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ry5

作者: KC90   2025-02-07 01:56:42
梅雨季的午後總是特別黏膩。我蹲在舊書店角落整理一疊泛黃的《皇冠雜誌》,塑膠手套沾滿灰塵,指腹仍能感受到紙張特有的粗礪。忽然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楝花香,混雜著老房子特有的霉味,讓我想起阿嬤用鐵皮水壺煮青草茶的夏天。
那是國小五年級的暑假,我被託付給台南鄉下的祖父母。每天清晨五點,阿公會騎著老野狼機車載我去魚塭投飼料。機車後座顛簸得像是要把骨頭震散,我總要死命抓著阿公洗得泛白的藍布衫,看他的駝背被朝陽拉成搖搖晃晃的剪影。經過苦楝樹時,阿公總會突然加速,任憑淡紫色花瓣紛紛落在我們肩上,像是下著一場不會淋濕的雨。
某日午後雷陣雨來得急,我躲在老榕樹下看螞蟻搬家,卻見阿嬤撐著破傘踉蹌跑來。她的木屐在泥濘中打滑,整個人摔進田埂旁的水溝,懷裡卻緊緊護著用塑膠袋包好的作業本。那天晚上,阿公默默在簷廊釘了兩根木樁,牽起曬衣繩充當簡易扶手。昏黃燈泡下,他長滿厚繭的手掌被鐵鎚敲出瘀血,卻笑著說這樣阿嬤就不會再摔跤。
上週末整理老家倉庫時,我發現那本被水漬暈染的暑假作業。泛黃的格線紙上,阿嬤用鉛筆歪斜地寫著:「老師說要家長簽名,阿嬤不識字,畫朵苦楝花好嗎?」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那些曾經覺得土氣的鄉音、嫌棄老舊的榻榻米氣味,此刻都變成扎在胸口綿密的刺。
昨天經過社區公園,看見滿地苦楝花被清潔隊掃進垃圾車。我衝動地撿起幾朵夾進記事本,紫色花瓣卻在塑膠膜裡迅速枯萎。就像某些珍貴的時光,越是想要封存,越是加速它的流逝。現在終於明白,當年阿公在雨中搶修屋頂時,為什麼總要哼著那首荒腔走板的《望春風》。
傍晚去超商買牛奶,結帳時發現前面佝僂的老婦人正在數零錢。她從碎花布袋掏出用橡皮筋捆好的硬幣,一枚枚排在收銀台上,像在排列某種神聖的儀式。收銀員不耐煩地咂嘴,我卻想起阿嬤總是把賣菜錢收在鳳梨罐頭裡,每次我要買文具時,她就掀開生鏽的鐵蓋,數出帶著酸甜氣味的銅板。
回家的公車上,我給一位拄拐杖的老先生讓座。他佈滿老人斑的手緊抓扶桿,西裝口袋露出半截懷錶金鏈,讓我想起阿公那支永遠快十分鐘的鐵力士錶。以前總笑他連看醫生都會早到,現在才懂那十分鐘是留給迷路時的餘裕,是對生命最溫柔的讓步。
經過黃昏市場時,魚販正在收攤。滿地碎冰閃著橘紅夕照,空氣中鹹腥的海味混著隔壁攤的九層塔香。突然聽見有人用台語喊「火燒姑啊」,轉頭看見賣菜阿桑捧著烤地瓜追來,說我剛剛買的高麗菜多算五塊錢。那瞬間彷彿回到童年菜市場,阿嬤總要跟攤販推讓最後一把空心菜,說是要留給孫女長身體。
走到巷口,發現管理員伯伯又在擦拭那台老收音機。他總是固守著門房那方寸天地,將住戶的包裹排列得像博物館展品。有次颱風天他渾身濕透卻堅持等我下課,只為轉交母親寄來的維他命。此刻他從鐵盒掏出瑞士糖請我吃,糖紙上的金箔早已褪色,甜味卻比記憶中更濃烈。
夜裡整理舊照片時,發現阿公阿嬤的結婚照背後寫著「昭和二十三年」。照片裡的新娘羞澀地捏著和服袖口,新郎的學士帽戴得歪斜,背景的苦楝樹還只是株細瘦的幼苗。忽然驚覺他們結婚那年,正是我現在的年紀,而當年那株小樹,如今是否還在廟埕旁開著細碎的花?
凌晨被雨聲驚醒,陽台盆栽在風中劇烈搖晃。想起阿公說過,苦楝樹的別名是「金鈴子」,因為果實成熟時會像風鈴般叮噹作響。但現在我終於明白,有些聲音不在耳畔,而在血液裡流淌;有些花季不在枝頭,在每個轉身回首的瞬間永遠盛放。
晨跑時刻意繞過社區新栽的櫻花樹,來到廢棄眷村尋找那排苦楝。露水沾濕的運動鞋踩過斷垣殘壁,在頹圮的紅磚牆後,我看見淡紫色的花雲依然固執地綻放。樹幹上模糊的刻痕像是誰的誓言,樹根纏繞著生鏽的鋁製便當盒。撿起盒蓋時,內層貼著泛黃的獎狀殘片,隱約能辨識「孝親楷模」的字樣。
中午去郵局寄包裹給鄉下的堂哥,櫃檯阿姨堅持要用粗棉繩捆紮。她佈滿皺紋的手指靈活地打著十字結,讓我想起阿嬤綁粽子時的專注神情。當我指出包裹單寫錯地址時,她慌張翻找老花眼鏡的模樣,竟與當年阿公在魚塭邊摸索假牙的身影重疊。
傍晚散步時,發現公園長椅坐著穿高中制服的女孩。她膝上攤著《追風箏的孩子》,髮梢別著苦楝花,讓我想起十五歲那年在課本裡夾楓葉的自己。當她抬頭與我四目相接的瞬間,我們交換了某種跨越時光的微笑,彷彿看見彼此青春裡那些無以名狀的憂傷與期待。
回家的路上經過中藥行,老闆正在門前曝曬洛神花。深紅色的花瓣在竹篩上蜷曲成記憶的形狀,空氣中浮動的藥香讓我想起阿嬤的?腳。她總說苦楝花能驅蚊,卻不知道那些蚊香般的氣息,早已成為我辨識鄉愁的獨家印記。
深夜裡,我把晒乾的苦楝花放進阿嬤留下的錫茶罐。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驚醒了打盹的貓,牠翡翠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像極了當年魚塭水面映著的月光。此刻突然明白,所謂的傳承不在族譜也不在祠堂,而在每個不經意重現的生活切片裡,在洗衣粉的茉莉香與麻油雞的酒氣中,在每個似曾相識的雨季午後。
晨光初現時,我將壓花的記事本放進行李箱。高鐵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遠方山稜線泛起淡紫霞光。列車駛過曾文溪橋的瞬間,恍惚看見兩個身影站在苦楝樹下揮手。阿公的藍布衫被風鼓起像帆,阿嬤的木屐在黃土路上踩出深深淺淺的圓點,而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感謝與抱歉,都化作掌紋裡永恆的雨季,在每次花開時分悄然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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