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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撤去所有偽裝的李蓮花已被妥貼的安置在床榻上,方多病探完脈後,果斷運氣點
了他胸口兩處大穴,接著化劍指為掌,將揚州慢的內力渡了過去。
笛飛聲進門時,方多病正好收功,兩人目光一起看了過來,前者將手上提著的東西隨手一
擺,徑直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後,淺淺說道:「在我們出城之前,李蓮花,你的幕籬暫
且都帶著。」
「是樓下的賓客有何不妥嗎?」李蓮花做完吐納,疑惑道,笛飛聲默默搖頭,表情是他許
久不曾見過的凝重:「我懷疑這案子恐怕另有隱情。」
這一說,方多病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提到了嗓子眼,轉身不忘替人拉過被衾蓋好,看向笛飛
聲的眼神也染上了肅殺:「你的意思是,這次案子又是衝著蓮花來的?」
「只是我的一點直覺罷了,方才上樓時,我總感覺有人從進店後就一直盯著我們,當我順
著追過去時,那種感覺又消失了。」
「縱橫江湖多年,如今能在我面前藏住行蹤毫無破綻的,不超過兩個,」手舉茶盞,盯著
上面的水沫,沈吟一陣後看向李蓮花:「其中一個,叫李相夷。」
笛飛聲,不管十年前十年後,都是當之無愧的絕世高手,且天賦不亞於當年的李相夷,更
遑論十年後,他的境界早已無人能出其右,能在他眼皮底下還能隱藏自己的氣息和身份,
只有兩種可能:要不是實力猶在笛飛聲之上,就是毫無武功,心思卻細如銀針,多如牛毛
的凡夫。
不幸得是,在這件案子裡,後者的可能幾乎是肯定且篤定的。
「那可就麻煩了......」李蓮花斂起笑容,揣著的手無意識地抬起摩挲下巴。
方多病卻是有些沮喪,更多的是懊惱,明知道李蓮花定不會拒絕那些故人所託,卻還是放
任事態發展到如今這進退不得的地步,自己雖在這一年多的時日裡多有成長,然而笛飛聲
對自己始終不冷不熱,至今對戰也還是故意讓他一隻手,從不使出全力,李蓮花也是,有
精神看他們比試時也始終都笑著,沒有任何評語,被打得狠了才會出聲叫停,更別提沒精
神的時候。
這次查案,萬一自己武功不濟,又沒有來得及找出真兇,豈不是拖累了他們?
「幕籬帶著便帶著吧!我沒關係。」李蓮花垂眸看著方多病不知不覺緊緊握起的拳,無聲
加深笑意,伸手拍了拍他,坦然說道:「答應了你們不逞強,總還是要做到的。」
方多病只是以一個勉強的笑容,道了句「我去看看湯泉準備好了沒」後頭也不回地踏出門
。
人走遠後,李蓮花撐了撐床榻,讓自己更好的靠上壘起的軟墊,無奈嘆道:「小朋友就是
小朋友,才被打擊幾次,就這麼妄自菲薄了?」
「哼,還算他有些自知之明。」
「哼,」學著他哼聲,李蓮花毫不留情地戳破,直言道:「你裝,接著裝,十里馬車都沒
有你能裝!」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笛飛聲還是語氣淡淡,將茶水一口飲盡,破天荒得拿起桌上的
糖糕往嘴裡送。
「欸你!」那糖糕可是他專程買來當飯後甜點的!李蓮花氣結,指著他怒道:「你把那糖
糕給我放下!那是我買的!」
「花的是本尊的銀子。」又捏起一塊糖糕,挑眉看向他,彷彿是在告訴他,接下來的談話
注意言詞,否則糖糕小命不保。
李蓮花氣得不行,從來沒想過堂堂金鴛盟盟主這麼惡趣味,他從小嗜甜,即便身中碧茶之
毒,五感俱損,毒發時一點味道嚐不出來,更別說那些他愛吃的糖豆,但好歹,那時還能
有零星的甜,為他疼得死去活來後,換得一點慰藉。
現在,他身上劇毒皆清,五感有所復原,那甜入心坎的糖卻再不是自己隨心所欲,隨時皆
有的必需品了。
可惜不管是李蓮花還是李相夷,從來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不想被點破,那他還就偏
要說個明白:「方才說的人,除了李相夷,另一個就是方多病對吧?」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現在你單手與他對戰是越來越吃力了。」在笛飛聲愣住時,李蓮花
哼聲下床,僅著一件中衣,輕而易舉地來到他對面坐下,一把奪過手上的糖糕,三兩下吃
完,說道:「你刻意壓他氣焰,用意自然是好,但是,笛飛聲,他不是我,也不是你,你
這種方式,對他未必是好事。」
「你太寵他了,李相夷。」搓搓手指,將手上的糖粉搓開,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面上還
是一如繼往的清冷,稱謂也換回了久違的另人聞之不禁怔忡一瞬的名諱:「江湖處處血仇
,你的、四顧門的、天機堂的,甚至還有皇城的,這其中我能插手的不過六成,剩下的就
是他爹娘都不一定能擺平,如果你想他能登上巔峰,就不能像他娘親一樣總想著將他護在
羽翼下,更何況你已經護不住了。」
望向門口,李蓮花有些恍惚,缺乏血色的臉上滿是悵然,最終付之一笑,重新看向笛飛聲
,滿是豁達:「要不怎麼說他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呢?當年我師父也是這麼待我,不也將我
教成了天下第一嗎?」
「而且,他現在比當年的我好多了。」眼底星光熠熠,望著桌上斟滿茶的杯子,呢喃道:
「好太多了。」
「李蓮花,你被碧茶之毒折磨了整整十年,就是十惡不赦的魔頭也罰夠狠了。」皺起眉,
笛飛聲難得的對李蓮花動了怒:「我沒什麼耐性你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你自認世上再無任
何事物能牽絆於你,我跟方多病拿你沒辦法,但你別忘了,那日從天機堂離開時,你答應
過你師娘什麼事,你已經負了你師父,還打算負你師娘嗎?」
說完,拿起刀,轉身推門而去,留下李蓮花愕然待在原地。
不過也只是瞬息間的事,如今李蓮花對這些虛無縹緲的人情冷暖已絕了心思,他可以坦然
接受他們對自己好,但是,......
「李相夷死了,李蓮花憑什麼活著?」回到床榻躺下,用那上好的錦被將自己全身籠罩在
黑暗之中,腦海裡不合時宜的閃過許多畫面,逼得他眼眶一濕。
遙想過往,愛恨情仇,怨憎別離,人生八苦,他通通嚐了個遍,他曾經擁有的很多,卻不
知後來他失去的更多,所以他乾脆都不要了,想孑然一身,安安靜靜地死去。
但是,偏偏老天爺像是不肯就此放過他似的,被笛飛聲和方多病尋回救治,又一次躲過死
劫。
他活下來了,卻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活下來。
閉上眼,又是一聲長嘆。
門口,未走遠的笛飛聲抱著刀,靠著門,將那一聲嘆息盡收耳裡,冷硬的眉眼罕見染上懊
悔和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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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為了探聽一些更有用的情報,李蓮花提議到一樓大廳吃飯,但這樣他就得戴上幕籬
,且大廳龍蛇混雜,稍有不慎擦槍走火,波及到他們,又會為這趟路平添許多變數。
方多病不同意,笛飛聲還在氣頭上,人都沒回來,沒有人站在他這邊,於是只能取消那一
桌酒菜,改到大廳用。
「話說,你跟老笛說什麼了,我看他臉色像是要去大開殺戒似的?」說著,夾了一筷子越
過透紗放進李蓮花碗裡,低聲問道。
「沒什麼,有年紀了愛閒嘮嗑,他說不過我又打不了我,自然得負氣離開,放心吧!出這
個門自有人給他撒氣,傷不到外人。」李蓮花倒是將心緒收拾得挺好,有一口沒一口地就
著桌上的菜喝粥,也沒拒絕方多病夾給自己的菜肉。
「誰說我說不過你?」笛飛聲拿著個木箱子走進,接著在兩人好奇的目光坐下,將那木盒
子推到李蓮花面前,冒進的讓李蓮花抱著自己的粥往後退了些,自顧自地拿起桌上的碗吃
菜喝酒:「方才氣得躲被子哭的可不是我。」
「你才哭了!」李蓮花惱恨的嘁聲,卻沒有接著跟人打嘴仗,只嫌棄的往旁邊挪挪,避開
那盒子,這反應看在方多病眼裡又是一陣好笑,隨即迎來李蓮花的眼刀,不過多了一層透
紗阻擋,殺傷力瞬間銳減。
但方多病也不敢過分取笑,只摀嘴偷樂一瞬,重新將注意力轉到了那木盒子上:「老笛,
這是什麼?」
「給你的。」笛飛聲抬眸看了一演盒子,對著李蓮花說道:「用不用在你,反正我不會丟
下你一人,你不會有出手的機會。」
挑眉,李蓮花很快便猜出內容物為何,還是放下了碗筷,將盒子打開些許,一柄軟劍蜷曲
著躺在墨色軟墊上,襯得劍身銀光透亮,劍柄的部位是以上好的皮革捆繞,也沒有過多繁
複的花紋,倒是與自己從前的習慣不同,手指輕撫,任由劍光照進眼底,若非人在大廳,
方多病都能看出這李蓮花怕是要直接拿出來一試了,他抱著胸調侃道:「還説自己說贏了
?贏的人會送這麼好的東西求和?」
白透紗讓兩人看不清李蓮花此刻的表情,但對這人的了解,他肯定是開心的,方多病跟著
感染了喜悅,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交給了李蓮花,說道:「巧了,前段時間我娘又
去富玉樓標下一枚羊脂白玉,特別給你做了個玉珮,剛剛才送到的,剛好可以配在劍上作
劍穗,和我的爾雅劍一樣!」
「這麼貴重的禮物,萬一路上遇到劫匪……」從荷包裡掏出玉珮,入手生涼,質地溫潤,
是圓中帶蓮的樣式,圓玉中空,內裏蓮花開的栩栩如生,可見玉匠的手工,下方以五彩繩
編織了一個簡單的如意結,再配上穗子,別緻的很,又不張揚,李蓮花很難否認自己喜歡
。
「你確定劫匪有這個膽子接近我們?」
「……遇到劫匪,之後還得讓本地衙門通知人來認領屍首,太麻煩了。」
這點方多病倒是沒有想過。
不過,李蓮花卻沒有第一時間配戴上,而是將玉佩連同荷包一起放進盒子裡,說道:「且
先收著吧!不著急。」
方多病有些失落,但不影響他向來積極的脾性,伸手攬著人的肩膀,嘻笑道:「都依你。
」
李蓮花會以沈默的微笑,繼續吃著晚膳配周遭的閒言碎語過濾消息。
當他們席面將盡,方多病正要陪李蓮花去後院湯井時,門外突然闖進一個披頭散髮,衣著
狼狽的女子,手裡捧著一件包巾,面上脂粉糊成一片,抓著人就哭喊著問道:「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孩子!是不是你抱走了我的孩子,你還我孩子!」
店內賓客紛紛四散退開,幾個帶著孩子的退得更遠,就怕受到波及,掌櫃的和店小二忙上
前攔住瘋婦,一邊向其他賓客道歉,一邊斥責道:「哪裡來的瘋子?還不快來人把他轟出
去!」
然而,這瘋婦卻不知為何,見了戴著幕籬的李蓮花,突然一聲哭嚎,直衝衝的朝著他們三
人而來,嚇得方多病往前一步攔下。
瘋婦不依不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李神醫救命!求您救救我兒!」
方花二人均是一愣,笛飛聲的眼神卻徹底冷了下來:
這一身名貴華服,雖人已被撕扯的凌亂,但晌午入住客棧時,他分明見過。
是那青衣女子。
那瘋婦喊得淒厲,週遭人都被吸引過來,自然也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站在階梯上,一
身素雅白衣,又用幕籬將身形擋的嚴實的人,不由得開始窸窣討論起來。
江湖奇聞日日更迭,昔年往事記得的人不多,只知當年李神醫智破皇城連續殺人案,又獻
計平定反賊萬聖道,立下大功,然因元氣大傷,最終避世而居,再不見蹤跡,直至最近蓮
花樓重現江湖,人們才道原來李神醫未死,卻不知其人真實身份,其中內情亦是諱莫如深
。
不想,這傳說中的人物竟來到了黃山城,莫不是要來探那鬼村命案?
大廳內越來越多人聚集,許久沒見過這麼大陣仗的李蓮花有些進退不得,然而身邊二人卻
是一左一右將他護在身後,笛飛聲更是已運氣在手,大有那女子再往前一步她定立時斃於
掌下之勢。
「你先帶他回房,這裡我來解決。」方多病卻是先冷靜下來的人,他寸步不讓,只撇頭同
笛飛聲說道,後者沒有回應,護著李蓮花上樓。
那青衣女子又要闖,方多病不再客氣,將爾雅劍橫在兩人之間,聲音冷淡:「娘子請自重
,他不是你要找的神醫。」
「李神醫!李神醫不記得了嗎!您曾經差點醫死家父,是妾力保您的清白,才替您省去牢
獄之禍,您不能就這麼過河拆橋啊李神醫!」
話音剛落,婦人頸項一涼,爾雅劍不知何時已出鞘,發出低低的劍鳴:「別以為你在這裝
瘋賣傻就能讓本少爺同情,再胡說八道,別怪本少爺不客氣了!」
黃山城因其地理位置貿易走商十分熱絡,向來不是江湖人士常駐之地,大抵稱得上是平凡
而喧囂的尋常城鎮。因此這裡的人對於方多病這突然發難感到惶惑,議論聲也就更熱烈了
,且那瘋婦像是無知無覺一般,看起來當真是要捨命撞上劍的氣勢,更是後怕的指指點點
。
方多病進退兩難,這時,二樓傳來了李蓮花的聲音,所有人俱是抬頭,李蓮花的幕籬已摘
下,似笑非笑地垂眸,自帶的氣勢,卻是讓大廳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小寶,你讓他上來
吧!」
方多病疑惑,李蓮花淺淺勾起一抹微笑,點了點頭,他只好收劍回鞘,讓開了道。
待李蓮花回房,默不做聲的笛飛聲卻突然上前兩步,從腰帶裡掏出一枚鐵片,嗖的一聲扎
在正中間桌上,漠然揚聲道:「方才所見所聞,諸位若是傳錯一個字出去,都給我仔細掂
量著自己的命值多少斤兩!」
有人大著膽子往那桌面靠近,卻在看見那鐵片上的圖騰後,嚇得軟倒在地......
「金、金鴛盟!是金鴛盟!金鴛盟來了!」
大家登時嚇得作鳥獸散,連掌櫃和小二都躲進了後廚,再不敢置喙與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