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當平凡無奇的一件事:我回到舊家,做搬走前
最後的清理。
我在這棟巷底的房子裡住了兩年;不長,也不短。如
今大型家具都已經被搬空了,才遷出一天,看起來就
已經像是久無人居;少了家俱的房子像是掉了魂。
灰塵。
廢紙,小玩具,紙箱。
鐵窗上爬著侵略性極強的藤蔓,遮住了半壁光源,而側
院那荒蕪,存活了大概八個月半的菜園,如今就跟當初
搬進來時一樣,只有一大片的鬼針草。我在這鋤過土,
拔過草。撿起無數遺留的垃圾和塑膠碎片。騎機車載著
跟屁蟲女兒去磚頭廠,買圈住菜圃用的磚頭好多趟。我
在這裡種過茄子,蒜頭,番茄,和地瓜葉,流了不少臭
汗,挨了不少蟲叮。
那時候,擁有這片菜園確實給過我一些夢想。我想要種
黑豆,玉米,馬鈴薯,小黃瓜,香料和一些開花植物或
是果樹,甚至弄出一小片草坪;但是那時候我憂鬱乏力
得連幾個字都寫不出來了,怎麼會以為自己竟然能打造
出一座花園呢?從結果看來,這個地方果然還是最適合
鬼針草吧。
無論如何,我在那短短一天之內被挖空了的房子裡,撿
拾地上的零星物件(一兩片樂高積木,落單的色鉛筆,
五元銅板,不成對的襪子),動作小心翼翼地,好像闖
入了曾經住過某隻孤魂野鬼的荒宅。
這是誰家?我邊撿邊納悶著。總之不太像我家。二樓的
櫃上,數據機亮著斷線的紅色信號燈;這個月的網路費
沒有繳,也不用繳了。
以前,這台黑盒子連結著我和前妻各自的電腦,網路線
一條白,一條灰。
那條比較短的灰色網路線的另一端已經空了半年;天知
道我為什麼繼續讓它像條沒截斷的殘肢一樣,掛在數據
機上。現在想想,這兩條線之間從來沒有傳過什麼訊息。
而兩台電腦甚至從來沒有在一個房間過。
在這片被拋棄的凌亂渾沌中,紅燈規律性的明滅看起來
特別惹眼,讓數據機看起來像是某種機械生物,正在發
牢騷說自己餓了。餵我吃月費。餵我吃月費。餵我吃月
費。餵我吃月費。
我拔了插頭,近乎冷酷地像是替瀕死的人拔管;但那只
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像在聖誕節結束後摘下樹上
的星星,又像是捻熄蠟燭,或是在不歸的遠行前最後一
次鎖上門。
我想,以後我還是會想起這個瞬間:明明只是個再平凡
不過的零點一秒,卻會像鬼影一樣在午夜夢迴時作祟,
直到它逐漸被時間沖淡,成為一道小時候跌倒留下的疤。
到時候,這些所記下的所有有關那天的細節我都不會記得。
但是我會記得那些燈全部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