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好龍的反政確
從英語世界到中文世界，近年一股風潮是用嘲諷嘻笑的態度來「反政治正確」，其基
礎是，人們心底認為「政治正確」主張者是在向社會勒索過份的權利。何謂「過份」當然
可待商榷，但就算有客觀標準，我主觀感覺厭惡它，那麼反政確就有市場，而且對叛逆期
的青少年會很有吸引力，因為這種解構、拆台感覺起來比繃著臉要這要那的所謂人權鬥士
好玩多了。
這回台大經濟系兩個糊塗蛋鬧出的好大事體，其背景就是這樣。80-90年代叛逆期青
少年高材生的風潮是反國民黨，00-10年代，也是我讀大學研究所的年代，風尚是「轉型
正義」和各種社會運動、多元主義、後現代思想，靶子還在所謂「舊勢力」之上。轉捩點
應該是太陽花，那之後，「舊勢力」在思想戰線上是幾乎完全銷聲了，多元主義的「政治
正確」貌似勝利了，然而一旦落到實處來看，不少運動家在民進黨時期拿了錢佔了位子就
不鬥了，鬥也只繼續打國民黨落水狗。於是「台灣價值」被玩成貶義詞，「政治正確」也
是從這幾年開始得到一個諷刺性更強的縮寫「政確」。
如果說「反政確」有什麼正當性，那麼，「政確」是偽善，反對偽善，理當是不錯的
，可是你應該提出一個「真善」的標準去蓋他牌，那才是負責任的言論。而負責任的言論
對小朋友來說，或許太難（然而不是做不到，看看70到00年代的學生刊物與網路文章！）
，但主要是太無趣，所以在這個年頭，他們大概更傾向於「|魏貉魆蛑錊 然而他們可能不明白，你只破不立，只出鬼牌的話，那是在否定整個文明世界的根基
，讓你從小到大沒怎麼被毆打、凌辱、欺騙過，可以嘻嘻哈哈到十八歲成年的一切。如果
世界翻轉成了歧視公行的社會，會怎樣？很多漫畫、小說、遊戲都推演過，就是強權壓倒
一切的混沌狀態，在那裡，偽善也不會完全消失，而是會變成比現代更加噁心下作的形態
，仍然有人可以找到方法來綁票勒索、狐假虎威。當然，漫畫的主視角，通常是放在一群
強者身上讓你容易代入容易爽，如《海虎》，不知道學弟你們兩個有沒有看過，沒看過的
話，我想鬧出這件事情以前的你們應該會喜歡，特別是「地獄演講」那一段。然而如果你
們穿越到那個世界裡面去，要嘛作為螻蟻茍活，要嘛只會被轟殺至渣。或者你們會傾向成
為這種強權的布道使徒？那就太有趣了。
大陸地區的輿論，對歐美的「政確」亦持嘲諷態度，你隨便就可以找到一大堆反政確
的論說文，除了拆解說美國的政確是為了選票結果玩火自焚搞到失控的把戲，立論上也講
了「爭取權益不能過份」這種大體上合乎直覺的中庸態度，當然，如何算是過份呢？答：
當你有劍指公權力、有了集結群眾能量的態勢，貌似可以被用來動搖體制正當性的時候，
就過份了。
「反政確」的根基有二：一是「權責應該相符」、「不能只要福利不付出」，女權在
大陸被貶為「女拳」就是因為總有一些人和言論可以被裝到這個「佔便宜」的框裡，然後
就可以方便地一竿子打翻所有情況。當然這不是不能破，本來女性主義、多元主義就是要
指出社會框架各種不公平，再說，你能反對弱者耍「政確」，但強者每天都在依託整個體
制盤剝人民，你就反對不了，相反還要擁護它，要藉「鐵拳」來砸「女拳」，這就算不上
什麼光彩的事。所以這一項根基是不太牢靠的，可以用文明的思辯來駁斥。
但在根基一底下，「反政確」還有第二條更深層的根基：「世界的本質是殘酷的」、
「文明是脆弱的假合」。人類從來沒有、今後也不會真正走出弱肉強食，所謂的文明價值
、人權思想，只能活在相對安全的泡泡裡，而它就應該要對「建立泡泡」、「維護泡泡」
這種攸關國家安全的事情有益，國家社會才有理由去支持它的存在。實現公平的前提是強
權，而歐美「政確」所謂的公平卻都在顛覆每個國家的強權，包括歐美自己在內。
對於這一條根基，我們沒有辦法用文明的思辯來駁斥，因為人家根本不把文明視為當
然的前提，文明只不過是脆弱的、假合的泡泡，現在很多人就是過太爽，太傻太天真，在
泡泡裡長大還總嫌它不是你喜歡的形狀。這邏輯繼續發展下去就是：泡泡外面才是真實的
宇宙，你在外面絕對活不下去，所以還是回來擁護強權，才是唯一生路。
如果說「反政確」有什麼中共認知作戰的成份，那就是它可以很容易地引向這樣國家
主義、威權主義的結論。那麼，民主社會能怎麼反制這種思想呢？只有一種辦法，就是我
們真的把人權、公平、法治什麼的高調給它落實，讓社會上各種人群磨合出一系列互相認
為恰當的分際，而不是拿它來黨同伐異、你侵我奪。我們沒做到，或者也不想做，又或者
更樂意笑罵那些人都在做假的，這樣下來，就不要怪下一代反而成為客觀上支持了強權的
混沌樂子人。
我可以跟其他校友一樣罵這兩位學弟，但是大學生對校園公職選舉玩鬧看待，政見上
寫這種鬼話，也不是第一樁了。這一切的背景，是所謂民主、人權、多元已差不多在後冷
戰的這三十年裡耗盡了光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我們這兩三代都沒把我們的事做好，
今後到你們這一代，你們這一代的事會是什麼呢？現在你們兩位被金融界學長姐揚言封殺
了，或許你們反而可以走一條路，把混沌樂子人路線進行到底，就是去學《國敗論》那樣
，去研究各種體制和系統是如何被人玩爛、玩死。這案例多得數不完，學成後不做學者也
能做媒體，或許這也是將來世界真正會歡迎的學問，屆時你們就真的可以站在活著的強者
一邊公行鄙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