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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己的人生相遇:那些不斷招惹愛情,又抗拒愛情的浪子
§Don Draper
2007年開始播送的美劇《廣告狂人》(Mad Men)日前完結,男主角Don Draper是一位廣
告公司的創意總監、合夥人,男人欽羨的成功人士、女人眼中的風流才子、同事崇拜的藝
術家,客戶仰賴的上帝。
外人眼中的Don,並不等於他對自己的認知,表面上他的事業一帆風順,還有一位貌美的
妻子和深愛的兩個孩子。實際上,Don活在恐懼與不安之中。他本名Dick,媽媽是妓女,
爸爸是某位嫖客。因為母親難產,因而被送到生父家裡,這樣的童年讓他得不到親情的愛
,當韓戰爆發,他選擇參軍以逃避舊環境的一切。
渴望改變人生的Dick逮住了命運女神開在另一人身上的玩笑,他的上司Don為了籌措大學
學費服役,就在役期屆滿之際,死於Dick用火不慎的意外爆炸。Dick先是手足無措,然後
他很快的做了一個賭注,他拿走長官的軍牌,冒充他的身份活下來。
Dick不復存在,Don返回美國,展開了新的人生。而這一切的謊言,讓Don成了孤舟,他斷
絕和家鄉的一切聯繫,大學畢業後投入職場,走入廣告業,建構屬於他自己的帝國。
身邊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祕密,包括結髮妻。Don越是成功,卑微與卑鄙的過去越是對他
糾纏不清。最後他坦露了所有,在這之前與之後,一切得失都帶來永遠難以回復的痛苦。
與此同時,生活環境瞬息萬變,工作的新衝擊、人際的新關係,Don努力在失控的邊緣避
免失控,在過去與現在的包袱之間尋找自己。
我們可能沒有和Don一般戲劇化的故事,但我們可能都曾試圖尋找真正的自己,並試著讓
過去的過去。
§ 如果我那時候……,就好了……
某個角度來說,諮商是與流浪者相遇。部份來談者,他以防禦的姿態面對我,無論是交叉
的雙臂,還是落在地板深處的視線,都在表達一種他的肉體雖在,靈魂業已分離,飛至遠
方的狀態。
我們面對自身煩惱,就像醫生在找致病的原因。當我們通過一切檢查方式都找不到原因,
傷所帶來的痛苦依舊如影隨形的壓迫我們,讓我們流淚與憤怒,尋求解脫卻不可得。彷彿
追根究底的精神失去意義,就像在大海中掙扎的泳客,彼岸如此遙遠,掙扎只是拖延結局
到來的時間,就像無聊的肥皂劇。
並非每個人的人生皆無比戲劇化,但許多傷痛不斷的在人們的生活中上演。忘不了的初戀
,十年後在同學會相見,會驚訝當初怎麼會喜歡這麼不起眼的一個。幼年對父親拋下妻小
的怨恨,隨著父親年老,以及自己竟然會想起父親曾經慈愛的面孔,竟有猛然想要原諒一
切的衝動。
時間洗刷了一切,又讓人忍不住想要回到那個時刻。就像《廣告狂人》中某一集,Kodak
想要推銷他們的圓盤式幻燈片投影機,創意總監Don呈現創意給客戶,他一面通過投影機
播放和老婆、孩子的舊照片,一面形容道:
「懷舊之情」,希臘文意指「舊傷口的痛」——是心頭上的刺,比純粹的回憶更加摧枯拉
朽。這個裝置(投影機)不是太空船,而是一部時光機。帶我們來回於過去與未來,重返
令我們神往卻傷痛的片刻。它不像輪子,倒像「旋轉木馬」,使我們以孩童的方式旅行—
—旋轉間,我們抵達彼岸,回到我們被深愛的家。
——《廣告狂人》(Mad Men)
人有一種妄念,想要「回到過去」。這種妄念來源於人的想像力,企圖回到那個關鍵時間
點之前,重新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來談者不時會表達他們對過往某個選擇的掛念,會因為
某個景物或某個熟悉的詞句啟動,然後意識就像坐上時光機,回到過往傷痛發生的關鍵時
刻。
當Don的演說感動了在場眾人,實則他的婚姻命懸一線。幸福美滿的舊照片,我們確實可
以通過各種方式重現,但逝去的情感,曾經有過的關係,皆已過去。我們可以像孩子一樣
旅行,但我們永遠無法再當一次孩子。
§ 養育舊傷口的野獸
過去就像一個樹洞,我們大概知道裡頭有什麼,卻總是想像樹洞裡頭有一個未知的世界。
當我們探頭望進去,我們會發現樹洞就只是樹洞,毫無神秘。有些人意識到這一點,他們
避談自己的樹洞,因為他們不希望自己被他人嘲笑是小題大做。
和過去的自己相遇是必要的成長儀式,如果不和過去的自己相遇,我們永遠無法真正面對
全部的自我。就像我們恥於承認某位家庭成員,只是因為他不夠優秀。
初戀所遭遇的那個人,在我們的記憶中變得模糊,甚至被我們遺忘。在我們的腦海中,只
記得某些片段,那些片段太過零碎,重點是我們已經不會再為那些片段感動,無論快樂或
哀愁。那些東西藏在樹洞中的價值都沒有,它們比較像是被放在一個沒有蓋子的垃圾桶中
,周遭刮起幾陣大風,就會將裡頭的垃圾吹起,四處飄散,直到我們再也看不見它們的蹤
影。
正是所有的過去,構築了現在的我們。因為被傷害過,所以我們更懂得識人,更懂得被傷
害的痛楚,進而激發同理心,而不再用假意的客觀面對他人。
日本導演伊丹十三曾言:「無法與自己相遇的人生,也無法與他人相遇。」
某些記憶的人事物,緊固的「黏」在我們的樹洞裡,掏也掏不走。當我們忽視樹洞,我們
連當中的藏了什麼都不記得。如果放著不處置,當中的垃圾很可能伴隨其他物質,產生令
人討厭的黴菌,甚至養育出奇異的野獸,爬出樹洞傷害我們。
可是有時,讓這個野獸肆虐的,正是我們自身。我們一方面想從過去的痛苦中解脫,另一
方面又捨不得和過去道別。被刻意遺忘的內在小孩在等待擁抱,等待我們原諒自己。等待
我們正視自己的弱點,尋找一個真正能安心釋放自我的彼岸,而不是將自我關在黑暗的小
屋子裡,說是保護,實為禁錮。
每次當Don受不了自我與自我的內在衝突,通常引發內在衝突的原因來自主體與外在的衝
突,像是和新公司管理層的不和睦、工作的不順遂,或是感情觸礁。
這種近乎逃避的方式是Don熟悉的,當他選擇用另一個身份活著,就等於是在逃避過去。
§ 浪子的矛盾
「接納自己,包括所有的過錯,這是可能的嗎?」按心理學家Theodor Reik的理論,人在
追求完滿的自己中,會產生不滿,而使自身完滿的歷程便需要一個替代品,一個「我的半
身」,這就是愛的起源。
Don周遊在各個女人之間,就像部份在親密關係方面一團亂的人。他們在尋求被愛的可能
,一個能無條件愛自己的人,為了得到愛,他一開始拿出最光鮮亮麗的自己,但以不屬於
自己的品質得到一段關係之後,反而更難展現自己的弱點與陰暗面。所以Don又開始追尋
新的關係,因為他真正在尋找的是一位「能包容全部的自己」的人。
Don害怕失去,害怕渴望被包容的部份被否定。這是無法進入穩定關係者的內在矛盾,他
們一方面渴望新的關係、渴望被擁抱,企圖找到一個能接納自己的人,可是如果他自己無
法接納自己,就會更恐懼因為自我揭露而再次蒙受傷害,實則對自我最大的批判者,最不
能接納自己的人,正是自己。
極度的英雄主義與領袖氣質背後,是極度的自卑與缺乏自信,以及對被傷害的恐懼想像。
關係的結束,往往一種是自我主動放棄,避免惡夢成真;另一種是故意用各種負面的自我
呈現,逼迫對方中止關係。每一次的考驗,都隱含著對惡夢成真的期待心理。
從這個角度說,諮商師與其說幫助來談者面對自己,接納自身,倒不如說是幫助來談者學
會什麼是愛,學會如何愛自己。
榮格(Carl)和艾力克森(Erik Erikson)等心理學家都談發展論,其基本概念是一條持
續的線性歷程:感知的一切塑造人格,人格導引行為,行為與結果構築出生活的全貌。有
機的整體以其變化:過去、現在與來的發展顯現成長的全貌。
§ 自我相遇之旅
歷程中任何一個部份沒有處理好,就會對之後的發展產生負面影響。當身體面臨超乎自身
能處理的病痛,尋求外在協助就顯得十分必要。
尋求諮商師的從旁協助,而非消耗另一個人的心力。我對尋求諮商的人充滿敬意,他們無
畏的嘗試與自己的相遇——很可能是一道醜陋的傷疤,一道每想起一次就會痛苦一次的回
憶——以求得對自身的醫治。這種醫治不是動外科手術,把不好的組織切除。而是把自身
的負面能量,尋找一個全新的方式吸收,讓「調皮的孩子」返回原初之地。
與自我相遇是追尋祕密花園的旅程,從一個想要變好的意圖開始。可是正如Don冒用了長
官的身份,想要變好的意圖不等於實際能讓自己重歸生活正軌的方式。這是旅行的意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樂園,通往每個樂園都有不同的道路,不同的風景,不同的考驗,不同
的災厄與緣份,蒐羅成一份不同照片組成的「旋轉木馬」。我們終能平靜觀看重播的影像
,在我們真正使自己完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