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與雪 京都偵探物語
第五話 青空的去向(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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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一之船入町的蕪木飯店,距離事務所步行不過五分鐘。
根據寄來的邀請函,活動在下午五點開場,五點半宴會開始。我從牆上的掛鐘確認時間已
近五點,才從事務所走出去。入夜前,在比昨日溫暖些的路上,淺紫色天際吹來的夜風,
混雜著若有似無的花香。
沿著市電軌道,彎過河原町和二条的交叉口再直走,左手邊即現出蕪木飯店的庭園。
依照英文縮寫開頭,被稱為K楷棤漫悸漕妘ˋ黎黺漫情A是明治初期就在河原町御池的一
角,以華麗的屋瓦建築向世間誇耀,京都少見的豪奢飯店。
原本是洋風木造旅館,因為海外旅客漸多,遂連連增改建築,現在擁有廣大的庭園和別館
等,變成煉瓦石建造而成的三層樓雄偉飯店。內部除了有二十多間客房,還有食堂和宴會
場;另外也為了歐美客人設置了撞球場。基本上對我這種人來說,原本是無緣見識的地方
。
面向河原町的正門,可能是因接送車輛眾多而大塞車,其中也有幾輛小型巴士,被其他司
機投以冰冷的視線。
我從正面進入玄關,往二樓宴會場走去。
向飯店寄放帽子並排隊等候進場時,之前見過的佐村小姐正站在那裏;我向露出微笑的她
出示邀請函後便入場。
嘈雜的大廳已擠了約七分滿。
最內側布置了設有金屏風的舞台,從天花板垂下「阿武木藥業 創立百五十周年紀念典禮
」大看板。
在反射水晶燈光的木紋地板上,隔著間隔一字排開好幾張桌子。桌上放了各式各樣的盤子
和料理,從沒有放椅子來看,我想這就是傳聞中的立食派對吧。另外被撤下的椅子,就放
在牆邊。
環顧會場四周,來客大多是壯年到老年的男人;人雖來愈來愈多,但並沒有看到幸助或志
都子。
我站在牆邊等待開宴,過了一陣子,看起來像司儀,穿著燕尾服的男人走上舞台,拿起麥
克風開場。
邊抽著菸,我的視線被吸引到人潮擁擠的前方;這時掌聲響起,是穿著黑紋付和服的幸助
登上了舞台;而舞台旁則出現志都子的身影。
被數道燈光照在身上的幸助,先深深地一鞠躬才開始致詞。只是,這番致詞就算客套也稱
不上流暢,幸助的結巴讓台下賓客都忍不住失笑。
幸助脹紅著臉,緊張得汗如雨下,老實說連我也不忍卒睹。一別開目光,就看到舞台旁邊
,看似毫不在意台下訕笑,一直抬頭仰望幸助的志都子。演說大約在十分鐘後結束,志都
子對搖搖晃晃走下舞台的幸助送上比誰都大聲的拍手。
接著在舞台上現身的,是擔任藥商組合會長的白鬍子老人。為了等一下的乾杯,服務生開
始替在場的賓客送上裝有啤酒的玻璃杯。我也拿了一杯,聽著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流暢賓客
致詞。
老人先稱讚了阿武木藥廠的的躍進,也殷勤讚美這都是多虧了志都子的活躍;不過接下來
,他往旁邊瞥了一眼,諷刺地提到上個月幸助的自家版俳句出版了,會場猛然爆出笑聲;
而幸助只是露出困窘的笑臉向台下低頭,志都子則始終掛著沉穩的微笑,但眼神卻瞪視著
老人。
老會長或許沒注意到志都子的視線,心情極佳地祝福阿武木的發展蒸蒸日上,最後請大家
一起舉杯。我只是做個樣子地舉起酒杯,含了些許啤酒;已退冰而變成常溫的啤酒,味道
苦澀不已。
大概是開始敬酒之故,大廳益發喧鬧起來。幸助和志都子被舞台附近的賓客團團包圍,雖
然也想去打聲招呼,但一時之間無法接近。
我大吃了三個三明治,站在牆邊小口小口地啜飲啤酒。果然這些人都很敏感嗎?來找我搭
話的人連一個也沒有,反倒落得輕鬆。
不知道這種情況維持了多久,突然間有人在叫我;一回頭,原來是臉色泛紅的幸助往這裡
來了,看來已經喝了不少。
「您來啦!我聽內人說了,好像事情很快就調查清楚了,非常感謝您!」
「那沒什麼,倒是我這邊問候晚了,今天真的很恭喜!」
我向端著盆子路過的服務生,取來一杯冷水遞給幸助。
「看來很辛苦呢。」
幸助看似美味地一口喝乾,大大嘆了一口氣。
「真抱歉呀,我無論如何就是不擅長應對這種場合。剛才的演說也糟透了,真丟臉。」
「沒這回事,是很好的演說喔!」
將水杯放回鄰近桌子的幸助,以訝異的表情回頭。
「真的嗎?」
「當然了,比起只是流於表面,說得好聽的致詞,您的演說相當打動人心。」
「唉呀呀,就算只是客套話,有您這番話就值得了!那個演說可是我跟內人一起想的呢!
話說內人跟您打過招呼了嗎?」
「還沒,我會看狀況過去問候的,請別介意。」
「這樣啊,那請慢慢享受。」
幸助離開之後,我再度靠著牆邊。
茫然看著紛亂雜沓的人群時,忽然遠遠傳來好像有誰在叫人的聲音。
靠近入口處,兩名服務生正在阻擋試圖闖進來的人。
我從門扉的陰影處看見了那件白色俄羅斯襯衫,登時詫異得定住目光。正在怒吼的人,毫
無疑問就是球磨銀二。我把喝完的酒杯隨手放在旁邊的桌上,立刻往那邊走去。
「就、就跟你說了,我、我是客人!」
眼底發紅的球磨,噴著唾液跟服務生爭論。
「就算如此,很抱歉沒有邀請函的人無法入場。」
「我、我忘記帶了,去、去跟、志都子說,銀二來了!」
想硬闖入的球磨被服務生委婉地阻擋,雙方僵持不下。有幾名注意到騷動的客人,遠遠地
關注他的醜態。
正打算要介入的時候,響起了「哥哥」的喊聲。一回頭,是志都子往這邊走過來。
「真抱歉,可以讓這個人進來!我不是提醒過哥哥要帶邀請函嗎?怎麼就忘了呢?」
志都子交替看著兩名服務生,逕自向球磨靠去;不只是我,球磨也露出理解志都子意圖的
表情。
「怎麼啦,志都子?」
幸助邊喘著粗氣邊走過來。志都子以尷尬僵硬的表情回頭,伸手向球磨示意。
「請容我介紹,這位是我的二表哥:球磨銀二。」
幸助瞪大了眼。
「表哥?你不是說你雙方的親族都過世了嗎?」
「他直到前陣子都還待在台灣,這次剛好回日本,最近偶然在街上遇到,才叫他來的,對
吧哥哥?」
「嗯嗯,我是球磨銀二,受、受志都子照、照顧了。」
順水推舟的球磨,笑咪咪地笑出聲。幸住雖然看起來很訝異,還是伸出手來。
「這樣啊,我是阿武木幸助,向您問候晚了真不好意思。」
球磨回握他的手,交替看著幸助和志都子的臉;而志都子只是僵硬著臉,沉默地瞪視著球
磨。
「總之,再次跟您問好,雖然沒什麼好招待的,還請慢用。」
「啊啊,謝、謝謝啊!我也有很多話想聊呢!那麼就這樣了。」
球磨留下注目禮,便朝著供酒的吧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幸助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離去
的背影,志都子催促他回到賓客聚集的地方;而其他遠遠圍觀的群眾,也興趣全失,三三
兩兩地散去了。
我跟在球磨後方。
球磨向吧檯的酒保點了漂浮威士忌*坐在牆邊的椅子上一臉開心地喝起來。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就揍了他一頓,在這裡跟他打照面的話,可能會讓他起反感而引發騷動
,還是避免這種狀況比較好。我選在離球磨有段距離的牆邊,繼續觀察他的樣子。
(註:泡法為先倒入冰塊,再倒入約七分滿的冰水,最後再注入威士忌,形成威士忌分層
在上方的喝法。)
在不到三十分鐘的時間內,球磨就乾了四杯漂浮威士忌。他喝得醉醺醺,像章魚般地散開
四肢,癱倒在椅子上;手上的玻璃杯也掉到地上,剩下的威士忌將毛毯染上了琥珀色。
他醉成那副德性,我心裏想著恐怕會再引起什麼騷動,這時短髮的服務生拿了一杯冰水,
向球磨靠近。
無論服務生怎麼叫,陷入熟睡的球磨都沒有反應,即使輕拍他肩膀也一樣,於是服務生離
開球磨,叫住了路過的另一個初老的飯店人員。
在賓客之中忽然出現了幸助的身影,他停在靠近球磨的服務生旁邊,跟飯店人員不知道在
交頭接耳些什麼。我正打算走過去,服務生就向幸助低頭,交給他什麼東西。幸助點點頭
,瞥了一眼球磨之後就回到賓客的方向。
服務生和飯店人員一人架住球磨一邊的腋下,想把他從椅子上扶起來。
「我來幫忙吧,要帶他去哪裡?」
我靠近他們的同時開口問道。
「沒關係,請別介意,謝謝。」
我對婉拒的服務生邊搖頭邊說著「沒事!」
「是社長要我來幫忙的。」
「啊啊,是嗎?」
把我誤認成阿武木員工的服務生,這次乾脆地點頭。
「是社長說要帶走他的嗎?」
「不,是夫人說的。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您幫忙開門?從這裏出去右手邊就是了,因為
夫人說把他帶去休息室。」
我開了門,步出大廳。跟人潮擁擠而悶熱的大廳相比,新鮮的冷空氣舒服多了。
沒多久飯店人員等人就來了,被架著兩邊腋下的球磨不停呻吟,但腳幾乎連動都不動。
往右轉直走的走廊前方,出現了一道木門。背後的服務生說「就是那裏。」
休息室是大約十疊寬的洋室。
中間有一張大桌子,對面的牆邊有一組配了圓椅的化妝台;左手邊是能坐三個人的皮革沙
發。化妝台上放了一個鐵製花瓶,漆黑洗鍊的木枝上,綻放了有如砂糖菓子般的白梅。
服務生緩慢地搬運球磨,讓他坐在沙發上。即使飯店人員向他說請在這裡休息,回應的也
只有連話都說不清的嘟噥聲。
打算從休息室回到會場的途中,一臉介意的志都子來了。
「謝謝幫忙。」
見到我而吃了一驚的志都子,率先開口說道:
「又給您添麻煩了。」
經過一番殷勤致意後,服務生和飯店人員一起當場離去,確認他們已經走遠後,我直視志
都子。
「為什麼這傢伙在這裏?」
一瞬間眼光游移的志都子,立刻以放棄的表情說是我叫他來的。
「這也沒辦法,不知道他從哪裡打聽來的,打電話來店裏說他也要去,大概只想喝酒吧。
我當然想拒絕,但一直被糾纏也很困擾,實在沒辦法,只好給他邀請函,但相對的,要他
一定要照我說的做。」
「根本不必隨那種傢伙耍得團團轉,交給我來對付他。」
志都子露出疲憊的微笑。
「謝謝,但不要緊的。那個人怎麼樣了?」
「三十分內喝完了四杯威士忌,沒意外的話,今天大概整晚都會倒在休息室裏。」
志都子露出訝異的臉嘆口氣,說了聲「真是的」。
「給您添麻煩了,接下來還有時間,請好好享受,我先失陪了。」
志都子留下注目禮,便匆忙回到賓客之中了。
我也想過回到休息室把球磨綁起來,反正他喝成那樣,也認不出我是誰吧!雖然很惱人,
但現在也只能放著他不管。
看了一眼時鐘,現在還不到七點,中場致詞應該在八點左右。原本打算等中場致詞完就撤
退,但看了球磨的樣子後我就打消念頭了。
我挑了後方人比較少的地方找椅子坐下,拿出新的香菸來抽。盛裝打扮的客人們還興致勃
勃地忙著喝啤酒、交換名片。我越過裊裊升起的白煙,遠望那些忙碌的人們。
初次察覺異狀,是因為服務生們的姿態。
蕪木飯店是京都首屈一指的飯店,員工們自然也被嚴格要求身段舉止;但大約近七點四十
分時,注意到他們踏著匆忙的腳步聲來回奔走,同事之間不停交頭接耳。
我離開椅子查看外面的狀況,服務生和飯店人員們都帶著困惑的表情倉促走來,他們的去
向是離開大廳,右手邊的走廊——也就是方才帶球麼去過的休息室。
我離開大廳,躲在柱子的陰影裏,聽見附近傳來「醫師還沒來嗎」的聲音,看來肯定是出
了什麼事。
跟著明顯腳步聲一起來的,是一名穿著白袍的矮個子老人,在服務生的引導下正爬樓梯上
來。這位名叫有明,是在附近開醫院,與我熟識的醫師。我從陰影出來快速跟上他。
「醫師晚安,有緊急病人嗎?」
「喔喔鯉城先生,你也在啊!」
大概被催得緊,有明醫師的禿頭流了許多汗,喘著氣停下腳步。我伸手拿過他抱在腋下的
包包,從中拿出手帕;有明醫師說著「抱歉呀」接了過去,以手帕擦臉。
「說有個客人倒下了,匆匆忙忙地跑來呢!你也是為了工作?」
「沒錯。」
負責帶路的服務生訝異地瞥了我一眼,但沒有斥退我。
我們穿過大廳往走廊邁進;在那間休息室前方,有個身穿黑衣,看起來像管理階級的男人
,跟先前跟帶走球磨的服務生,一起焦慮難安地等待著。
我跟著有明醫師一起進入休息室,誰也沒有阻攔。
走到桌角處,我的腳步就停了下來。
沒有叫出聲,或許是因為我已經下意識預想到可能發生的事態了吧。
球磨就仰倒在化妝台前方,瞪得如玻璃珠大的眼瞳連眨眼都不眨,只有空虛的視線飄向天
花板。
有明醫師從我手中拿回包包,立刻跪在他旁邊,取出並打開筆燈,往球磨的眼睛照過去仔
細端詳。
「他已經不行了。」
有明醫師乾脆地道。黑衣服的男人和服務生的表情沒什麼大變化,恐怕在外面等待的期間
,就已經知道了。
有明醫師從包包裏拿出聽診器,捲起球磨的俄羅斯襯衫,將聽筒放在他胸前。毫無血色的
皮膚下,肋骨一點起伏也沒有。由於不想錯過絲毫的鼓動,醫師花了一點時間來回游移聽
診器,可惜也只是無謂的努力。
我轉向黑衣男子。
「發現遺體的是誰?」
服務生怯生生地窺視黑衣男子的臉色,對方以險峻的表情回答:就是我們。
「你們是來關心他的嗎?」
「是的,因為夫人拜託我們時不時來照看他一下。我和這人在剛過七點半的時候,來這裏
敲門卻沒有回音,以為是他不想開門,就自己打開了門,進去後就是現在看到的樣子了。
」
「你們從那時候就一直在這裏?」
「是的,因為不管怎麼叫,他都沒有反應,看起來也沒有呼吸,所以立刻通知有明醫師過
來。」
可能為了強調自己沒有過失,黑衣男子強調了語氣說道。
後方傳來有明醫師「啊啊」的自語聲,一回頭就看到他把手伸近屍體的脖子下方來檢查。
「看這邊,這裏有滲血,怎麼看都是外傷性腦損傷呢。」
我彎下腰仔細看木地板,接觸到頭的地方,確實殘留了血跡,後頭部的黑髮也濕濕的。大
概是移動了屍體之故,一陣酒後特有的腐敗酸臭味湧了上來。
「這表示,他是跌倒後撞到頭的嗎?」
「他看起來醉得挺厲害的呢。」
轉回頭的有明醫師,站起身來開始跟黑衣男子交代之後的事。
靠近屍體,就看見化妝台的椅子翻倒了;球磨是打算站上去嗎?然後跌倒撞到頭?不知道
是不是受到當時的衝擊,原本插在花瓶的白梅,散落了好幾朵花在地上。
再次環顧室內,沒看到什麼跟先前不同的地方。四角形的花瓶,也跟我記憶中的位置沒有
相異。
跟著慌張腳步身一起出現在休息室的,是另外兩名年事已高的男性。黑衣男子陪著有明醫
師,以緊張的神色向他們說明目前的狀況。從他們各自的名牌中,可得知他們分別是經理
和保安部長。
我離開屍體,靠近手足無措站在牆邊的服務生。
「幸助先生和夫人知道這件事了嗎?」
「是的,應該已經有別人去報告了。」
服務生語尾含糊,向走廊瞄了一眼;大概是對怎麼沒有阿武木的相關人士趕來感到奇怪。
正想著他們可能怕引發騷動,先等待中場致詞結束時,走廊就傳來嘈雜聲。看了時鐘,現
在快過八點,是中場致詞結束,客人開始準備離開的時候。
過沒多久,血色大變的志都子和幸助趕到休息室,跟在後方的是看起來像阿武木員工的男
人。看見面目全非的球磨,任誰都呆若木雞。與顫抖的志都子眼神交會後,我僅是沉默地
低下頭。
經理以僵硬悔恨的聲音向幸助說明現況,委婉地提醒這一定要聯絡警察。
「是、是這樣嗎?」
大力喘著氣的幸助看器來臉色蒼白;經理先命令黑衣男子聯繫警察,接著轉向志都子。
「因為死者是夫人的親屬,請問該怎麼聯繫親族呢?」
「我們已經失聯很久了,所以也不清楚。雖說是二表哥,但也只見過幾次面而已。」
面對志都子茫然困惑的回答,經理也露出料想不到的樣子;他跟一旁的保安部長交頭接耳
,接著引導面色難看的幸助等人到別的房間去。
就在那時,幸助發出呻吟聲,慢慢屈下身;就在下一個瞬間,從嘴裏吐出大量混了各式渣
滓的黃褐色液體。
「親愛的?」
志都子來不及反應,幸助就跪坐在自己吐出的穢物中。我推開呆掉的經理和阿武木員工等
人,扶住阿武木倒下的身體。
阿武木血色近失,蒼白得有如白紙;他閉著眼睛,一心一意調節粗淺的呼吸,渾身冷汗如
雨下,臉也被汗水浸濕而泛出水光。
有明醫師大概是為了在通報時說明情況,一起和黑衣男子出去了。我說快叫有明醫師回來
,此時幸助以虛弱的聲音說「別擔心」。
「只是喝多了而已。」
微微睜開的雙眸,瞥向跪在他身旁的志都子。志都子似乎想說點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
只是以雙手緊緊握著幸助的手。
門口出現幾個聽見騷動而跑來看的服務生和飯店人員,我緊抱幸助,怒吼快叫醫生來;而
志都子靠近幸助的臉,緊握著他的手,拚命地跟他說話。
至今沒有感受到的嘔吐物臭味,突然飄散開來。
阿武木幸助在被送往的東山醫院嚥下最後一口氣,是隔日凌晨的時候。
--
被粗暴打開的門後方,站了兩個面相兇惡的男人。
位在右邊,髮型猶如撥開栗子的矮個子男人,是我認識的臉:他名叫間宮,是我警察時代
的同事,現在在中立賣署擔任司法主任;至於左邊的年輕男人約莫就是他的部下。
我走上前去,對這兩個用打量目光環視我事務所的闖入者,示意他們坐沙發。
「好久不見啦間宮,是工作上的委託?」
間宮冷哼一聲,雙手插著口袋便直接在沙發坐下。另一個年輕男人等間宮坐定後,也面對
著我坐在他旁邊;看來他們應該不是需要我端茶出來招待的客人。
「什麼嘛,這不是賺了不少嗎?」
間宮開口就用跟以往一樣的黏膩聲音說道。
「託露木伯的福,幹了很多大事吧?我也聽了不少壞風聲。」
「那些話就別提了,中立賣署的司法主任找我有何貴幹?」
間宮仰著臉用鼻孔瞪我,以一言難盡的口氣說是阿武木的事。旁邊的男人自報姓名說他叫
信樂,在間宮的開場後,接著簡短說明他們為了昨天在東山醫院病逝的阿武木而來。
我表面裝得平靜,內心卻很震驚;因為我以為肯定是為了球磨而來。
幸助的死,我當然也知道。
那一晚,我陪志都子前往東山醫院,在等候室裏一起接到了幸助的訃報。幸助明明說過只
是喝多了,沒想到竟是攸關性命的程度。據說幸助正在治療心衰竭,或許跟疾病也有關係
;但最終我什麼都沒多問。志都子跟同行的阿武木總務部長一起進入了治療室,在那之後
就沒再見過面了。
間宮含了一根粗紙捲菸,點燃火柴;而信樂則取出筆記本擺出記錄的架勢。
「聽說那時你也在場?」
「只是碰巧被邀請去派對而已。」
「夫人的親戚也死了對吧?」
「好像是吧,詳情我也不清楚。」
原以為要開始訊問球磨的事,沒想到間宮只是哼了一聲,意外乾脆地沒再逼問下去。
「比起那個,為什麼像你這種傢伙會被阿武木請去派對啊?」
「因為我接了幸助的委託才有這個機會。」
間宮「欸」地抬起頭,明顯是在裝傻。他接下來要講什麼,連聽都不必聽就知道。
「你接的是什麼委託?」
「我當然不可能透露吧。」
我斬釘截鐵地說完,就往後靠在沙發上。
「我們不是舊識嗎?還是說,有什麼不方便向我們透露的勾當?」
「我什麼都不會講啦,再說了,為什麼警察會想知道這種事?幸助的死因有什麼疑點嗎?
」
間宮慢慢地伸長手腕,朝菸灰缸叩落煙灰;室內只有信樂用鉛筆寫字的沙沙聲。
「毛地黃*中毒。」
間宮深吸了一口紙菸,低聲說道。
(*註:digoxin,中譯為毛地黃配醣體製劑 ,也翻譯作地高辛,以毛地黃提煉而成的甲
型強心苷成分,經常直接以此植物名直稱,故採此譯。)
「什麼?」
「反正明天或後天新聞就會出來了,阿武木的死因是毛地黃中毒。因為他的樣子很怪,就
抽血調查看看,才發現毛地黃的血中濃度是正常的好幾倍以上。只是等發現的時候已經回
天乏術了。」
我啞口無言。原來死因不是飲酒過量。
「怎麼突然不說話啦?難道你心裏有底?」
「不要胡說八道了,幸助正在治療心衰竭,應該本來就常用毛地黃類藥物,會不會是搞錯
了劑量?」
「是呀,就是毛地黃藥物。只是,應該不會有你說的那種事才對。因為阿武木的包包裏有
專用藥盒,晚上的份還好好地留在原處呢。」
「那是……」
「你也覺得很奇怪吧?說到這個啊,當天參加派對的傢伙裏,帶了很多毛地黃的人還有一
個,就是他老婆。」
「那是、那個人應該也有心臟方便的疾病才對,身上帶強心藥也不奇怪吧。」
「有需要帶到一整盒?毛地黃是內服藥,跟發作時才需要的類型不一樣,有需要帶到那麼
多顆?」
我逐漸理解間宮想表達什麼,感到一陣脫力。
「所以,你想說志都子夫人給幸助下藥?不要胡說八道了,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你真這麼想?」
「這不是當然的嗎!」
「那她為什麼會尋死?」
「什麼?」
「昨晚,阿武木志都子企圖自殺未遂。」
我再次啞口無言。間宮把吸到底的菸頭丟進菸灰缸裏,撫摸著殘留有鬍渣的下顎。
「在我跟信樂拜訪他們位在木賊山町的自宅後沒多久,就到浴室割了手腕。因為被女傭發
現才得救,要是再晚一點,恐怕就追隨她老公而去了也說不定。」
我衝擊過大,只能喃喃說著「是嗎」,完全沒有若無其事的餘裕。間宮往後靠向沙發,定
定地看著我。
「所以她沒事?」
「但她什麼也不肯說。如果沒有見不得光的事,會需要尋死嗎?你說說?」
間宮像想起什麼似的戳了戳信樂的肩膀,信樂則是禮貌地回答是的。
「所以才來我這裏問委託內容?那你們白跑一趟了,跟我毫無關係。」
「到底有沒有關係,判斷的是我們,你只要坦承以對就行。」
間宮沒有放棄的意思,我也不想再繼續浪費時間。我的腦海裏全被志都子自殺未遂的事實
給佔據了。
「知道了,我能理解你們的立場,但也不能這麼輕易洩露顧客的情報。所以先讓我跟志都
子夫人和阿武木員工討論一下。」
「他們不是肯定會要你別說嗎!」
「如果我能接受他們拒絕的理由,那麼你就放棄吧。要是情況相反,我會據實以告,這點
我可以保證。」
「沒信用的傢伙淨說些瞎話啊。」
「我們不是舊識嗎?」
間宮皺起那張嚴肅的臉,冷哼一聲。
--
讓間宮他們回去之後,我立刻打電話到阿武木藥廠的本店。
我有些期待如果是佐村小姐的話,或許會跟我透露一些情報,但接電話的是男員工,他冰
冷的語調打碎了我的期待。原本打算開門見山問志都子的事,但想想這不是好主意。
於是我掛斷電話,抓起外套踏出事務所。雖然太陽開始被雲遮蔽,仍是稍微走幾步路就會
出汗的艷陽。
我要去的地方是蕪木飯店。
聽完間宮的話,腦中率先浮現的,是球磨的死狀。
志都子帶了量多到足以成毒強心藥去派對現場。追根究柢,難道不是為了殺死球磨嗎?然
後,中間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才不小心被幸助誤食,這是我的看法。
為了確認這項推測是否正確,就必須先調查球磨的死。從試探間宮的感覺來看,應該不像
幸助的死那樣受矚目的樣子。
我向櫃台出示名片,說明有事想找當初發現屍體的服務生。表達我是阿武木雇用的人之後
,裏面就走來一個像管理階級的人,把我帶到其他小房間內。
等候一陣子,服務生跟保安部長一起現身了。
「這次又有什麼事?」
一坐下來,保安部長就帶著微妙的臉色開口問道。我沉默地點點頭,同時也想到,我到底
該為了什麼表示哀悼比較好?
「這是阿武木委託的工作嗎?」
「包含球磨的事件,公司必須全都記錄下來,無奈他們實在沒這個時間,因此這項差事就
落到我頭上了。」
保安部長看著名片,說原來如此。看他的樣子,應該也已經聽說過幸助的事了。
我拿出筆和筆記本擺好姿勢。
「總而言之,這次想來再一次請教飯店發現球磨時的狀況和詳情。跟我一起把球磨送到休
息室的就是你吧?」
帶著不安臉色的服務生點頭說了聲「是」。
「因為夫人說:『他看起來已經累了,把他送到休息室去』」
「就這樣?」
「是的,啊啊,那時連醒酒藥也一起。」
我邊振筆疾書,邊默念醒酒藥這幾個字。
「那好像是他們公司的藥,由包裝紙包成四顆藥丸。」
「你把那個給了球磨?」
「不,那個嘛……我是想給他,但他已經喝得很醉了,根本沒辦法吃藥,正煩惱該怎麼辦
的時候,剛好阿武木社長來了,問了我怎麼回事?我說明完之後,社長就要我把藥交給他
。」
我不禁握緊了拿筆的手。
「你是說,那是志都子夫人親手交給你的東西嗎?」
「當然了,是夫人說『啊啊,這是我們家的醒酒藥』。」
我感到心跳加速,為了清除喉頭的痰,我輕咳一聲。
透過球磨,志都子和幸助連起來了——竟然在這種地方連起來。
在這之後,就全是已知的情報了;不過我還是姑且形式上留下筆記,最後問出我最在意的
事情。
「照你前面所講的,那你有跟志都子夫人說,你沒直接把醒酒藥交給球磨嗎?」
服務生臉色一沉。雖然不必細問也能猜到答案,但從他的反應來看,我的猜想成了事實。
「不,昨天夫人有聯絡我們,問那之後情況如何了?我也老實說明了,然後……」
「有什麼問題嗎?」
「那、那個……就被罵得很慘。」
他倔強的表情中,流露出不滿的眼神。他們肯定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被罵吧!
但就是這樣事情才陷入無法轉圜的境地,如果這一連串的舉動中少了任一個,幸助就不會
死了。
回到事務所的時候,太陽已完全西沉。
白天的熱氣迅速消失,變成冷風呼嘯,吹得全身刺冷。
我打開暖氣,鬆開領帶,坐在椅子上。
為什麼幸助會毛地黃中毒?
為什麼志都子想自殺?
被稱之為謎團的奇怪事件,可以逐一說明緣由。
但是,也僅止於此。
就算解開謎團,事情也不會有所進展。
、、、、、、、、、、
無法拯救現在的志都子。
我一時半刻,在腦海中構思種種辦法。
可是,就算想破腦袋也浮現不出什麼好主意。
留意到的,只有令人窒息的熱氣。我猛然站起,走向牆邊的電話。
我把手伸向電話——但沒有拿起話筒。我的內心裏,不知為何非常抗拒。手腕感到一陣乏
力,最後緩緩放了下來。
這次,我不能再依賴露木。
如果像以往一樣借用露木的智慧,是很簡單的事;然後那傢伙大概會傳授我絕對想不到的
絕佳好方法。
但那樣是不行的。這起事件,無論如何都必須靠我自己解決。
我伸手關掉電燈,只留下桌上小燈,室內暗了下來。我回到桌前,再度坐回椅子。
混雜著低沉的蒸氣音,窗外傳來強勁的風聲。我掏出新的香菸含進嘴裏,點燃火柴。越過
裊裊上升的白煙,我凝視昏暗的室內,在腦海中一心一意地反覆構築推論。
編織後又解開,堆積而後崩塌。
經過無數反覆摸索,直到終於找出一線光明,是夜晚已開始泛白的時候了。
我站起久坐不動的身體,大力伸展筋骨,全身僵硬的肌肉發出喀喀的悲鳴。
靠近窗邊,以手掌抹開結露的玻璃窗。
濕潤的玻璃窗外,恰好開始下起斗大的牡丹雪*。
(*註:指大片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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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市電在今出川御門前下車,積雪愈來愈厚。
充滿水氣的綿雪沒有馬上融化,我的外套和帽子轉眼間就染上一層白。我踩上厚厚一層的
積雪地,進入同志社大學的正門。
在雪白的校地內,有數名學生撐著洋傘低頭路過;不管是哪間校舍都靜寂無聲,興許是降
雪把噪音都吸收了。
走了一段路,我的目的地:猶如披上白紗的教堂出現在眼前。
煉瓦建成的堅固外觀與陡斜的切妻屋頂*之下,並排著幾個圓拱型窗。從雪天突出的煙囪
上,濛濛地吐著白煙。
(*註:指兩片斜屋頂交合,中間形成三角形屋簷,而兩側為斜屋簷的建築形式。)
或許是禮拜恰好結束之際,從石階上的木門湧出大量人影,我站在原位,逐一檢視那些撐
著傘、三三兩兩散開的人臉。
無論男女老少,大家都浮現心滿意足的表情;然而那些幸福洋溢的臉之中,沒有我要找的
人。
我目送完最後一人,才往石階踏去。我在屋簷下拍落身上和鞋底的雪,推開雕有碩大蔦紋
樣*的大門。
(*註:蔦是落葉攀緣植物,可以攀附在牆上或柵欄上。傳統的蔦紋具有長壽和子孫繁盛
的意涵,為一種吉祥花紋。)
屋內殘留人潮的熱氣,緩緩紓解我凍僵的臉。
門的另一邊,靜謐而寬闊的空間展開來;被吊燈的柔和燈光灑落的室內,排列著木製長椅
。
我巡視周圍,在中間位置的長椅邊緣,有個幾乎融進牆角陰影、穿著洋裝的人影。
那人就是阿武木志都子。
我把脫下的外套掛在手上,往那邊走去。即使在她後方一排的長椅上坐下,她也不為所動
。
「找到你囉」我出聲道。
「聽說你一聲不吭地跑走,公司也很騷動呢。」
經過漫長的沉默,志都子才說「是嗎?」彷彿來自洞穴深處的迴響,極度空虛的聲音。
「為什麼你知道是這裏?」
「要說犯罪者會去的地方,不是寺廟就是教會吧?不過我也只是請佐村小姐告訴我你可能
會去的地方,一個一個搜索之後,很幸運地在第四個地方就找到你罷了。」
「這樣啊,不過看來是不行呢。」
「你指的是?」
志都子抬起下巴,面向前方的講道台。
「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不會改變。只在痛苦的時候才來祈求的人,想必是不會得救的吧
。」
「到底如何呢?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是如果有差別待遇,就不會被稱之為神了,不是嗎?
更何況,如果真有能讓你想得救的地方,我就能放下心,全力往那裏跑去了。」
志都子低下頭,小聲地笑出來。是乾冷的笑聲。
「鯉城先生什麼都看穿了呢。」
「你真這麼想?」
「是啊,真的。」
志都子緩緩抬起頭,目光再往講道台上看去。
「如果靠近神的話,說不定就會立刻降下天罰在像我這樣的罪人身上。只不過,這種單方
面的想法終究是行不同通的,所以我現在還像這樣苟活著。」
「你打算殺了球磨銀二,沒錯吧!」
志都子沒有回應,但無所謂。
「你採用的方法是毒殺,可是你準備的不是所謂毒藥,而是強心藥毛地黃。毛地黃的治療
劑量範圍非常狹窄,也能當作毒藥來使用。你打算讓毛地黃中毒所引起的心衰竭,看起來
像因喝酒過量而弄壞身體,所導致的心臟病發作對吧?就算被調查,死人也不會講話,事
後你就可以佯稱球磨是因為飲酒過量導致心臟衰弱,經常服用你給他的毛地黃藥物;這次
是因為喝醉而搞錯劑量才發生憾事。所以你才在派對中,要求服務生把球磨帶到休息室去
,並把毛地黃當成醒酒藥交給服務生,要他讓球磨吞下。」
你又沒有證據,志都子囁嚅地道。
「我的確沒有,所以要是有說錯的地方,希望你告訴我。其實我現在仍有無論如何都搞不
懂的地方。為什麼你非得特地在派對中殺死球磨不可?如果要用這個方法,選在薩門多羅
之類的酒場角落,絕對更適合吧?即使如此,為什麼你要選在這麼容易引人注目的地方?
」
唯獨這點,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硬要選擇那個狀況來執行,理應對志都子一點好處都沒
有才是。
我一開始就沒期望會有回應,經過一段預料中的漫長沉默,我正打算放棄而開口時,耳邊
傳來志都子喃喃說著「因為我無法拒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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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無法拒絕他,但這是不行的。」
我思索她話裏的意思,但仍無法理解她的答案。見我沉默不語,志都子悠悠地搖了搖頭。
「鯉城先生,瘟神這種東西是確實存在的。對我來說,球磨就是徹頭徹尾的瘟神。整天只
顧著喝酒也不工作,我真的好多次都想逃走。可是每次當我打算離開的時候,球磨就會哭
著哀求說我只有你了,結果就這麼不了了之。那時我在阿武木的壬生工廠上班,每天都是
天亮前就出門,一整天都站著工作,直到深夜才回家。即使如此,他還是積欠了大量的酒
費,要我做其他各式各樣的工作。我很清楚,繼續跟這人在一起,做不了什麼大事。」
志都子自嘲地說很可笑吧,接著繼續往下講。
「會這樣想,是因為我跟現在的丈夫相遇,就在球磨離家棄我而去的隔天。發生了許多事
,我受到父親大人……前代社長的賞識,從那之後就出現了許多連我吃驚的進展,這一切
……都發生在那人離開的時候喔。」
「球磨再次現身在你眼前時,你作何感想?」
「我嚇了一大跳,但也僅止於此。就如鯉城先生所知道的,那人因為經濟困難來拜託我,
若拒絕就威脅我。剛才說他要我做各式各樣的工作,其中也有無法對別人說出口的內容,
球磨就威脅說他要揭發這些過去。」
「所以你付錢給他?」
「您說得沒錯。他不管怎麼嘲笑我都無所謂,但我無論如何都不希望阿武木的名譽受到汙
衊;雖然我原本就認為球磨也沒勇氣做那種地步就是。」
「那你為什麼……?」
志都子頓了一拍,說因為我回想起來了。
「記憶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啊,就像篩落海砂一樣,不好的回憶從網目中掉落,之後留下
的都是美好、快樂的回憶。所以回想起來,就覺得當時真的很快樂,我也是這麼想。球磨
那個人,有他微妙的哭點喔!下班回家之後,那人就會把白天寫完的原稿攤開在書桌上讀
給我聽。他只要稍微喝一點酒,就會對自己寫的東西感動得無以復加、哭得唏哩嘩啦。每
晚看著這樣的他,對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真的很開心,志都子喃喃說道。
「每當被球磨叫出去,這些回憶就變得愈來愈強烈。理智上明白,再繼續這樣下去不是好
事,但我卻情不自禁開始想:如果回到當時那樣,再一次跟球磨一起生活似乎也不壞。所
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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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再像這樣繼續跟球磨獨處下去。」
志都子就像破裂的氣球般爆笑出聲。
「這種事……我就是想著這種邪惡的念頭才會受罰。是我殺了那個人的。」
志都子中斷了笑聲,頹然倒在椅背上。
我被她迸出的嗚咽聲觸動,心中掀起波瀾;咬緊牙關,說出阿武木幸助之名。
「服務生想依照你交代的,讓球磨吃下藥丸;但他喝得太醉,最後沒讓球磨吃下去。在那
裏現身的幸助聽說了事情經過,就說那交給他,由他看狀況拿給球磨吃。可是幸助原本就
不擅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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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了那就是醒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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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自己吞下了致死劑量的毛地黃。
然後因毛地黃中毒而死。你在東山醫院得知丈夫的死因,問了服務生後,才知道是你給服
務生的藥,被交到幸助手上;因此你策畫的計畫造成了最糟糕的結果。」
志都子雙手遮臉,無聲地哭泣著。
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毋寧說早就決定了。
我開口以強調的語氣說道:
「這麼認為是錯的。」
猶如被強風吹拂般,志都子回頭看向這裏。她肯定一直在哭吧,紅腫的雙眼中,藏著有如
刀刃般的凶暴光芒。
「你在說什麼?」
「你以為是幸助誤食了藥,但是,我並不這麼認為。他沒有把手上的藥誤認為是解酒藥,
很清楚這就是致死劑量的毛地黃;他早就知道,但還是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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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阿武木幸助打算自殺。」
「請你不要胡說八道了!」
志都子顫抖著嘴角站起身來。
「他為什麼要自殺?又沒有理由……」
「要說理由的話他有,因為殺了球磨銀二的就是幸助。」
志都子啞口無言。
「請仔細想想看。毛地黃是阿武木藥廠的主打產品,幸助自己也經常服用,就算是拆封取
出的藥丸,為什麼會沒注意到外觀?還有,服務生去找球磨時,幸助偶然經過這點也很令
人介意。就算退一百步來說,為什麼幸助要親自拿藥給球磨?他可是阿武木藥廠的代表,
活動的主辦人,不管再怎麼想細心招待,那裏也明顯不是他該待的地方,身為企業之長來
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但就算是這樣,他……」
「幸助他注意到你跟球磨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你表面所介紹的那樣。在派對會場跟球磨會
面時,你雖然故作平靜,但表情還是很僵硬,連我都注意到了,我不認為跟你長年相處的
幸助會沒發現。在意你反應的幸助,便持續觀察你跟球磨的狀況,之後發現了你把致死劑
量的毛地黃偽裝成醒酒藥,想讓球磨吞下的事,自此他的懷疑便成了確信。對你堅決的殺
意坐立難安的幸助,因為想知道理由,才會避過賓客們的注意來到邱磨所在的休息室。」
「不會吧……」
「球磨的死因,是腦挫傷伴隨顱內出血。雖然我們認為是因為他喝醉了,想踩上化妝台的
椅子而摔倒,但事實真的是那樣嗎?那傢伙確實醉到連路都走不穩,如果真的醉到那種程
度,當然也不可能指望他剩下多少理性了;那樣的球磨面對幸助質問,會有什麼回答也自
然不難想像。如果他嘲笑並表示要公開你的過去,並洩露出以往種種勒索你的事實,幸助
又會有什麼反應呢?問題的答案,就在休息室的地板上。」
志都子重複著地板的字句。
「化妝台旁邊的圓椅翻倒,白梅也散落一地,雖然我們認為是因為球磨跌倒的衝擊,但如
果是那樣,理論上花瓶也會一起翻倒才對。話說那個花瓶是鐵製,而且還是四腳柱形狀的
呢。」
志都子發出不成聲的悲鳴。
「被激情驅使的幸助,抓起化妝台上的花瓶,從後方毆打了球磨。如果是從側面而非稜角
的地方毆打的話,只要不經過精密調查,看上去跟撞到地板的傷痕也差不多。插在花瓶上
的白梅就是那時候飛出去散落一地的。」
不只是喉嚨,連嘴巴也開始乾起來。我舔著嘴唇,盯著氣血盡失的志都子,開始最後的了
結。
「看見球磨不動了,幸助才恢復神智。他邊顫抖著將仰躺的屍體翻成趴姿,擦掉花瓶的血
痕,並把梅花飛散的花瓶放回原位,接著便離開休息室。但是,你肯定也很了解,幸助並
不是那種殺了人還能若無其事的人。隨著時間經過,他對自己所犯下的重罪逐漸難以承受
,這時他想起了懷中的致死劑量毛地黃。」
志都子帶著虛脫的表情,呆站在原地。我深吸一口氣,改吐出心中殘存的言語。
「幸助最後說他只不過是喝多了,你懂他的意圖嗎?你絕不能說是無罪,但被留下的人,
有其該做的工作,我是這麼想的。」
我能做的就到這裡了。「你很堅強」我把這句話吞下,站起身來。
留下注目禮,往門外走去。
傳來「鯉城先生」的聲音。
一回頭,是志都子面對著我。
這就是最後了吧。我也正面回望盈滿淚水的志都子視線。從那裏滿溢而出的情感究竟是什
麼,我也不知道。
經過一瞬間的沉默,志都子以沙啞的聲音說「謝謝」。
有這句話就夠了,我輕輕點頭,離開現場。
一打開門,外面是一片銀白世界。大口吸氣,就感覺有無數刀刃在刮喉嚨和肺。
我戴上帽子,穿上拿在手裏的外套。
白色的世界,到處都是雪白的。
持續不斷的降雪,覆蓋了眼前所見的一切,彷彿也將我必須前進的道路給遮蔽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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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回過神來,已經回到寺町二条。
不知道什麼時候雪停了,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全身沾滿了猶如粉砂糖的積雪。
灰鼠色的天空。沉穩的白壁建築。懷念的我家。自從同志社禮拜堂離開,已過了將近兩小
時。
把外套的雪抖落,踏掉附在鞋底的雪後,我推開入口的門。是路上的雪反射陽光嗎?從外
面看進去,從樓梯旁的名牌明顯亮著微光。我瞥了一眼鯉城偵探事務所的文字列,爬上樓
梯。
隨著持續行走,心情也逐漸明朗起來;只是,要說最後我得到了什麼,也就是兩腿硬如鉛
塊的疲勞感罷了。
在毫無風情可言的走廊下,見到了事務所大門;毛玻璃窗上也以金色字體印著著鯉城偵探
事務所。
偵探。
我的心情混合著沒來由地憤怒與寂寞,忍不住諷刺地笑了出來。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伸手
向門把之際,門就從另一邊打開來。
「唉呀鯉城,你回來啦。」
在門內現身的是露木。
戴著藍色墨鏡的露木,身穿奶油色的背心、繫著栗棕色領帶,拄著銀製握柄的拐杖站在屋
內。許久——我真的許久不見露木的外出服裝扮了。
我看著他微笑的樣子,就如字面意思的啞口無言。在真的嚇到的時候,反而完全發不出聲
音就是這麼回事。
「我自己上來了,你上哪去了啦?」
「呃不、你才是怎麼會……」
露木怎麼不在岡崎的宅邸,跑到這個事務所了?就在我絞盡腦汁想著到底怎麼回事時,露
木挑了挑單邊眉毛。
「你果然忘記了!我不是說我爸會在一號過來,所以拜託你讓我躲一下嗎?你不記得了?
」
「那是……啊啊,好像有這麼說過。」
現在回想起來,在介紹阿武木委託時,確實有拜託我這件事,我到現在完全忘記了。
「抱歉!我沒注意到!但是,這種大雪天你怎麼過來的?」
「是溝呂木幫我安排汽車喔!還好在真的下大雪前趕到了,可是來了之後發現最重要的鯉
城不在,還好為了保險起見我有帶鑰匙來。」
露木從背心的口袋裏拿出鑰匙給我看,是當初開事務所時給他的東西。這扇門的鑰匙,新
得閃閃發亮、熠熠生輝。
在露木天真無邪的笑臉前,我忽然感到一陣安心。本想說些什麼,但還是閉上嘴;因為我
注意到三季就待在事務所的角落。
滿懷思緒的我解開外套扣子。在猶豫些什麼?只是,同時也有一股事到如今,什麼都不必
再說的心情。
我拿著帽子的手正伸向牆壁,這時從背後傳來露木叫我的聲音。
「嘿鯉城,如果還不累的話,要不要出去散步?」
露木黑瑪瑙般的眼瞳中浮現笑意,往窗外看去。
「你看,雪不是已經停了嗎?」
我稍加考慮——假裝成考慮的樣子,微微地點頭。
踩上還沒有被染污的雪,我跟露木前往鴨川。全白的河岸邊,還沒有留下任何足跡。
我們誰都不經意地,開始往北走去。
「外面的空氣果然不同呢。」
露木看著彷彿正在沉睡的漆黑河面,有些興奮地道。看來能踏出屋外這件事,讓他開心得
不得了。
「像這樣跟你走到外頭,真有種奇妙的感覺啊。」
「是嗎?」
「感覺就像在貴船的川床放了雪人。」
露木呵呵地笑了起來。
「那是什麼啊!你想說有奇怪的東西混進來?」
「因為已經看慣的景色裏,出現了平常絕對不會出現的你。比起那個,你爸那邊還好嗎?
」
「還好啦,只是現在溝呂木大概正在被我爸狠狠責罵吧!要買什麼土產給他好呢?」
喃喃念著要買什麼好呢的露木,以不經意的語調繼續道:
「所以鯉城,發生什麼事了?」
我踏出的下一步,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果然,還是被看穿了。我維持繼續前進的腳步,回答怎麼這麼想?
「因為,你的臉色看起來很累,再說,你在三季面前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嘛。」
「抱歉啊,這麼冷的天氣還要顧慮我。」
「沒關係喔,像這樣跟鯉城一起散步是我的夢想。」
「是真的喔」露木補上這句,踢了踢腳下的雪。
「阿武木的事?」
「你知道了?」
「報紙上說社長在派對後倒下,他死了對吧?之後又發生什麼事了?」
「一言難盡啊。」
嘆出的氣息,變成白色煙霧旋即消失。露木以單純好奇的表情窺視我,但沒有逼問的意思
。
通過丸太町橋下,視線一口氣開闊起來。遙望鞍馬群峰,山頂蓋滿了積雪。
「很難的事件?」
露木再度開口。我把手插進外套口袋裏,在腦海中試著對這個問題轉換各種不同的方向。
「……阿武木志都子,認為自己殺死了丈夫,因此打算尋死。我為了讓她認為是自己誤會
了,只好向她解釋其他的可能性。」
露木像被打了一巴掌般地轉向我。瞪大的眼瞳裏,登時以銳利的目光掃向我,就像看見了
什麼不可置信的東西。
志都子深信是自己放的毒被幸助誤食。我為了讓她接受是自己誤會,說明這一切是因為幸
助想殺害球磨,之後以志都子的毒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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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我推測幸助從服務生手中回收毛地黃,而他理應不會把醒酒藥跟毛地黃弄錯,因此求磨的
死跟幸助有關這點應該沒錯。只不過,球磨真的是幸助殺害的嗎?
那個狀況下,必須先考慮的是,球磨的死真的是意外。不論是幸助強押,抑或兩人扭打在
一起,總之球磨的頭用力撞到地板,因腦挫傷般隨顱內出血而變得不會動。那時因衝擊之
下,化妝台的圓椅和花瓶都倒了;如果為了湮滅證據,幸助隨後把散落一地的梅花枝撿回
來,那狀況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但是,我不打算再深思下去。我沒有仔細檢查球磨的傷勢,也沒跟間宮說。那是因為,幸
助基於明確殺意殺死球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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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是說服志都子最方便合適的說法。
露木帶著詫異的表情呆站在原地。
「但,鯉城把事件解決了不是嗎……?」
「不是像你那樣的解決謎團,我啊,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方便,努力創造出不跟事實矛盾
的故事罷了。」
「可是那……」
「我辭掉刑警,接受了你介紹給我的工作。無論如何,這種運用頭腦和身體,幫助有難之
人的工作,我很樂意。但是,卻不小心走上了歪道。」
「才、才沒有那種事!」
露木用力搖搖頭。
「真相不一定能拯救人不是嗎?」
那對渴求的眼神,對現在的我來說很是痛苦。我別過臉去,將目光轉向倒了幾個大石頭的
河邊。
雲霞流動,多雲的天際開始灑下日光。在彷彿被毛刷刷過的雲隙間,能窺見澄澈的藍天。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露木喊了我的名字。
「既然你說是為了方便而捏造的故事,表示鯉城知道正確答案囉?」
「啊啊,算是吧。」
「那不就表示還不知道嗎?」
「……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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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城以為自己看穿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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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個捏造的故事才是正確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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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這種可能性喔。」
我回望露木。那雙越過藍色墨鏡看向我這裏的眼瞳,流露出堅信不移的眼神。
「這種事……」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露木以強硬的語氣打斷我。
「我只剩下這個了。至今為止不都是這麼走過來的嗎?」
原本帶著一副必死的表情說著「所以嘛」的露木,忽然扭曲了臉。
「告訴我是什麼事件嘛。」
露木白皙的臉頰,落下一道淚痕。我說你怎麼哭啦,正想笑出來。但說出口的,只有一言
以蔽之的感謝之情。
我們再度邁開步伐。
不知何時開始,雲開始流動,鞍馬山峰前就像被劃開一般,可見琉璃色的天空展開來。
在耀眼的藍天下漫步,這起漫長事件的來龍去脈,也終有說完的時候吧。
我靠著露木的肩,開始向他訴說在門薩多羅所發生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