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歐威爾啟發我們七十年的經典叫作《1984》，Netflix 自製的第一部波蘭影集就取名為《1983》，彷彿搶先一步讓這預言真實發生！這部 2018 年 11 月上架的波蘭政治劇，採取類似《高堡奇人》的替代歷史之角度，讓波蘭的歷史在 1983 年出現一個歧異點：在 1983/3/12波蘭三大城市（政治中心華沙、宗教中心克拉考、商業中心格但斯克）出現三場大爆炸！這讓史實從 1980 開始茁壯的團結工聯之非暴力反抗運動在 1983 年戛然而止、令全國人民恐懼害怕反對暴力行動、也讓波蘭共產黨與波蘭天主教團結一心、領導全國團結再無二致。
https://www.press.pl/images/contents/photo_55218_1541598358_big.png
於是，在這時間線裡沒有了柏林圍牆倒塌、鐵幕仍然存在直到了 2003 年；波蘭仍是共產黨極權統治、但已經過某種程度的改革開放；波蘭雖仍在華沙公約組織內、但和美國有科技貿易乃至軍事政治的往來、甚至隱然暗中聯美抗蘇；這時間線美國小布希沒當選總統而是高爾當選了、但 911還是有發生然後 2003 年美國仍入侵了伊拉克；這時間線裡越南不知政局又如何了、總之好多越南人成為難民來到波蘭形成了地下社會「小西貢」... 於是一個冷峻有感的反烏托邦社會，此劇就栩栩如生地打造了出來：
這是 2003 年數位時代，共黨繼續統治的波蘭已團結安定二十年，這二十年的民生經濟漸漸好轉中，人們漸漸豐衣足食不再想自由與革命。這裡的建築綜合波蘭民族傳統古建築官署、舊共產黨粗獷主義混凝土大樓、以及新波蘭的鋼與玻璃前衛建築，但所有多元自由的生活痕跡與色彩都不再，剩下的都是清爽冷冽乾淨的質感，服裝也走上了整齊俐落的類軍裝時尚。這裡還有點人味的地方都在底層邊緣小西貢，燈光昏暗加上霓虹燈管頗有波蘭與越南版《銀翼殺手》的風格，騷人墨客失落心靈與落魄警探男主角，總是在這邊喝杯越式奶茶吃碗越式河粉、打通點關節知道點事情...
也很有趣的是這個共產極權的「數位化」世界觀：我們史實的共產黨極權統治，大抵在 1989 隨著柏林圍牆倒塌以及其後的鐵幕崩毀蘇聯解體走進了歷史，倒是還沒進入過 1995 年後電腦與網路快速普及的新時代，而此劇就來栩栩如生地勾勒了一個「數位極權」的世界觀！
過去共產黨到處找可疑份子進行監聽與建檔，人力不足還多所仰賴社區抓耙仔，共產倒台後漫山遍野的檔案櫃讀都讀不完；但在此劇 2003 年的波蘭共產黨正經歷全面的「數位再造」，包括政府行政數位化、監聽跟蹤數位化、身分查核數位化、甚至堆積如山的人民檔案數位化！在這裡走到哪刷個卡一目了然、全國民警與秘警都看見；而數位建檔的龐雜工作，就委由底層的越南移民當廉價勞工；甚至最後大決戰，還出現了社群網路與智慧手機的替代雛形...
https://cf.girlsaskguys.com/q3516044/primary-share.png
此劇首先世界觀就令人驚喜連連，即使主創者心中這替代歷史發展走向我們未必都同意，不過它的重點還是劇情，分「當年」1983和「現在」2003兩線平行並進：1983年那場多城連環大爆炸，鞏固了國家團結而促成新波蘭誕生；而到了 2003 年新波蘭的新一代已經長大成人二十歲出頭，他們開始回溯自己的來歷、也開始仰望國家的領導階層，他們開始好奇國家的誕生始末、更開始發現這完美表面下處處難以名狀的疑點... 當然，這一切完美冰冷的制度表象，還是要由一個不完美的個人內心失守良心發現丟出震撼彈，才能讓時代底下好奇的青年與庸碌的中年一個個交棒解謎。
此劇以兩個男人為主角代言兩個世代的心靈。大男主角 Anatol 是個潦倒的民警警探，他過去查案思考細膩嗅覺靈敏是可造之材，但他在黨的統治下追根究底問太多問題，就被打入冷宮專門負責抓《哈利波特》這種毒害波蘭少年的西方小讀物 XD 不過他更努力注意的是人民安全真正的危機：接二連三地發生大小規模的謀殺事件、一次次都有重要人物也波及很多無辜平民，但黨莫名奇妙地把案子真相都壓了下來速速找個代罪羔羊結了案、竟讓背後一群青年恐怖份子「輕騎兵」遊走波蘭繼續犯案。
https://i1.fdbimg.pl/2i0u2xy1_pj3wen.jpg
小男主角 Kajetan，是 1983 爆炸案奪走父母性命的孤兒，在當年的國家團結悼念儀式中代表獻花而成為了「新波蘭之子」，從此成為國家樣板人物一路在黨媒眼光下長大，讀的是最好的大學法律系、指導教授是全國最好的法官、女朋友是全國最有權勢家庭的千金、準岳父是最有權勢可引領國家方向的經濟部長...
但畢業論文口試上，教授居然破格問了他一個黨的教育從來不提的概念：比黨的正義更重要的「真相」，而且馬上丟了張國家菁英年輕時代的大合照給他去考古 — 這張 1982 合照裡的年輕人，現在都是波蘭各領域的最高領導人，但其中好多個在近期一一離奇遇害、也一一被草草結案，背後到底有何真相呢？
https://i1.fdbimg.pl/ai0u2xy1_pj3wen.jpg
Anatol & Kajetan 一大一小聯合查案的過程中，很快導向了神秘女主角 Ofelia 領導的青年革命團體「輕騎兵」，他們表面上口口聲聲自由與革命，還引用波蘭 1830 抗俄民族女英雄 Emilia Plater、也以 16-18世紀橫掃歐陸的「波蘭翼騎兵」Husaria 為名，不過隨著一集集他們的新行動與新集結，觀眾會漸漸發現他們還更像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恐怖組織，革命愛國的遠大理想也許仍是有，但報私仇的憤懣恐怕才是真 XD 這團體有趣的是，他們大多都是 1983 爆炸案奪去了父母性命的年幼孤兒，但他們長大成年後才回頭意識到自己的成長都是一場謊言。
這群青年配角們，儼然代言在任何新政權下長大的失落世代，他們的成長包裝在一個新政權的糖衣中、他們存在的某一部分自我受到壓抑與隱瞞、而隨著長大他們對真相的渴求與對謊言的仇恨也愈發強烈。回顧現世，不管是在資本國家還是共產國家，這類青年都存在、都是奮起改革頭破血流的激進勢力、往往也都與他們要改革的長輩水火不容。看本劇長輩們，不論是他們要推翻的威權長輩、還是拉著他們別送死的平民長輩，都看得出一個極權國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緊張感。當長輩的不論是維持體制還是保護家人，通常訴求維持現狀，但熱血青年總是不計性命賭一把。
https://i1.fdbimg.pl/dj0u2xy1/2000x1334_pj3wen.jpg
而在最底層的青年革命份子之外，本劇世界觀的餅往上一樣畫很大，還畫到了國家最頂層的經濟與軍事領導人、甚至他們各自領域的合作都在美蘇之間玩兩手策略！共產陣營的波蘭，意識型態上理所當然的老大哥就是蘇聯，但在國家民族上蘇聯又是歷史上壓迫波蘭最久的死敵，因此本劇的國際合作主要是聯美制蘇，只是當然都要偷偷來。
話說史實中的冷戰時期（以及歐洲更長遠的歷史其他階段裡）波蘭早就具有關鍵性地位：西方陣營一直等著團結工聯內部推翻共產黨、讓共產陣營隨著第一塊骨牌連鎖倒下；但本劇在 1983 開始歧異的替代歷史中有一群人另有想法：與其推翻共產脫離蘇聯投向美國懷抱、不如製造一場國家災難讓波蘭團結，從此才真正擁有獨立地位美蘇都要來結盟。
https://i1.fdbimg.pl/xh0u2xy1_pj3wen.jpg
此劇由美國與波蘭青年影人 Joshua Long & Maciej Musial主創製作，而交由資深的波蘭政治系導演 Agnieszka Holland與其女兒 Katarzyna Adamik 協同導演，看得出來它表達了後冷戰時代年輕人面對世界的焦慮與徬徨、也以親身經歷過冷戰鐵幕的老成世故冷峻呈現。此劇提出一個「數位時代仍在鐵幕的波蘭」，是有很多波蘭的復古冷戰諜報風情、更有極大空間好好玩一玩未來主義反烏托邦風格、更炫的是直接找波蘭當代建築場景加點昏暗打光就應有儘有！
不過，當代波蘭又不在共產鐵幕中、早就已經是親美的資本主義國家、甚至 2010s末段的政治問題還比較偏向極右排外的民粹主義... 那在 2018 年底推出一部歐威爾式極權影集意義何在呢？
我覺得這是此劇最有意思的地方：它表面上談一個現世早就不存在的共產極權、但它其實是拉開距離不指名道姓地說個更普世的國家焦慮故事，不管在民主還是極權國家都可能發生。一場爆炸、一次恐攻、一個災難、或一個（台灣兩邊都愛操作的）「亡國感」，總是能讓本來百花齊放眾聲喧嘩的異質國家多元人民，瞬間拋下歧異忘卻疑慮一齊鞏固領導中心。
此劇舞台雖然是數位極權鋪天蓋地的共產國家，但它也沒有明確的價值立場、沒有明顯的正派反派、也絕沒一味批共產挺資本或批蘇聯挺美國，而是一切政治都很現實地在彼此結盟各懷鬼胎，再奸的梟雄也是心懷理想為了人民與世界周旋。而在人民層面，則是很卑微的掙扎抉擇：我是要真相自由與正義？還是寧可犧牲這一切保護生命與安定？
不過當然，善惡模糊的複雜角色塑造、與盤根錯節的角色立場佈局，是讓此劇的劇情變得支線很多、臉孔很雜、每線事件都鬼影幢幢不清不楚而有點瑣碎，我個人在看前三集時常常很難認臉記清誰是誰、在看前四集時還常常搞不懂每個支線到底在幹嘛、看前五集時則仍然不知這麼多支線彼此有啥相關... 但看到第六集，許多謎團都開始漸漸明朗了、不同支線的呼應也漸漸清楚了、甚至許多賣關子很久的科技與制度細節都將堆疊出劇終一場大震撼！只是也很討厭地，本劇演到劇中大震撼後仍有不少謎團未解、甚至這世界觀儼然還越做越大等著第二季！
此劇看點，我想首先是歐威爾式的極權世界觀、在高層有波蘭傳統到當代建築場景冷冽呈現、在底層有類似《銀翼殺手》的未來式美術、然後各種「數位極權」的想像運用呼應我們現世處處引人聯想怵目驚心。波蘭影壇與其影人向來是很厲害的，此劇的女性導演群拍起來一點都沒有明顯傳統的「女性筆觸」，只是靜靜地深入角色情感而壓抑呈現。而這壓抑是非常有耐心地細火慢熬的，這世界觀完整而宏大，但身在大世界中的小人物無論多麼努力汲營，永遠只能多看到一點點。
演員方面呢，除了身兼故事與製作還擔綱男主角的波蘭美男 Maciej Musial外，散發最多滄桑魅力的還是波蘭影帝大叔 Robert Wieckiewicz ，然後小男主兩邊分別代表「真相」與「安定」的波蘭美女分別是《無人知曉的七月十日》Michalina Olszanska 與《浴血華沙》Zofia Wichlacz... 總之對平常沒管道看波蘭劇的我來說，此劇算是波蘭影人透過 Netflix進軍國際市場的一次實力展現！推薦對警匪、對革命、對共產極權、對反烏托邦、對波蘭與越南文化有興趣的觀眾看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WpoNLXqa_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