰爭戲幾乎沒有
,涉及到戰爭的場面給了兩個片斷,其一是民謠十五從軍征,其二是關羽之死。十五從軍
征借民謠之口表達百姓對戰爭的厭倦,而關羽之死這一幕,鏡頭中呈現出的紅黑白戰爭三
原色則更多揭露了戰爭的殘酷,前後呼應,為曹操的謝幕呈現出一派寬闊的格局。如果沒
有這一層意思的鋪墊,曹操的戲份不會這麼好看。
征戰的意圖是結束征戰,帝國斜陽的盡頭,是哀民生之多艱,這個落腳點,廣大而精微。
第二個體現格局的改編是七步詩。
軍師聯盟有一個詬病點是時間線與史實不符。但我以為,為使節奏更緊湊,矛盾衝突更尖
銳,在不違背故事邏輯結構的前提下將時間線進行抻縮是戲劇改編的天然權利,無可厚非
。
以七步詩為例,如果順著我們習慣的時間線來,七步詩最終呈現的效果是曹丕的狠毒刻薄
,顯得臉譜化,容易落到歷史的窠臼裡去,而本劇給曹丕鋪設了性格成因的背景,他也有
過浮瓜沉李佩香種蔗的赤子天性,性格中的敏感陰刻更像是政治環境的後天產物。因此,
七步詩的時間線一旦拉到贈玉枕這段,戲劇格局瞬間就出來了,它指向的不是殺意,而是
饒恕。兄弟鬩牆,半生爭鬥,最終卻落在饒恕二字上,比起一味渲染萁豆相煎不知高出多
少個段位。
饒恕,這是我理解的止爭的第二層意思。
止爭的第三個層面應該是獻給女性的。
從大部分人觀劇的角度來看,本劇的後宮戲真是毫無看點,一個智商低到連片頭曲都活不
過的獻帝公主草草包攬了所有的“宮鬥”任務,最難以置信的是,甄宓和郭照怎麼可能不
撕?
我也以為一定會理所當然地互撕,地底天上,塞糠覆面,絕不饒過,結果她倆美好得就像
晨間露下的一對百合,你在時,我倆芳華互照,你去了,我就張開羽翼保你孩兒走向帝位
。何其美好!
張春華和柏靈筠又何嘗不是?
出於對角色的好惡使然,我不喜歡柏靈筠,但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心志果決,目標明確
,有著最直觀的欲望,且不受俗見所拘,一旦鎖定勢必得手,她與司馬懿,是人格和智慧
的平等,與張春華,是欣賞和敬重,在主創的戲劇世界裡,看不到對女性的物化,矮化,
乃至黑化,同樣可以持戈策馬,可以逐我所愛,可以對面相思,可以坦然赴死。
如果時代的局限性避不開,男人可以坐享齊人,那影視作品中女子間的相處姿態和獨立時
的精神,便直接反映出今人的眼界,以及創作者的格局。前半部固然精彩,君臣天下,節
義信仰,但後半部的格局從來就沒有匍匐到宮鬥宅鬥的塵埃中去,人性中的理解與欣賞,
饒過與寬恕,尊重與扶持,往往比殺伐和生死來得更加摧折人心。
此為止爭的第三重解。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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