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blog.xuite.net/toiletmei/blog/586633700
阿公去世時,阿伯拿出壓在神主牌後面的紅紙,請人把阿公的名字用毛筆寫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們家的祖譜,沒有祖籍,只有上溯四代男性直系血親的姓名與其妻的
姓氏。我問母親有沒有更詳細的記錄,母親搖頭說不知道,問遍家中的長輩他們也一問三
不知,似乎祖先從何而來並不是多麼重要的事。
我從不知道我的祖先來自哪裡。
波利尼亞克城堡主樓內的牆上,有張偌大的海報,上頭寫著波利尼亞克家族的祖譜。
「這麼詳細的祖譜,大概只有貴族才有」,凝視了約莫十分鐘,JY才感嘆的說。我告訴他
神主牌後面那張紅紙的事,他推測應該是最近才憑著印象寫上去的。「紙的確很新」,我
說,有點不甘情願。「那就對了,妳又不是貴族的後代」,JY斬釘截鐵的下了結論。
波利尼亞克家族(Maison de Polignac)是來自法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根據祖譜可
追溯至西元930年。或許熟悉數學的你甚至聽過「波利尼亞克猜想(Conjecture de
Polignac)」或「波利尼亞克數(Polignac Numbers)」,是的,這個「波利尼亞克」就
是19世紀的法國數學家波利尼亞克的阿馮斯(Alphonse de Polignac),正是波利尼亞克
家族的一員。
早在前些年遊歷位於中央高原東南側的塞文山脈(Cévennes)時,便參觀好幾座本
屬波利尼亞克所有的城堡,可想見該家族的財勢浩大。今有幸來到法國的中央高原(
Massif Central),這個對臺灣人而言較不熟悉的法國地區,它正是波利尼亞克家族的發
源地,當然抓緊機會一訪以該家族命名的城堡-波利尼亞克城堡(Château de Polignac
)。
那是我們中央高原之旅的最後一天,我們一共在天椅鎮(La Chaise-Dieu)的度假小
屋住了三個晚上。一大早,全家人忙著把所有的家當搬上車,準備啟程回到位於加爾省河
村(Rivières-de-Theyrargues)的度假小屋。
從天椅鎮向南的路上,遠處是勒皮盆地(Bassin du Puy)幾座突出的火山錐,由遠
至近,聖約瑟夫聖所(Sanctuaire de Saint-Joseph)、法蘭西聖母(Notre-Dame de
France)和艾古力聖彌額爾禮拜堂(Saint Michel d'Aiguilhe)陸續出現,以為即將要
進入勒皮市區,JY卻要求婆婆回轉,在我還一頭霧水時,眼前便出前一座海拔700公尺的
火山錐。火山錐上有座中世紀城堡,待在中央高原的這幾天,每日都從遠處見到它。
「波利尼亞克是發源於上羅亞爾省(Haute-Loire)的法國貴族,他們的祖先自中世
紀便定居於韋萊(Valey)地區,並以之為封號-韋萊子爵(Vicomte de Velay)」,似
是一場歷史盛宴的開場白,博學多聞的JY如此說道。我們把車停在城堡山下的停車場,一
座歷史可追溯自11世紀的天主教教堂-聖馬汀教堂(Église Saint-Martin de Polignac
)依傍在側,星期日的彌撒在進行著,我們輕聲的入內,打開門扉的剎那光線射入昏暗的
室內,幾個被光線吸引的孩子轉過頭來看著這群略顯突兀的外地人,其中一位還是少見的
亞洲面孔,不由得直盯著我瞧。
教堂內坐著滿滿的人,令我驚訝不已。週日上教堂的法國人已經不多了。
莊嚴的聖歌在千年前就已存在的教堂內迴盪,忍不住想多待一會兒,直到所有人都領
聖餐時,神父走下祭壇將聖餐給予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女士,這畫面我一直都記得。
走出教堂,天亮得刺眼,子台和婆婆兩人決定到村子裡逛逛,而不跟我們歷史控夫妻
倆上山去了。也好,這幾天奔波,老的小的都累了,就讓他們多歇一會兒吧!
我和JY沿著石板路向上走。城堡三邊皆是落差有100公尺的懸崖,僅北側有通道可通
往城堡,因此北側以三層城牆將內部建築包圍,進入城堡前必須通過數道城門,可見過往
戒備多麼森嚴。
天氣好得驚人,即使望眼所及並沒有所謂的「城堡」也都讓人快意。穿過城門進入,
眼前是開闊的平臺,綠草地上遍布傾圯的建築,僅剩城樓(donjon)、守衛室(corps
de garde)和衛樓(Tour de Guet)仍舊屹立,這些本來幾乎都成斷垣殘壁的廢墟,都是
波利尼亞克家族投注大量金錢,一磚一瓦以原貌重建的。
重建的建築物中,以城堡城樓(donjon)-一座32公尺高的方塔最為顯眼。當時的領
主阿爾芒十世(Randon dit Armand X de Polignac,1385-1421),在百年戰爭中因履建
戰功而名聲大噪,為了鞏固戰略地位,於1385年至1421年間興建這座堅不可破的方塔。城
樓內部以木板區隔成三層樓,有144階的螺旋梯引領人們探索各方空間。外觀以圓柱形的
炮臺(tourelle)最引人注目,內部幾乎空無一物,僅有地面層展示著從遺址挖掘出的遺
址,其中有張男人的臉,稱作「阿波羅面具(Masque d'Apollon)」,根據推測是裝飾於
噴泉出水孔的雕刻。
波尼亞尼克家族的祖譜,一張偌大的海報,就張貼在城樓內的牆上。JY凝視了很久,
甚至拿出手機拍照-這是不愛拍照的他,非常難得的動作。半晌才感嘆的說:「真的非要
是貴族,才能寫得出這樣的祖譜。」
上到城樓頂端,望出去的風景十分怡人。我卻再也無心思欣賞風景。有時候我真的不
知道我是哪裡人。掃了那麼多祖先的墓,卻從未在墓碑上見過祖籍。母親的答案含糊不已
,說我們的祖先應該是從福建來的,畢竟我們從小就是說閩南語長大的,但福建對我而言
並不是一個確切的地方,我需要更明確的答案。
雖說波利尼亞克家族自中世紀起有權有勢,連法王都沒在怕的(曾公然反抗路易六世
和路易十一),而且為了收取朝聖之路的過路費還跟勒皮主教(Évêques du Puy)成了
死對頭,不過這麼硬底子的家族也有過低潮,貴族最怕的不是沒錢,而是絕嗣。波利尼亞
克家族在1385年就發生無男性繼承人的情況,只好使出「招贅」的手段,由瓦爾普吉(
Valpurge de Polignac,1331-1378)「迎娶」同是貴族的子弟的沙朗松的吉翁三世(
Guillaume III de Chalençon,1330-1411),並由吉翁三世承擔起波利尼亞克家族的稱
謂與紋章。雖然瓦爾普吉紅顏薄命,但不到50歲就撒手人寰的她爭氣的生了三女二男,總
算成功的替波利尼亞克家族延續命脈。
波利尼亞克家族就在此生活了1000年,直到讓貴族出逃的法國大革命席捲全國,城堡
納入國庫。但歷史似乎不願與這個千年家族作對。法國大革命有如英國史學家柯班(
Alfred Cobban)所著的《法國近代史I-變調的馬賽曲》所言:「這場革命事屬自發,革
命家並未先作良好規劃,終於演變成拿破崙奪權的結局」。波旁王朝復辟後,極端保皇派
的朱爾(Jules Auguste Armand Marie de Polignac)不但在1820年收到教宗親王(
Prince Romain)的頭銜,還成為查理十世(Charles X)的首相兼外交大臣,相信權力應
歸還給貴族與國王的他,推行一系列的政策引起人民強烈的不滿,終究導致1830年的七月
革命(Révolution de Juillet)爆發,朱爾被逮捕後被判終生監禁,卻在七月王朝時期
獲得大赦,流放國外。
城堡非常幸運,它在七月革命爆發前被朱爾買下,即便後來朱爾被囚,1840年波利尼
亞克城堡仍入列古蹟名冊。十九世紀末,波利尼亞克家族靠著與波馬利香檳(Champagne
Pommery)繼承人珍‧波馬利(Jeanne Pommery)的聯姻,提供城堡修復的資金,城堡不
若攝影師拉康(Ernest Lacan)在其著作《De la photographie et de ses diverses
applications》中所述般「塵歸塵,土歸土」,反而在波利尼亞克家族成立的基金會下漸
漸修復。
千年以前波利尼亞克家族選擇在這座火山錐上立足定居,將木製居所建成石砌城堡,
第一代領主艾哈克勒(Héracle de Polignac,1055-1098)死於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安
條克圍攻戰(Bataille d'Antioche du Méandre),為了復興聖地而戰死的他,後代子
孫卻為了利益與勒皮主教(Evêque du Puy)對立。好不容易逃過了絕嗣的難關,卻反對
法王路易十一(Louis XI)權力無限擴張而參與了公眾利益聯盟(Ligue de Bien Public
)的起義,導致波利尼亞克城堡充公,子爵被監禁的下場,那年,是1467年。
第三代波利尼亞克領主法蘭索瓦-阿爾芒(François-Armand de Polignac,
1514-1562)在城堡接待法王法蘭索瓦一世(François I)迎來了家族的高峰。前往勒皮
而途經波利尼亞克的法王決定會晤這個與他曾有一面之緣的年輕人,法王對於城堡固若金
湯的地理位置驚豔不已,因此還稱呼子爵為「山之王(Rois des Montagnes)」。
曾經備受重視的城堡,有一天也會被打入冷宮。16世紀末,波利尼亞克家族漸漸遷居
至更舒適的拉沃特-波利尼亞克城堡(Château de Lavoûte-Polignac),波利尼亞克
城堡逐漸失去它的軍事重要性。然而宗教戰爭之火不留情的蔓延,保皇派的波利尼亞克家
族選擇與法王亨利三世及亨利四世站在同一邊,對抗勒皮的神聖聯盟(Ligue Catholique
,又稱法國天主教聯盟),波利尼亞克城堡成為保皇派的大本營,並成為保皇派勝利的重
要支柱。
波利尼亞克家族對國王的忠心耿耿為家族帶來了聲望和權勢,家族從拉沃特-波利尼
亞克城堡搬至凡賽爾宮,一路從子爵、侯爵被提拔為公爵,阿爾芒二十三世(Armand
XXIII Jules François de Polignac,1746-1817)是波利尼亞克家族第一位公爵(Duc
de Polignac),他的夫人友蘭達(Yolande Martine Gabrielle de Polastron,
1749-1793)更是法王路易十六愛妻瑪麗·安東尼的閨密。阿爾芒二十三世怎麼想也想不
到會從高處狠狠摔了一跤,法國大革命意味著他將與平民無異,落得被流放異鄉,財產全
數充公的下場。
之後波利克尼至家族如何東山再起,這座城堡如何屹立至今,都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
了。
前些日子讀剛了陳玉慧的《海神家族》,一部虛構與事實交錯的小說,寫著臺灣百年
來的陰性史觀,我不僅為書中的故事深深著迷,也好奇那些故事有多少比例的真實。得到
阿茲海默症的外祖母,曾在清醒的時候講述了族人的故事,母親來淡水家中住的那幾天,
趁著與子台同房共眠,便成為他的睡前故事。
我從不知道我的祖先來自哪裡。我非貴族,也非貴族的後代。
自從我與法國人結婚後,便開始接觸法國歷史和文學。書寫成了我的紀錄和鑽研。我
的文字是一條長河,書寫家族的故事,成為有血有肉另類祖譜。在離開波利尼亞克城堡之
前,望著山下的風景,我頓然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