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Odiumer (崑崙)
2016-07-23 22:11:44 夢遊烏鴉:蛇皮鎮(上)
回到營地時,帳篷已經搭起。塔巴跟其他成員圍坐在篝火旁,他們被火光染成溫暖的
橘色。架在火上的鐵鑄鍋正在熬煮晚餐,聞起來又是兔肉湯。
多洛莉絲感到安心,這是家的味道。
發現沒了凱瑟琳聲息的多洛莉絲回頭一看,身後果然無人。凱瑟琳已經回到車頂的專
屬席去,罕見地在發呆,望著手中的蘋果出神。一種被遺棄似的感覺讓多洛莉絲忽然覺得
有些孤獨,暫時壓抑的驚慌感越來越強烈。
多洛莉絲想坐到成員們身邊去,緊挨著她們好換取安全感,不過更想徹底洗去流浪漢
的惡臭,臉龐上的噁心觸感還殘留不去。她快步走向最後一輛馬車,車廂旁擺放裝著清水
的木桶,她用木杓舀水淋濕手帕,用力地擦臉。廉價的布質摩擦肌膚有些刺痛,但她不在
乎,只想要把臭味洗去,即便是要扯下一層皮。
她獨自折騰一陣子,覺得還是不夠,於是將水往臉上潑。這樣好多了,多洛莉絲心想
,又舀了滿滿的水,索性從頭頂淋下,弄濕連身裙。
那個禿頭又爛牙的流浪漢掀起我的裙子,多洛莉絲既難過又害怕。她將裙子澆得更濕
,但似乎沒有好一些。獲救後只顧著哭,現在回想那恐怖的經過是更加難受。
被流浪漢壓倒在地時,多洛莉絲忽然記起殘破的記憶片段。凌亂急促的腳步聲,她似
乎正為了擺脫被追趕而狂奔,還有刺痛臉龐的茂密草尖跟潮濕的土壤氣味。難道她以前也
經歷過什麼駭人的事情?多洛莉絲忽然可以理解到,或許她喪失過去的記憶是真有原因的
,因為她現在恨不得可以將一切都忘掉。
可是只要閉上眼,那口黑黃的爛牙與暗紅色的舌頭就浮現出來。
她不記得後來是怎麼更換乾淨的衣物,回神過來時,她已經將舊的連身裙扔進火裡,
甚至連怎麼升起額外火堆的印象也沒有。耶達好奇地走過來,訝異看著火中的衣服灰燼,
方臉與闊嘴的模樣看起來像隻聒噪的青蛙。
多洛莉絲沒有搭理她。最好別跟耶達說任何事,她不會保守祕密。所以多洛莉絲始終
保持沉默,不說話也不顯露表情。
在耶達自感無趣地離開之後,塔巴跟格納、卡蘿等人也陸續過來關心,但多洛莉絲都
沒有答話。她對眾人的好心感到抱歉,但只想找個角落瑟縮起來,好好睡上一覺,醒來時
可以說服自己不過是場惡夢,其實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是一陣風吹來,燃燒的灰燼飄落到裸露的手臂上,刺痛的火燙讓多洛莉絲忍不住呼
痛,靠得太近了。火焰終究是火焰,可以燒死投懷送抱的愚蠢飛蛾,也可以焚燒她的妄想
。真實痛人的灼燙讓她知道這一切的確發生過。
她險些就要被強暴。
夜色更深,其他人陸續進去帳篷休憩。多洛莉絲抱膝獨坐,望著熄滅的火堆。她雖然
想躲進睡夢裡,精神卻格外清醒。雖是夏季,但平原的夜風偏涼,令她不禁蜷縮身子。
多洛莉絲忽然發現身邊有人,不知道何時出現的,像鬼魅般毫無聲息。她驚駭回頭,
深怕又是拾荒客。幸好惡夢沒有再次實現,身後的是凱瑟琳。
凱瑟琳沉默地遞來蘋果,顏色豔紅,香氣誘人。多洛莉絲道謝後雙手接過,虛弱地咬
了一口,滋味酸甜而且清爽。凱瑟琳不發一語地重新升火,這讓多洛莉絲不再那麼冷,也
不發抖。
漆黑的少女放下長槍,在多洛莉絲身邊坐下。即使面對火光,凱瑟琳的臉孔依然蒼白
,膚色如新月。雖然她不說話,多洛莉絲卻感到安心,可能是因為「足跡」的槍鋒閃閃發
亮,鋒銳得可以輕易穿透任何人的胸口,尤其是色慾薰心的流浪漢。
「護衛不休息嗎?我沒看過你睡覺。」多洛莉絲問,也許護衛需要守夜,但就連白天
也不曾見過凱瑟琳闔眼。
「我不需要。」凱瑟琳理所當然地回答,引來多洛莉絲一陣困惑。於是凱瑟琳解釋:
「我是被月神詛咒的不眠者。」
「月神?不眠者?」多洛莉絲知道有許多神祇,每個王國信奉的都不盡相同,甚至在
同一王國內的不同地區也會有歧異的信仰。諸神或許會降下懲罰,但從未聽說會施予詛咒
。
「凜夜淵信奉的神,我來自那裡。」
「你沒有失憶?」多洛莉絲既訝異又羨慕。
「我對自己的一切再清楚不過。」凱瑟琳肯定地說。
「那你為什麼要待在戲班?憑你的身手也許可以成為一名騎士、或是貴族的貼身護衛
?不必整天待在車頂曬太陽或淋雨。」
「女性無法成為騎士,只能當個被輕視的傭兵。貴族不缺護衛,除了金幣之外什麼都
沒有的貴族對女人裙底的東西更感興趣,有些則偏好男童。」凱瑟琳說得稀鬆平常,但多
洛莉絲無法克制地臉紅。
兩人沉默地注視火堆。後來凱瑟琳拾起長槍,離去前提醒:「別離馬車太遠,拾荒客
沒有機會接近這裡。」
在破曉之後,睡意連同晨曦一起拜訪多洛莉絲。她走進兩個帳篷中較小的那座,卡蘿
、耶達、梅薇思睡在裡頭。另外一座則是男性成員的,他們人數較多,因此帳篷較大,鼾
聲也是。
昏暗的帳篷裡傳來陣陣呼吸聲。
卡蘿的歌藝是戲班裡最好的,就連打呼聽起來也像歌唱。多洛莉絲一如往常在習慣的
角落鋪好薄毯,她慶幸此時是夏季,換作是冬天時就需要厚重的毛毯或獸皮,否則地面的
寒氣一定夠她好受。
她側身躺下,雙臂抱胸,緊閉雙眼。這次流浪漢的嘴臉不再浮現了,卻出現一座樹林
,看起來像是桃花心木。她想看見更多,但在繼續深入之前,強烈的睡意與疲倦將之中斷
。多洛莉絲陷入朦朧縹緲的黑暗,沉沉睡去,眼角無聲地滑落細小的淚珠。
沒有人叫醒多洛莉絲,當她醒來時已是黃昏。團長似乎打算近期在此處紮營,因此帳
篷並沒有被拆卸,裡頭空蕩蕩的,只剩多洛莉絲一人。
這樣也好,我還沒有力氣去面對他們,仍感疲憊的多洛莉絲心想。半邊身子雖然痠痛
發麻,至少睡得安穩沒有惡夢。但真實比惡夢傷她更深。
走出帳篷後,戲班的成員們正在排演。黎蓓卡還沒回來,所以暫時略去需要她的片段
。拜爾德飾演機智的商人,巴特扮演一名驕傲自大的騎士,兩人正在爭奪一把鑲滿紅寶石
的華麗長劍。
那把劍當然是假的,塔巴找來假以亂真的染色玻璃充當紅寶石,黏在劍鞘上。長劍也
沒開鋒,但梅薇思有時候會拿它來削馬鈴薯。
騎士認為長劍應該歸他所屬,只因為他是名騎士,商人卻想將那把長劍進貢給貴族。
兩人展開激烈的唇槍舌戰,拜爾德原本就伶牙俐齒,巴特則咄咄逼人,正好與劇中角色的
氣質相符,演起來相當到位。
兩人的爭吵告一段落,卡蘿飾演的酒店侍女出場歌唱,歌聲美妙如黃鶯。
多洛莉絲忍不住心想,如果不是因為黎蓓卡,卡蘿跟梅薇思也會受到其他男性的青睞
,可惜她們在黎蓓卡身旁都相形失色,黯淡無光。饒是卡蘿的絕妙歌聲,也無法匹敵黎蓓
卡令人心漾神馳的笑容。
「你感到好一點了嗎?」塔巴正在監督排演,仍然趁隙關心她。
多洛莉絲感激地說:「沒事了。昨晚很抱歉。」
「不要緊,難免會有這種時候。不過啊,雖然沒有血緣,但現在戲班就是你的家,我
們則是家人。有什麼煩惱別自己憋著。」塔巴和藹地笑著。
多洛莉絲用力點頭。家人,她想。不知道以前她是否擁有家人?她想起陷入沉睡前依
稀見到的林子,她認得那種樹,那必定是桃花心木。只要能夠找到那裡,多洛莉絲就能知
道自己是誰,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團長,你知道哪邊有桃花心木林嗎?」多洛莉絲殷切地問。
塔巴正在指出迪夫台詞唸錯的部份。他匆匆回頭,「桃花心木?到處都有啊,臨河鎮
、沙牙城、黑棘山脈、煙燼谷……你想得到的地方可能都有。」
多洛莉絲失望地垂下頭,好不容易得到的線索竟然毫無用處。
「是席拉凡德跟黎蓓卡!他們回來了。」格納興奮大喊,他朝思暮想盼望黎蓓卡的歸
來。
地平線上有幾個背對西沉夕陽的影子,正往戲班紮營地奔馳過來。黎蓓卡優雅自在地
騎乘月足,席拉凡德則騎另一匹馬。他看起來非常緊張,甚至可說是面目猙獰,僵硬的雙
手死死抓著韁繩,每次馬兒稍微跨大步伐,他就險些摔落馬背。
戲班的成員因為席拉凡德的緊繃模樣而忍俊不已,不過沒有笑出聲。沒人想讓席拉凡
德不開心,免得招來惡毒尖酸的言語攻擊。他的騎術差勁,口舌功夫卻比千方百計想奪取
長劍的商人還要精湛,畢竟劇本全出自其手,其中的對白則源自他的腦袋。
黎蓓卡一馬當先,遠遠擺脫席拉凡德,另外兩匹無人的黑馬溫順地跟隨在後,他們這
趟共帶回三匹駿馬,收穫頗豐。黎蓓卡將其中兩匹黑馬交給迫不及待上前相迎的格納打理
,月足則自在地吃草去了。最後一匹馬還在與席拉凡德糾纏,看來牠對新主人有待加強的
騎術非常不滿。
不想被牽連的綠鸚鵡拋下席拉凡德,拍翅飛來營地,停在車頂發出嘎嘎的刺耳叫聲。
同在車頂的凱瑟琳隨手扔出一小塊蘋果,鸚鵡興高采烈地往蘋果塊快步走去,多洛莉絲看
見鸚鵡綠色的屁股左右擺晃的滑稽模樣,忍不住噗哧一笑。
「驢子大便!你敢笑我!」席拉凡德歷經波折,總算平安抵達營地,卻正好瞥見多洛
莉絲的笑臉。
「我在笑鸚鵡。」多洛莉絲指著車頂。席拉凡德這才發現鸚鵡老早就獨自開溜。
「無情無義的爛鳥,我要拔掉你的羽毛塞進羽絨枕頭!」席拉凡德掙扎下馬,皮靴卻
卡在馬鐙裡,「可、可惡!」
「等等,我才不是驢子大便。」多洛莉絲總算發現不對勁,立刻抗議。
「是,你不但是驢子大便,還是個遲鈍的驢子大便!」席拉凡德不乾心地撫順皺巴巴
的外衣與長褲,拍去沾附的泥沙草屑。
其實他曾經落馬,而且不只一次。全是因為黎蓓卡沿途有意無意地挑釁,自傲如席拉
凡德經不起刺激,不願再與她共乘月足,決定獨自改騎另一匹馬證明這難不倒他,但結果
卻不盡然。
多洛莉絲聞到席拉凡德身上的腐肉氣味,跟昨晚的流浪漢相似。她難掩厭惡與膽怯,
匆匆走開。但是營地的範圍不過如此,她還能往哪裡去?尤其在這附近會很安全,沒有流
浪漢膽敢接近,就算真的來了,還有凱瑟琳與「足跡」在。
最後她躲到帳篷後,看著燃燒似的夕陽逐漸消失,平原緩緩蒙上一層暗紗,又是夜晚
。她想起那片陰暗的蘋果林,背脊一陣發麻,混亂的思緒像無數糾纏的毛線,循著其中一
道線頭,往往會通往一處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