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品：六. 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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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貼耳狗一家浩浩蕩蕩離開視野，往渡口的方向消失後，柳條才爬出
藏身處，揹著水芋仔繼續向前。貼耳狗和阿金、阿錢兩姊妹一樣，在
小福村裡出了名會生。別人家一胎六個，他們一胎十個都不是問題，
柳條不由得佩服。
說到小孩，如果柳條沒記錯的話，三白兄弟今年繳完收穫之後，就要
到香海邊受訓了。如果他們運氣好的話，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士兵，
到海上對抗來自五濁惡勢的阿修羅。要是立下戰功，還能晉級成為希
祠，上到三十三天受天主攝用。對他們這些最低階的焰口來說，受天
主攝用不啻於脫胎換骨，成為尊貴俊美的天眾。
成為美麗的天眾，在天上飛翔，享受美食美酒，舉手投足即是香氛寶
雨……
柳條不敢再想下去，那是太遙遠的美夢，媽媽警告過她作太大的夢會
把自己累死。男孩子真好運，有這種機會到香海為自己爭取未來。柳
條就沒那個運氣，她只是個獨生女，注定要接下媽媽的土地，運氣好
再生六個孩子多領六十畝地。
美夢太遙遠了，她能當個像金翼這樣自由自在的畜生就好。這個大傢
伙受傷落難也不忘要人奉侍，真是天生尊貴的好命。想柳條溜出來服
侍牠，回家還要給人嚴刑拷打呢！
柳條爬上薔山，水芋仔在她身後啪啦啪啦響，拖出一條長長的水痕。
鑽過土牆，縮著腦袋和身體在樹蔭下躲太陽的大畜生，側臉看她和她
帶來的水芋仔。
「今天的花朵沒有昨天大。」金翼說。
「別嫌了，就算像水芋仔這麼能生，也要一兩天才生得出來吧。」柳
條把背上的水芋仔丟到金翼面前。巨鵬發出喀拉怪聲好像在抱怨，但
這並沒有阻止牠低下頭叼起水芋仔，用舌頭和喙把爽脆的莖葉壓得嘎
茲嘎茲響。
「好久沒這麼享受了。」吞下第一把水芋仔後，金翼滿意地發出格格
聲。「雖然和乳海甘露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和其他的塵世臭水比起來
，已經稱得上是美味了。」
「我說過你不要再挑了，而且現在該你講故事。」柳條提醒牠說：「
別忘記你自己說過的話。」
「當然、當然，你以為我是誰？靠詐欺過日的迦德盧嗎？」
柳條不認識什麼茄子爐還是家的鹿，有機會該問個清楚，不過眼前她
手腳得快。她爬上金翼的翅膀，用水芋仔的葉子細心擦掉從傷口裡浮
出的膿和血水。她弄得一身髒，不過看金翼滿意地呼出長長的氣，滿
意地折起翅膀她也就不計較了。反正回家的路上只要跳進二點水裡好
好洗過，誰也不會發現她身上的髒污。
完成例行工作後，她坐下來讓小短腿休息，也拿一朵花啃了起來。金
翼清清喉嚨，總算要實踐諾言了。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在遙遠的北方，有座名喚瑯邪的仙境，瑯邪的
高山上有個男孩。」
「這你昨天說過了。」柳條皺起眉頭。
「我知道我昨天說過了，但我昨天沒告訴你那個男孩的名字。」開頭
被打斷金翼有些不高興。「反正重點是有個男孩住在高高的瑯邪山上
，他的名字叫——未濟。」
「你說未記？」柳條大聲喊道：「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居然說你未記？」
「他的名字是未濟！」第二次被打斷，金翼氣得吼道：「濟是救濟的
濟，不是記憶的記，你到底想不想聽故事呀？」
「想。」柳條堅決地說。
「那就閉嘴聽好。」金翼正色說：「總而言之，有個叫未濟的男孩住
在瑯邪山上。」
柳條張開嘴巴，金翼狠狠一眼瞪過去，小薜荔多聳聳肩繼續啃水芋仔
花。
「未濟是個很勤奮的男孩。」金翼繼續說：「他從小就被山上的仙人
收養，努力修練仙術祈求能早日脫離凡胎，得證大道羽化成仙。和那
些收養他的仙人一樣，成仙你就能長生不老，騰雲駕霧、呼風喚雨，
生命裡什麼好處全歸你所有。
「未濟想成仙，想到不能再想。
「不過他想成仙的理由和其他一起修練的男孩不一樣，他想成仙的原
因不是因為這些享受。事實上，他是一個怪小孩，說起享樂他更熱衷
於修練的勞苦。別質疑他，這世上多得是稀奇古怪，各種光怪陸離的
人事物。」
柳條搓搓鼻子，她自己也是個怪小孩，了解這個未濟說不定有他的堅
持。金翼又吞了一串水芋仔，然後往下說。
「未濟努力修練最大的原因是他的師兄仰澤。仰澤是瑯邪山上的明星
，是所有弟子景仰的對象。他以凡胎肉體進入瑯邪山修練，卻在短短
十年內達成凡人的極限，不只是同輩的弟子景仰他，連仙人師尊們都
誇獎他，看好他會成為照亮世界的明燈。
「未濟想要成為他，想和他一樣受人景仰。這個笨拙的男孩用盡一切
努力，想讓自己在別人眼中舉足輕重。他想著這樣一來他就不再只是
一個沒人在意的小門徒，所有人都會看見他，不管仙人還是凡人都會
對他另眼相看。他不願自己和那些短暫的朝露一樣，來匆匆，又匆匆
消失在這個世上。
「所以未濟用盡力氣，只希望自己能像仰澤一樣，成為另一顆嶄新的
明星。」
金翼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未濟的故事似乎令他感慨萬千。雖
然柳條聽不出這個故事和金翼到底有什麼關係，不過巨鵬的感傷令她
渾身雞皮疙瘩。比起抱怨天氣、抱怨飲食、抱怨小樹扎人的憋扭口氣
，金翼這口氣深且長，好像連遠山都傳來回音。
「你認識這個未濟？」柳條趁這個空檔問道。
「什麼？喔，沒錯，我認識這個未濟，不過那是後來的事。」金翼啄
啄羽毛，把看來已經完美無瑕的翅膀理得更順。
「你怎麼會認識他？」柳條問：「你也想修練成仙嗎？」
「你才需要修練成仙。」金翼嗤之以鼻。柳條總算看出牠的鼻孔就在
鳥喙上方，哪裡的小孔在牠噴氣時，周圍會有細毛隨之擺動。
「你這麼看不起修仙？」柳條說：「長生不老不好嗎？」
「你當我是什麼？壽命短暫的可悲人類嗎？我告訴你，我不用修練也
能長生不老。別小看我，我已經超過五百歲了。」
柳條抬頭看牠傲慢的樣子，說實話，要小看牠還真是難上加難。
「我絕對不會小看你。」她說：「把故事再說下去吧！」
「你就知道這個而已。」金翼搖搖頭。「沒看過你這麼窮追不捨的薜
荔多。」
「你就當我和未濟一樣都是怪小孩。」
「知道自己是怪小孩就好。總之，剛剛說到這個未濟是個潛心修練的
男孩，他每天不斷精進自己，不管是練劍還是挑水，沒有一刻鬆懈。
但是他的資質奇差無比，沒有一個師尊看好他，大家都覺得他遇上跨
不過的挑戰，放棄修行只是遲早的事。
「但神奇的是未濟沒有放棄。就算滿身傷痕、滿腹委屈，吃不飽也睡
不好，未濟還是沒有放棄。他相信付出有一天會得到回報，有一天上
天會看見他的努力，給他獎賞。」
金翼停下來看著柳條，柳條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巨鵬等著她回應。
「所以，上天有聽到他的願望嗎？」她問。
「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柳條覺得自己被耍了。
「不過仰澤聽到了。」
柳條睜大眼睛，金翼似乎很滿意她的表現。
「沒錯，仰澤聽見了。
「換個角度來說，你也能說是上天終於察覺未濟的努力，為了獎勵他
，所以讓仰澤聽見未濟的願望。在一個春天的清晨，兩位師兄弟終於
再次認識對方，敞開心房交流修仙之路的心得。雖然表現天差地遠，
但是兩人卻像親兄弟一樣——甚至比親兄弟還親——談天說地暢所欲
言。他們說了很多話，其中最重要的不外乎發誓要一起成仙，一起到
海上對抗五濁惡世的妖魔。
「人們說總要發生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奇蹟才值得珍視，仰澤和未
濟的情分便是如此。」
「你講得好玄喔。」柳條皺起眉頭。「我聽過你這種口氣，三白和五
加要亂搞的時候就會這樣說話。」
心中起疑，金翼神秘的微笑更是坐實了柳條的懷疑。
「仰澤和未濟會出什麼事？」她追問道：「一定沒有兩個好兄弟一起
得道成仙這麼簡單對不對？」
「你都猜到了不是嗎？」金翼說：「剛剛我說的那一段奇蹟般的故事
，是未濟說的版本。」
「什麼叫版本？」
金翼眨眨眼。「就是——怎麼說才好——就是，其中一種說法。對，
那個奇蹟般的兄弟情誼是未濟的說法，但是事實根本不是如此。」
「不是如此？」柳條用腳搔搔頭。「為什麼不是如此？」
「仰澤接近未濟有別的目的。」
「什麼目的？」
「關於這個嘛……」
金翼斜眼向上望，柳條跟著抬頭望去，那討厭的太陽雖然還未黯淡，
但日光卻已漸漸偏斜。
「還有時間。」柳條皺著眉頭說：「你再多說一點。」
「我可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你可能比較矮沒發現，不過今天早上有
不少討厭的蒼蠅在天上四處飛。我還沒恢復到能對付牠們的程度，萬
事還是小心一點。」金翼說。
「真討厭。」
「明天再來吧！我又飛不動，哪裡都去不了。」
「我可以幫你拿一點媽媽的草藥膏。」柳條提議道：「媽媽的草藥膏
很厲害，我們不管發燒還是刀傷、骨折，擦一擦就通通好了。」
「聽起來不是很牢靠。」
「你傷口這麼大，我明天幫你拿一大桶上來。」柳條笑著說，金翼看
著她半晌，點點頭同意了。柳條從地上跳起來，抖抖手腳把腰兜和頭
髮裡的草屑抖掉，準備回地洞裡的家。
不過在那之前有些事要先問清楚。
「你剛剛說仰澤和未濟要一起對抗五濁惡世？」柳條問：「他們也和
我們一樣，所有的男孩子都得去受訓成為士兵嗎？」
「不是，只有少數的人類會去受訓，成為對抗五濁惡世的生力軍。」
金翼說。
「監齋說那叫五濁惡勢。」柳條又問：「有什麼差別嗎？」
「同為煩惱苦痛，當然沒有多少差別。如果你喜歡這種說法，我也能
說五濁惡勢。」
又來了，讓人心煩的口氣，愛賣關子的大壞鳥。沒關係，至少仰澤和
未濟聽起來都是英雄，他們修練仙術不只是為了自己好，還是為了對
抗惡勢力。監齋說過這樣的男孩子才有夠格成為希祠，受舟天聖主攝
用。
告別金翼，柳條鑽過土牆的隙縫下山，趁著太陽還掛在天上快快洗澡
趕回家。說來金翼的警告不知道是預知還湊巧，柳條才剛走離二點水
沒多遠，就和一對針口擦身而過。
雖然還不到宵禁時間，但其實柳條很怕針口。她沒對其他人說過，但
是她相信怕的人不只是她。每當針口只穿著兜檔、舉著大旗出巡時，
小福村哪個薜荔多敢擋在路上？針口的四肢比任何種田的焰口都粗壯
，小腹也不像柳條一樣圓滾滾，可以抱著滾下山。要不是媽媽打過包
票，柳條才不相信他們也是薜荔多。
針口的聲音就像他們的階級，和針一樣刺耳嚇人，萬幸的是他們不常
開口說話。看他們大隊人馬迎面而來，柳條趕緊躲進路旁的玉米田，
等他們走遠才回到路上。
看著他們粗壯的背影，真不知道他們把龍王服侍得怎樣了？想想他們
也是幸運的一群，有一整隊人馬能幫忙照顧一條龍，哪像她得一個人
照顧一隻巨鵬。柳條爬出玉米田，繼續往家的方向去。
為了躲針口巡邏又不少時間被她耗掉了，等一下太陽下山針口回頭巡
夜的話，同一條路上的柳條不就被逮個正著嗎？她加快腳步，急著要
趕回家。
正是要趕時間，時間才喜歡耽擱你的腳程。柳條走沒幾步，迎面又是
另外一支隊伍。好在這一次不用躲，只是三白和他的兄弟們在路上亂
滾，拿鳳凰木的豆莢追著對方打。
「步上修羅道，妖魔受死吧！」
「大膽！看我降魔劍！」
四兄弟打得不亦樂乎，胡亂揮舞的豆莢打在他們身上，立刻斷成兩截
向外彈飛。他們樂得哈哈大笑，一邊從草叢和腰兜裡摸出更多豆莢，
沒武器的人就從地上抓乾掉的豆子亂丟。
「柳條！」
「嘿！柳條，快過來！我們兩個一起對付七層——不要讓他跑了！」
看得出來為了這一天的遊戲，四兄弟花了多少心思蒐集鳳凰木的豆莢
。柳條只猶豫了瞬間，就跳下場加入他們的遊戲。沒多久土松姊弟們
也來了，貼耳狗的小小薜荔多們路過時，看這群調皮鬼看得出神了。
滿山遍野的小薜荔多鬧得小福村熱鬧滾滾，直到各家母親拿著藤條出
來趕羊回家。
柳條和同伴們一邊逃一邊大笑。農地裡的事務差不多完結了，在收成
之前無甚大事要忙，小薜荔多可要抓緊這一點點的時間，享受在野地
裡亂跑亂跳的生活。特別是那些男孩，他們很快就要離開小福村，到
遙遠的香海去當兵了。
再次被媽媽揪著耳朵拖回家的柳條一邊喊痛，一邊想起剛才忘了問金
翼最後一個問題。牠說仰澤和未濟再次認識。為什麼？他們先前還有
認識第一次嗎？柳條跟著阿嬤念書的時候，腦子裡想的全是這個問題
，連白楊嬤把同一個章節讀了兩次都沒發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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