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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媒體人 黃哲斌 為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撰稿
康熙走了:一個娛樂帝國的崩解年代
2015年10月19日 07:07 AM
一個電視節目,能令人愛憎強烈,評價兩極,本身就反映一種時代斷面;尤其當它曲終人
散、人走茶涼,仍能激發一眾在電視頻道、新聞網站、社交媒體紛紛議論,仍讓人願意回
頭一顧,重看那些掌聲、訕笑與衰微,背後,或許濃縮一個社會的文化痕跡。
享壽十二年,台灣剛宣佈停播的“康熙來了”,無疑可歸於此類。
“康熙來了”的崛起,本身就有多重時代迭影。先說內部氣候,2002年,野心勃勃的台灣
《中國時報》集團少東余建新,一意跨出紙媒版圖,購並台灣“中天電視”,開始重整旗
下幾個頻道。2004年,原有“中天資訊台”改製為“中天綜合台”,“康熙來了”就是綜
合台轉型後的第一記響炮,自此成為鎮台之寶。
再看外部氣候,“康熙”之前,台灣綜藝節目仍由無線電視台稱霸,高成本、大卡司集中
轟炸周末黃金時段。周間帶狀綜藝節目以娛樂新聞、星座命理、模仿秀為主;至於晚間九
點到十一點的精華時段,當時主旋律是政論談話節目,尤以電視台TVBS、三立、民視多空
交鋒。
在此競爭格局下,中天電視祭出奇兵,挪借政論節目的形貌,套入娛樂八卦訪談的血肉,
由“康熙”殺入晚間十點的兵家必爭之地。此前,台灣的綜藝談話性節目,大多是主持人
與來賓,一人一隻沙發分坐兩頭,一問一答,娓娓道來,像是節奏緩慢的業餘網球賽,蔡
康永先前主持的節目“真情指數”就是一例。
“康熙來了”以知性作家與搞怪少女的反差組合,一冷一熱,一剎車一油門,意外開創娛
樂談話節目的新型格;而且,代入政論節目的節奏與形式後,兩位主持人對壘多名來賓,
機關槍式的節奏,主題在全場來回狂奔,岔話、跑題、高空攔截、互搶籃板,像極一場打
滿四十分鐘的鬥牛籃球,唯一規則就是沒有規則,唯一禁忌就是百無禁忌。
如此新鮮出格,在強弩之末的政論節目時段里,不僅颳起收視旋風,也奠定節目毀譽參半
的主調。無論愛恨好惡,都不能不承認,小S才是節目成敗的控球員,她直率、無釐頭、
膝蓋反射式的談話風格,尤其博得年輕觀眾的支持;蔡康永反而更像配角,一個睿智穩重
的大叔,守在邊線旁,慢條斯理接下一球,再回傳給小S,或輕輕撥進籃筐。
正因小S愛搶話、打斷受訪者,且尖酸嘲弄、幾近羞辱來賓的個人特質,讓“康熙”不只
是一個對話空間,而是一個展示小聰明與輕佻語言的急智節目,然而,這正是觀眾愛憎分
明的主因,也是它被形容為“網絡世代電視節目”的意義。
若更早五年,“康熙來了”或許不會獲致如此旋風式成功。然而2004年,網際網路在海峽
兩岸大致普及,每天節目結束後,台灣的年輕網友會在BBS上摘要、討論當集的來賓與笑
點,中國的學生觀眾則透過非授權上傳管道,在網路上延遲收看。相較於當時中國令人昏
昏欲睡的電視節目,“康熙來了”的熱辣口味迅速攫獲海量的中國粉絲,成為兩岸年輕世
代之間,巨大共鳴共振的台灣娛樂節目。
諷刺的是,“康熙來了”一方面標志台灣娛樂節目的浪潮榮光,另一方面也佐證台灣電視
產業的日落衰微。
歷經納斯達克股災,一度被看衰的網際網路,接觸率(reach)快速竄升;相形之下,光
輝燦爛的“媒體之王”——電視,在台灣開始顯露老態。以“康熙”誕生的2004年為例,
台灣的國民生產毛額(GDP)成長率為6.25%,總廣告量則成長了10.03%,然而,無線電視
廣告量卻急縮26.2%,有線電視也下跌14.1%;隔年,無線與有線廣告量繼續滑落了23.5%
與8.3%,意味著台灣電視產業進入“低成長”或“負成長”的時代。
一位電視圈友人自嘲,近十年來,電視台的決策高層其實不是總經理,不是節目部經理,
而是收視調查公司,以及廣告主的CPRP(收視點成本,Cost Per Rating Point)。
在此生態結構下,經營主管無不絞盡腦汁開源節流。以往,周末的招牌綜藝節目每集兩小
時,製作成本動輒台幣三百萬元以上,“康熙來了”則開創一種低成本的節目型態,固定
的棚內景、主持人加上幾名來賓,插科打諢就能撐滿一集,外景或動畫後制趨近於零,而
且一天連錄五集,開棚梳化的成本也壓到最低。
所以,類似節目席捲深夜天空,“康熙來了”每集五十萬台幣的製作費已稱豪華,其他同
類型節目大多三十萬台幣之譜,有些甚至下殺不及二十萬台幣,品質可想而知。若要維持
較高製作成本,電視台為追求獲利,就必須另闢財源,例如,台灣三立都會台由大牌諧星
吳宗憲主持的“綜藝大熱門”,就賣給另一頻道東森綜合台重播;其他戲劇或綜藝節目,
也常採取“自家首播、賣給無線台重播”的分攤模式。
“康熙”在台灣造成的產業後座力,在它的模仿者身上尤其清晰,乘以市場萎縮的重力加
速度,電視台越來越不願投資自製節目,寧可向外購買版權,或一再壓低製作成本。對於
自製率與重播率,主管機關幾乎只能道德呼籲或口頭警告。影響所及,近年除了豬哥亮與
吳宗憲兩大“本土天王”,台灣綜藝圈幾無足夠分量的新面孔及新節目。
此外,“康熙來了”及其仿效者,創造出娛樂圈的種種特異現象,例如,製作單位根據收
視調查公司的每分鐘收視率,篩選出“節目效果較好”的來賓,不斷重復邀上節目,養出
一批所謂“通告藝人〞,有些甚至因此爆紅,自立門戶,綜藝節目“國光幫幫忙”庹宗康
、“王牌大賤諜”梁赫群等人就是一例。
此外,諸如“大嫂團”(藝人的圈外妻子)自爆婚姻秘辛、“上電視卸妝素顏”滿足觀眾
窺視欲望,都是“康熙”以降的綜藝談話節目,自成一派的台灣電視次文化。
招式總有用老時,走完一輪十二生肖的“康熙”,早已疲態盡露,加上網絡閱聽習慣的沖
擊,近年收視率逐漸走軟,尤以小S請假生產期間災情最慘。雖因與中國騰訊合作,根據
業界資料以每集三萬人民幣賣斷,加上臺內廣告搭售,仍能穩坐金雞母寶座,甚至帶動下
一時段的“大學生了沒”。然而,十年只換三次棚景的“康熙”,顯然也只能勉強活著而
已。
因此,今年靠著舊愛黃子佼上節目,與小S“大和解”而拉抬人氣的“康熙”,選擇此際
風光謝幕,也算不失顏面,還能留點懷念。
康熙來了,這個拼貼主持人名字、諧擬中國帝王年號為名的台灣節目,見證電視產業日不
落帝國的崩解,中天電視所屬的媒體集團,也已易主賣給食品公司老闆。如今,台灣電視
的首要競爭者是YouTube,是臉書,“康熙來了”迎合網絡世代的喜好脾性而生,也因網
絡世代集體脫走而終老。
當年收看“康熙”首播的高中生,如今可能已身為父母,他們與這節目一起成長、一起遺
忘,如今,他們也是歷史的旁觀者,見證當康熙走了,台灣的綜藝節目進入一個王朝末年
。
(黃哲斌,台灣媒體工作者,曾任報紙及雜志記者編輯、新聞網站副總編輯,目前為《天
下雜志》專欄作者。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本文責編silva.shih@f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