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出處:表演藝術評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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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原著抽身,直面成長的代價《沙地》
演出:自然而然劇團
時間:2019/5/18 14:30
地點:新竹縣立文化中心實驗劇場
文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自然而然劇團2014年以《沙地》為創團作品,於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
首演。我當時無緣親臨,無法與2019年新竹場的演出進行對照;然而時隔十
年,幾乎一模一樣人馬重演本戲,這部分很是貼著團隊的核心思想:「秉持
對環境友善的態度,希望能在劇場裡使用可回收、可重複利用的素材,思考
劇場和自然的關係。」【1】與其說是回收、重複利用,或更可說是一場有
機的循環──在年復一年之間探查彼此的改變、成長,使得朝生暮死的戲劇
也能成為一個有機體,在同樣的台詞中迸發不同的能量。
雖是第一次看這齣戲,難以直指2019年的版本有什麼樣的改變,但新竹場的
演出有件事確實讓我印象深刻。如《沙地》這般不以親子戲為主打的作品
中,卻見許多家長帶著年幼(目測二至五歲之間)的孩子看戲;而綜觀全戲
又絕非一齣典型的親子戲,劇中關於成長、且連帶呈現的情欲啟蒙,或以遊
戲之名的暴力行動也讓我看得膽戰心驚,時而分心看場上的小小孩的反應。
雖說是分心,但我認為在這場演出中,孩子的凝視也變成藝術作品的一部
分。他們(以及家長)都沒有迴避暴力或者性意涵的橋段,亦不露出枯燥不
耐的表情,其全神貫注的樣子反而激得我重新思考藝術年齡分層之必要性。
另一方面,導演卡霞除了她演員的身份之外,長年也從事表演藝術教學之工
作,對象不局限成人,亦開設兒童肢體藝術課程;同樣地,自然而然劇團近
年也在兒童藝術節【2】以及新竹縣親子小戲節【3】留下足跡。觀眾群的開
發是一件滿讓人興奮的事,並省下標籤化的說明,讓一齣戲的受眾年齡更有
彈性,不失為本戲的亮點之一。
回到戲劇本身,《沙地》為波蘭知名劇作家瓦恰克(Michal Walczak)的作
品,但團隊在宣傳上並無強調「改編」,實際觀看下來,此戲大抵也照著原
著脈絡行走,然而整體予人感受卻是大相逕庭。
先談瓦恰克的《沙地》,波蘭文學譯者林蔚昀寫下這段話:「新生代作家瓦
恰克(他於1980年出生,九歲時見證到波蘭邁入民主,可說是轉型波蘭的孩
子)的劇作《沙地》中,我們幾乎看不到體制對人的壓迫……全劇的張力聚
焦在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暴力……或許,我們也可以說《沙地》只是一場戲。
但是就像所有的遊戲都有認真的元素,所有虛構的戲劇中也包含著真實的種
子。在2015年的歐洲難民危機中,波蘭陷入了反難民、反伊斯蘭、反歐盟
(因為歐盟要波蘭接受難民)、排外的浪潮之中。」【4】而原著《沙地》
可說是在簡單的遊戲裡展現自己一廂情願的暴力──男孩志明在沙坑裡玩,
女孩米莉出現以後,志明擅自畫了「領地」,表示對方不可越線,志明一面
退讓、一面又想展現自己。
何以有「一廂情願的暴力」之說?乃是因為這份暴力最終傷害到的是施暴者
志明本身,而米莉最大的反擊充其量是她不玩了──「因為我已經長大
了」、「因為我要搬家了」,志明因而得承受著在他這個年紀幾乎無法負擔
的痛苦與孤獨,而之所以會有這麼重的苦痛,源自他察覺自己對米莉的愛─
─「然後他想著,對……從各方面來說,他……變得喜歡,嗯……喜歡這個
女孩,對,他就是喜歡這個女孩……」【5】米莉拒絕志明的遊戲,留下志
明獨自一人在沙坑中喃喃說出這段話。
從畫領地到央求對方一起遊戲,瓦恰克在劇本中其實有意無意地提到華沙、
左理伯茲等波蘭地名,於孩子遊戲的過程中連結起地緣關係;因此,從某個
角度而言,本戲的確是講述男孩與女孩的成長過程,但另一部分也隱隱牽連
著波蘭在經歷民主進程以後的排外情節,且以深入淺出的方式把政治性的議
題轉化為孩子之間的戰爭遊戲。
自然而然劇團的《沙地》則是相當有意識地簡化政治性的色彩,不過這不難
理解,台灣的地理位置固然造就了自身的政治歷史文化,卻非三言兩語能道
完,亦非一部翻譯劇本能夠替換說明的。關於台灣在國際上的情勢,史書美
教授曾經寫下這段話:「……以美國學術界的邏輯來看,如果有人將學術關
懷奉獻給台灣,那表示他一定是不夠了解中國,也因此不夠格在中國研究領
域被聘任……『台灣』,對西方主流的學術界來說,是『看不懂』的。……
它的重要性不是不被認可就是缺席。」【6】雖說藝術的確是一道跨國界的
橋梁,但也是映照自身歷史的媒介,若硬要將《沙地》中的領土概念,或者
男孩的暴力與女孩的畏縮、以及兩人權力位置的消長……把凡此種種都說成
是影射兩岸之間的關係,我認為實在太過牽強,也會牽扯到許多意識形態問
題而使得本戲焦點容易模糊。
由是,本戲將核心放在「成長」議題上,藉由兩個主要媒介傳達:一是「玩
沙」,二是男孩志明(王健銘飾)與女孩小米(鄒雅荃飾)之間的關係。
沙子,是在劇本中很難感受「暴力性」,卻能夠在現場演出直接體會到的元
素。在原著中,其暴力點在於志明對米莉的對話以及領地畫分的動作;到了
演出,則呈現於志明從頭到尾都將自己玩得髒兮兮,而小米頂多以沙弄髒膝
蓋、拍乾淨就沒事的視覺感受上。志明幾乎將整個人埋進沙子裡,甚至將沙
高高揮灑在空中,比起兩人以身高製造出的權力關係(開演之初,志明時常
站著,而小米總是蹲下或者跪趴在地上),沙子在二人身上製造的不適感其
實痕跡更深,包括志明從沙子中找出一隻天牛,並且面露痛苦地吞下它,試
圖藉此博得小米崇拜……等等動作,於觀眾的視覺感受上都是很不舒服的。
說到痕跡,試觀導演卡霞的作品,無論《艾玲》(2017)或《沙地》
(2019),都有很強烈的「窒息感」在裡頭!此氛圍主要來自場上演員分分
秒秒皆把能量開到最大的表演狀態,即便在《沙地》裡王健銘、鄒雅荃所表
演的孩子身上也是。無論是動靜快慢,都可以看見演員的身體明顯地呈現極
度緊繃的狀態。這種表現很難論其優劣,但確是卡霞的美學風格,意圖讓觀
眾看見角色情感的同時也能看見演員的肢體張力。
接著談志明與小米之間的關係。本戲加重男孩與女孩的成長蛻變,因此從某
個角度來看,可能會有此一說:兩人間的互動應證了同齡女孩普遍比男孩成
熟之事實。畢竟小米始終是乾淨、禮貌、畏怯的,而志明總是霸道、粗心、
言不由衷的。但全戲看完,我更傾向志明與小米代表的只是男孩與女孩於成
長過程中的差異性,而非誰比誰更成熟的說法。
小米成熟的表現在於「迫使自己長大」,所以她一再地說出:「我媽說我長
大了不可以跟你玩。」哪怕她仍只是個孩子。志明的成熟則是相反地展現在
他的「拒絕長大」這種矛盾情緒上──他的確是個貪玩的孩子,卻在貪玩裡
看見了沙坑裡慢慢只剩他一人的事實,而必須守護這座沙坑就像守護自己一
樣,哪怕未來已攤在眼前也不願離開,這樣的倔強似乎已經超越孩子氣了?
本戲與原著還有一個差異最大的地方,便是遊戲中以蝙蝠俠自詡的志明,在
原著劇本的結尾,收好了女孩留下的東西,不得不踏上尋找「超級巫師」的
旅途,以此來表示他最終仍得面對的現實;於本戲中,蝙蝠俠志明則是安靜
的「死」在沙坑中──
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在作品《異鄉客》中有一段序言,講
述他夢到自己的喪禮:「葬禮結束,人們開始散去,我想陪他們一同離開。
但其中一個朋友的話卻如當頭棒喝,讓我意識到,對我來說,節日已經結
束。『你是唯一不能走的人。』他說。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死亡就是再也不
能跟朋友們在一起。」【7】在自然而然劇團的《沙地》裡,成長似乎無可
避免地暗示著死亡──當你的朋友們都決定長大了,只有你一個人仍然抗拒
著,並想與現實對抗、想好好守著玩樂與遊戲,最後的下場就是「你是唯一
不能走的人」,也是「再也不能跟朋友們在一起」的那個人。自然而然劇團
這樣的改寫,隱喻更深,且更賦詩意,卻也多了大人歷經蒼茫後的世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