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騎士來尋驕陽：第二章 寧靜的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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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遠方慢慢升起的太陽，布魯托忍不住鬆一口氣。
所以這就是黑夜，天幕陷入加倍深沉的暮色中，太陽被大地吞食，一切
變得又冷又黑。當例雨沒有在預定的時刻抵達時，他就該有所警惕。雖
然他曾經在書上讀到相關敘述，卻完全無助於第一次見識黑夜的震撼。
沒了例雨和太陽，他身在夜境的之中了。
「出來看日出嗎？」
布魯托回頭。「裴比仕醫生，早上好。」
裴比仕哈大笑。「這麼快就學會打招呼了。」
「我聽阿里是這麼說。」布魯托困窘地說：「他說到了夜境，新的一天
就要這麼對人打招呼。」
「他是騙你的。早上好這句話只在這附近有用，等你到了夜境裡面，再
對人說早上好只會被當瘋子而已。」裴比仕向他解釋說：「別忘了，夜
境是永夜之地，根本沒有什麼早上晚上。」
「我聽說他們也沒有時刻。」布魯托問：「那他們怎麼計算時間？」
「星星。」裴比仕說：「他們一天有六個哨。」
「哨？」
「六顆星辰在空中輪轉的時間。」
「六個夜之王子？」
「沒錯。」
原來是這個。布魯托知道六個夜王子，天幕上最明亮的六個星辰。只是
暴風女王在上，看天邊細碎的星光隱沒在晨曦之中，夜王子有多大能耐
布魯托實在很懷疑。
「晨曦。」
「你說什麼？」老醫生轉過頭問：「抱歉，我看晨曦看呆了，沒聽清楚
你說話。」
「沒有，先生。」布魯托連忙說：「我只是想念看看晨曦這個詞而已。」
裴比仕醫生聳聳肩，繼續他的眺望。布魯托把披風抓緊，四周或許愈來
愈亮，但也還沒亮到足以加溫海風，使其變得溫暖宜人。難怪他貼心的
好僕人老奇格會突然發神經，軟硬兼施逼他穿上外套和褲子。布魯托真
該找個時間，幫這位兼職的僕人提升一下溝通技巧。
「主人。」說人人到，滿臉堆笑的老奇格走上甲板，眼裡閃爍著凶光逼
近布魯托。「剛才我和大副請教過，今天早上雅坦號就會駛進白領口碼
頭補給，到時候我們就能下船找老主人了。」
布魯托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主人？」
「沒事。」
「白領口人很多，下船之後主人請一定要跟好，不准走丟。」
聽這口氣，甜到嚇死人。如果看漏了他眼中閃爍的火焰，還真會讓人誤
會他是個溫順的好僕從。布魯托只能點頭說好，要他下到船艙去整理行
李，好擺脫那恐怖的眼神。
「你的僕人心情不大好。」裴比仕醫生說。
「他常這樣，我習慣了。」布魯托聳聳肩。
「等一下要上岸大家手忙腳亂，可能沒辦法分心注意你。我就在這裡先
向你道別了，希望你往後一切順利。」
「也祝你一切順利，醫生。」
布魯托向裴比仕醫生告別，老船醫大概也猜到些端倪，沒有多說就讓他
離開。布魯托的東西昨天就收拾好了，阿里三不五時就要幫船長泡咖啡
，給他不少沒人監視的空檔可以做自己的事。親愛的齊格不見得贊同他
的計畫，布魯托得自立自強。
潮水開始受到沿岸的地形影響，變得波動不穩的時候，船員們的情緒很
明顯也變得高昂躁動。船長在艦橋上坐鎮，大副和二副四處跑，訓斥船
員提高警覺。海風吹來的鹹味一樣濃厚，但隱隱約約，布魯托聞到了青
草味。這是專屬於陸地的香氣，雖然極其微弱，卻能突破濃重的海味擠
到水手的鼻子下。除此之外，還有烹飪的炭火、人畜的屎尿，種種氣味
隨著錯向的風面而來。
布魯托沒想過自己會想念這些氣味。這些氣味是他的信號，是他該上路
的時刻了。
他偷偷摸回船艙去，現在大家忙著在夾板上東奔西跑，不會有人特別注
意他。在阿里泡完咖啡回來監視他之前，布魯托已經和雅坦號各奔東西
。他在一鬆脫的木板下找到事先藏好的油布包，裡面裝了齊格這幾天四
處搜刮來的錢幣。套句齊格自己的話，比起容易腐壞的食物和樣式不合
的衣物，要前往異地倒不如準備一把錢幣更簡單。
布魯托把油布包綁在腰際，夜境人貼身的衣物在此時顯露出壞處，那一
大包東西根本沒辦法遮掩。布魯托只好把襯衫拉出束口褲褲頭，用鬆垮
垮的下襬遮掩贓物。他不用遮太久，暫時騙得過人就夠了。回到診間時
，裴比仕醫生人不在裡面。
這樣正好，布魯托難得走運，把遺書留在他桌上之後匆匆走上甲板。邊
走邊把頭髮弄得一團亂，用力揉眼睛揉得一片紅。沒有人注意到他，齊
格不知道為什麼爬上桅杆，眺望著白領口。布魯托沒時間管他，踢掉鞋
子之後，他快步走向船舷邊緣。
「你怎麼了？」阿里突然出現。「小公子，你的眼睛好紅，發生什麼事
了？」
「我對不起我父親。」布魯托僵硬地說：「阿里，記得叫老奇格幫我送
信給他。」
這句話他偷偷練習得夠久，感情應該夠豐沛了。阿里張大嘴巴，在他還
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布魯托縱身跳入大海。
碰！
大海總是清澈明亮，深藍悠遠。
會說這句話的人大概這輩子都只從遠方眺望，從沒自己跳進海水過。
跳進海中剎那，就像玷汙了某人的處子之身一樣，混亂骯髒的顏色一瞬
間往臉上湧來，四周混沌一片，剛才遠觀得見的澄清全都消失了。你會
懷疑、害怕、恐慌，以為自己被騙了，誤觸偽裝純淨的陷阱。窒息的恐
懼襲來，刺鼻的海水將你團團罩住。
布魯托很有經驗了，這種沒由來的恐慌很快就從他心中消失。那一團糟
不是別的，是他自己從上方帶下來的各種髒亂，激起大海的不滿而已。
但大海終會包容一切，這裡是暴風女王的秘密國度，在祂的神力之下一
切終歸沉寂。布魯托閉住氣縮起身體，讓自己再沉得深一點，才踢腿往
外划水。上面的人如果要救他，這時候也該準備下水了。
布魯托放輕動作，找出潮水的流向，順著游向淺水區。他聽見撲通聲從
背後傳來時，沒多花時間回頭確認。他的目標是逃跑，不是給人撈回雅
坦號上。船員們在驚惶的當下，應該都會假定他是自殺。一個自殺的人
不會順著海流往岸上游，這給了布魯托一點機會，讓船員們圍著船底瞎
找。
在他們警覺到不對勁之前，布魯托早已經遠離雅坦號。不知道是誰說底
里斯的孩子都是在海中出生的，這句話說得對極了。
等到距離夠遠，布魯托冒險浮出水面，迅速吸一口氣再度下潛。還不能
掉以輕心，這齣演給人看的戲要演得確實才行。一個理應自殺的人要是
被人看見在海中游得不亦樂乎，再高明的騙徒都掰不過去。
又游了一陣子，布魯托開始覺得手腳疲乏時，脫掉身上的襯衫浮出海面
，做了一個溼答答的浮水球。他故意換上裴比仕醫生最厚最難穿的襯衫
，就是為了這一刻，希望老醫生不要見怪，往後要是有機會再見面，布
魯托一定會賠償他的損失。
回頭探看，他離雅坦號已經有一段距離，現在只要低下頭，他便能輕易
看見生機蓬勃的礁岩。魚兒像牠們日顯的表親一樣，睜著疑問的大眼睛
繞過布魯托，再迅速躲進石縫裡。
布魯托游上前，抱住一塊浮出礁岩喘氣休息。他身後沒有人划著小艇追
來，雅坦號收起船帆定在原地不動，想必是為了他正在焦頭爛額。親愛
的老奇格這下慘囉！布魯托想像齊格一方面要壓抑破口大罵的衝動，一
方面還要扮演老奇格哀痛欲絕的傻樣子，就覺得心頭暖呼呼的，整個人
精神飽滿。
錯過這一幕真是太可惜了。
往好處想，現在他從夜騎士手中溜走，赫蘇馬和他再也沒有瓜葛。現在
只要再寫封信給阿胡拉先生，請他幫忙把希絲緹雅和媽媽送到白領口就
行了。他們一家可以在這個神奇的地方重新開始，這個日夜並存的神奇
之地……
不行。
幻想很美好，但這不是長遠的計畫。如果要把事情徹底解決，布魯托得
握著能讓阿波菲普忌憚的籌碼，甚至像阿胡拉告訴齊格那樣，一次徹底
解決才行。
他得到白領口去。雖然四國大學院被迫關閉，赫蘇馬能把學者和教授殺
光，但是他們總要找個地方來擺那些寶貴的書吧？布魯托的目標現在確
定了，接下來只要找個沒人的乾爽海灘，在黑夜來臨之前把身體曬乾，
就能走上街問路找出四國大學院。除了勇氣和信心，布魯托還有滿口袋
錢幣，什麼都難不倒他。
布魯托擠出最後的力氣游上沙灘，把衣服和褲子脫下來擰乾。這時候太
陽已經高高掛在天上，熱度幾乎和底里斯一樣猛烈，沒花多少時間就把
他曬得乾透。喘過氣後，頂著海草般糾結的亂髮，布魯托穿回衣服，赤
腳踏上海岸旁的礫石小路。
白領口四周的荒野不像底里斯那麼狂野，這裡的草和樹木溫和多了，看
起來也矮了不少。寬大的綠葉隨風款擺，清涼的海風吹拂這一片綠浪，
置身其中，布魯托一直懸在喉嚨的心好像也終於放下來了。
身上的衣服原本還讓他不太自在，怕和其他人不同，引起白領口居民注
意。不過漸漸接近市鎮之後，他發現這完全是多慮。這裡到處都是不同
的水手、船員，從福波愛蘭的水手圍裙到咒闍利的長衫，無一不缺。還
有個寧國富商不怕人群和太陽側目，穿著一身繡滿金線恐怖外套，在僕
從簇擁下大搖大擺走過街頭。
布魯托基於禮貌別過視線，加入另一群陌生的水手。他們身上的衣服和
他差不多，只不過多了點霉斑，透出一股陰冷的氣息。他們面色不佳地
瞥了布魯托一眼，他趕緊假裝路過，走向路旁的魚販。
「這是什麼呀？」他指著一簍濕淋淋的石頭問：「你在賣石頭嗎？」
「這是鮑魚。」賣石頭的魚販皮膚黑得像焦油，銳利的小眼睛掃過布魯
托之後，冷冰冰地說：「第一次來白領口嘎？」
布魯托只能攤手承認。「沒錯。」
「那你可以試試看這個。」魚販拿出一大捆木柴。「魚乾在海上不會壞
掉，適合配萊姆酒。」
布魯托看著那捆像木柴一樣堅硬的魚乾，不太確定魚販是不是在開玩笑
。他最怕這種時刻，到底該當真還是當玩笑話，不管怎麼做都是錯。
「你用遠洋銀還是刀幣？」魚販又問：「我不收刀幣，遠洋銀的話只算
你六枚就好。」
這樣一大捆魚乾只要六枚銀幣？布魯托有些心動。如果他現在不買的話
，面貌兇惡的魚販說不定會翻臉，到時候引來其他人注意就不好了。
「我買了。」布魯托點頭掏出六枚銀幣，放到魚販高舉的手上。魚販露
出缺兩枚門牙的微笑，拿了半條木柴魚乾放到他手上。
「謝謝惠顧。」
握著沒多少重量的魚乾，布魯托有些失落。
「請你快讓路，等等我還有個大客戶要來買這些鮑魚。」
布魯托把魚乾往口袋一揣。「這樣吧，我在找以前的四國大學院，你知
道在哪裡嗎？」
「你找那鬼地方做什麼？」
「你說我是第一次來白領口，當然是去那裏觀光。」布魯托厚著臉皮瞎
扯。
魚販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聽你講話怪腔怪調，想不到還滿好笑
的。好吧！看在你是我今天第一個客人的份上，你往上山的石板路走就
對了。以前還有好些人，會帶著驢呀馬的往山上走，那條路就是為他們
鋪的。」
布魯托不懂魚販在笑什麼，道謝離開之後，他聽見背後傳來竊竊私語，
然後又是一陣爆笑。他自我催眠那些笑聲和他無關，向著指示的方向穿
過小鎮。
走過小鎮這一頭，馬上就能看見魚販說的那條石板路。又大又寬的路就
橫在小鎮安靜的這一邊，路人走過去都會不小心踩到。路旁掛著一塊舊
路牌寫著大學院，布魯托說服自己花錢買消息是為了拉近和當地人的距
離。
肚子餓得咕嚕嚕叫，布魯托從口袋拿出魚乾想啃，牙齒險些崩斷。他氣
得將魚乾往草叢一丟，擺出乖戾憤怒的兇狠樣，大步往山上走。
剛剛下船的好心情到這時候差不多已經丟光了。離開市鎮之後，行人愈
來愈少，四周除了荒野之外就只剩一些零落的農舍。牛羊和農夫不時從
綠野中抬起頭，看看是哪來的不速之客走過他們的地界。布魯托快步走
過，假裝自己只是一個無害的旅人。
路上唯一發生的好事，就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向他打招呼，惋惜地說不
能請他進門喝水。不過只要布魯托再堅持一下，走過山坳後就有條小溪。
小溪真的很小，如果不是有人指點，布魯托一定找不到。附近還有些野
花和漿果，布魯托認出其中幾種可以放心大嚼，喝飽溪水後摘了一把回
到石板路上，繼續往山上進發。所幸剛才的女孩知道他的目的地之後，
對他嫣然一笑，布魯托感覺疲累減輕了不少。
隨著時間過去風愈來愈大，布魯托打了個冷顫，黑夜很快就要來了。等
抵達四國大學院，可能要拜託裡面的人幫他找個地方窩一晚。反正布魯
托什麼地方都睡過，廚房、花園、圍牆邊，也許還能像書裡說的一樣，
讓他在庭院的樹洞裡做個窩。他和玻熙總說要找一天這麼做，卻從來沒
有成行。那些日顯的樹太頑固了，粗壯的枝幹從未留下隙縫和機會給他
們。
布魯托打了個嗝，只吃野果實在不太適合這種冷颼颼的地方。他感覺上
山的路漸漸平緩，石板路愈來愈寬，到最後要鋪平變成一片廣場。他終
於到了，四國大學院，雖然說還沒看到任何建築物，但是布魯托有預感
他的目的地就在前方。
確實如此，只不過時間有點晚了。
石板路拓寬鋪成一片廣場，在廣場的另一邊，是一大片焦黑的廢墟。烤
得焦黑的梁柱在雨水和煤灰的浸染下，已經分不清原來是磚頭石頭還是
木頭。倒塌的建築物通通送作堆攤在一塊，形成怪異的洞穴，在大風吹
過時嗚嗚響。布魯托站在廣場邊的大樹旁發愣，這棵樹有一半是活的，
另一邊則乾枯扭曲，向內彎成一個大圓弧。
當年那場火一定很大，大到把這顆旁觀的老樹都給燒彎了。布魯托這下
總算知道他們怎麼處理那些多到搬不完的書。想來他們比布魯托聰明果
決多了，沒像他一樣庸人自擾，還去計算載貨馬車總共要幾趟才能完成
任務，又要付給工人多少工錢才划算。
「景色不錯，還喜歡嗎？」
布魯托嚇得一溜煙躲到樹後，滿臉慍怒的齊格繞過大樹，雙手抱胸瞪著
他。
「你知道你差點害死我嗎？」他說。
「你會自己跑出來。」布魯托為自己辯白：「沒有我在你身邊，你行動
方便多了。」
「聽你這番不知感恩的話，就算我讓你自己死在夜境裡，阿胡拉那個臭
老頭也沒辦法質疑我。」
布魯托知道自己該道歉，但要向個混蛋道歉沒有這麼簡單。他深呼吸兩
次才說：「對不起。」
齊格哼了一聲。「在你把自己害死之前，跟我過來。」
他往廢墟裡走，熟悉得好像回家一樣。布魯托愣了一下，趕緊跟上齊格
的腳步，走進過去的四國大學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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