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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往抓不住他們的話語,它們就像是為所欲為的蟲子,下一秒必定會簇擁到你的臉
上,死都要往你的孔洞裡亂竄。所以我總是在死之前就拔腿狂奔,逃離風雨欲來的現場。
他是一個好人。你知道的,會被稱作「一個好人」的角色,應該會擁有什麼模樣。就
像是《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裡的陣治,努力工作賺錢照顧十和子,卻可悲地在她的眼
裡一無所獲。所幸,他沒有一副極度不討人喜歡的外表,沒有那般骯髒、噁心、污穢、下
流、惱人的生活習慣,他如此像他那般好,像海浪般滔滔不絕的無悔付出,像黑洞般擅長
吞噬他人的痛苦。然而,他就是好得使十和子棄之如敝屣。
我們是網友,但打從最初就十足看透了彼此的長相、姓名,因為我知道他好,即便是
連同學都不知道的社群網站,我也出奇信任地,一五一十地讓他窺探我的深處。後來我們
單獨去了不少地方,起初是一起吃火鍋,也看了幾場樂團演。但這樣是朋友嗎,我想。
身體裡初次長出無法描述,卻又不停刺著自己的那一根根令人不快的矛盾,是在三月
底的那場表演。在幾乎黑暗的場地中只有舞台打下來的昏黃光線,依稀能看見旁人的樣子
,而那些人使得場內瀰漫著迷幻、濃烈的文青氣息,處於這種奇妙的氛圍,我的身體裡總
會不由自主地分泌出非常大量,極為強烈的自卑感。我會假裝期待友人出現在後頭向我揮
手準備會合般地向後看,其實都是在欣賞台北市的高階人種。「衣著真美。臉真別緻。」
我回頭想著。越是鑑定他們,自卑感就越趨激烈地在體內發狂,好像想要我知道血淋淋的
真實,它勤奮地在血管內衝撞,隨後我的肢體會變得僵直,接著感到焦慮,這樣它就完成
了作祟的目的。
他帶了他非常好的朋友同行。社交能力拙劣得哀傷的我,十分不善於應對這種場合,
但基於禮貌,我給予他們友善的笑容與應有的回覆。等待時他與朋友在我身後激烈地嘻笑
怒罵,大部分的人都低著頭臉上貼著一層藍光,近乎寧靜的場館內似乎即將剩下他們的稍
嫌低級的談話。我不時被叫喚,被迫參與他們的話題。一字一句全部鑽進耳裡,穿過微弱
的耳膜接著進入腦裡,轉瞬進化為尖銳的刺。那些刺宛如八卦狗仔見獵心喜,它們加速衝
刺進入掌管理智的區域,馬上殺紅了眼開始死命狂刺,用盡全力像要置我於死地般將肉刺
穿。最後慘不忍睹,爛得彷彿肉泥不見原形。它們贏了,並向自卑感致敬。
於是我初次對他感到厭惡,但也無法精確地解釋這股厭惡從何而來,只知道也許是他
們吵雜的談天吵醒了本應睡得香甜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