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醫院裡,她們仍少有交集,彼此間也沒有任何多餘的互動。
兩個人的休假如果剛好排在一起,她會跟祺一起回家,做愛。
隔天或許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做些約會會做的事,然後吃晚餐,說再
見;也或許就窩在她家,看自己的書,各忙各的報告,有問題一起討論,彼此都
清楚那條界線,誰也不會多問對方什麼,誰也沒有想越界的念頭。就算有疑問,
也總是放在心裡,彼此都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什麼。
說真的,她喜歡這樣,不談感情,但某種程度上是親密的相處。
一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們對彼此才「意外的」有了「比較多」的認識。
是有天她難得可以在十點前離開醫院,回家洗澡睡覺隔天一早再回來的晚上。
車開出車庫時,她瞥見前方有一對正在拉扯的男女,男生有點眼熟,但女生
,是祺,她不會認錯。
她緩緩開車靠近,在停下來之前,她看到對方的手舉起,然後在祺的臉上落
下,伴隨著響亮的聲音。那個男人甩了祺一巴掌。
然後在祺還沒反應過來時,對方一把拉起她,往停在前面的車子走去。
她下車,用力的甩上車門,關門聲讓前方兩人同時回頭。
「放開她,不然叫警察了。」她盯著那個男人,不,是男孩,冷冷的說。
「這不是大家口中的冰山學姐嗎?」對方說,「怎麼?妳搭上了她,這有意
思了,原來妳男女通吃。」他看著還被他抓著的祺,輕挑的說。
「嘿,學弟,我忘了告訴你,從我下車開始,我就用手機開始錄音了,而在
我下車以前,我也錄影了。如果今天的事傳出去,我肯定會讓你被退學……想想
看,R3和intern,誰的話會被相信?」她從口袋拿出手機,在對方面前晃了晃。
「可惡……」他不情願的放開祺。
「先上車。」她對祺說,然後,在還沒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上前去,重
重的揍了對方一拳。
「控制你的嘴和行為,最好不要讓我在醫院看到你。」她瞪著被揍倒在地上
的狼狽男人,咬著牙說。
然後轉身回到車上,開車離開。
兩個人都沈默。
「妳,不問我什麼嗎?」先打破沈默的,是祺。
「我該問妳什麼?」她左手撐著頭,全身還微微發抖,她的怒氣還沒退去。
「我……妳在生氣,對吧?」祺注意到她握著方向盤的手。
「嗯,我痛恨男人對女人動手。」她說,沒有溫度。
「那,是我自找的,呵呵。」祺幽幽的說,望著窗外,眼淚落了下來。
她沒有表示什麼,只是默默的把祺載回家,洗了澡,沒有做愛,兩個人一起
上床睡覺。
晚上她翻身,卻被一陣光照醒。
她揉著眼睛坐起來,她一向會在睡覺前把窗簾拉上,以免月光太亮或者被隔
壁店家的招牌燈打擾。
看到坐在陽台抽煙的人影,她才想起回家前發生的事。
該問嗎?問了,是不是就打破了當初兩人說好的關係?她從屋內看著祺的背影。
燈光反射出了祺臉上的濕,她知道祺哭了。
嘆了口氣,看到哭的人,是應該要安慰的吧,畢竟我是精神科醫師。她這麼
跟自己說,下了床,走到陽台坐下。
原本沒有桌椅的陽台,在她們的關係開始後,多了兩張椅子和一張小桌子,
為的是她們有時會一起在陽台看書。
「要說嗎?發生了什麼事。」她在祺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祺望著她,輕輕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的,然後是更多的眼淚。
她讓祺靠著自己的肩膀,無聲的哭泣。
良久,「抱我,吻我,跟我做愛。」祺說,然後吻上她的唇。
拒絕的想法在她腦中出現了一秒鐘,之後她便放棄了,也許是習慣了祺的吻
、祺的觸碰、祺的感覺,她的慾望總可以輕易的被祺挑起,然後順著祺想要的回
應,再然後,不甘示弱的搶回「主導權」,讓祺同樣無法拒絕她。
結束之後,她趴在祺身上,輕輕吻著她的背,手指玩弄著祺的長髮。
「如果妳想說就說,我會靜靜的聽,不想說就睡吧。我天亮還得去醫院。」
她在祺耳邊輕聲的說。
「今天晚上,可不可以抱我?」祺看著她的眼裡,有著她從未見過的脆弱和
哀求。
她點頭,平常如同孔雀般驕傲的祺,此刻卻如同受了傷的貓,窩在她懷裡,
啜泣著。
她有些手足無措,安慰人一向是她的罩門。
面對朋友、情人,甚至是個案的眼淚,她總是選擇沈默,靜靜遞上衛生紙,
那是她能想到在那個情況下最「得體」的表現。
「妳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什麼我會跟妳差不多大嗎?」祺帶著濃濃的鼻音問。
「有,但這不是我需要知道的。」的確,她們的關係,誰也不需要知道對方
是什麼來頭,有什麼過去。
「那我可以說嗎?」祺抬起頭問。
她點頭。
「妳知道,對某些人來說,『唸書』是上天的恩寵,不是理所當然,而我,
就是那些人裡面的一個。」祺說。她靜靜的聽。
「我的父母親,從我出生時,就是某有錢人家的佣人,爸爸是大老闆的司機
,媽媽是管家,我是他們唯一的小孩。一直到媽媽生病前,一切都很好,就像是
童話故事裡才會存在的幸福家庭。」在她懷裡的祺,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飄到
了好遠的地方。
「我高中畢業前夕,媽媽被檢查出胃癌末期,跟爸爸商量之後,我決定暫停
學業照顧媽媽,讓爸爸可以專心工作,就這樣,我沒有考大學,在畢業典禮之後
,我開始了以醫院為家的生活。十年前的醫療沒這麼進步,癌症還是很昂貴的疾
病,沒多久,媽媽的病讓我們家的經濟陷入困境……這時候,那個人出現了,那
個爸爸稱呼他『老爺』的人,他說他願意出錢幫媽媽治病,只要我讓他『養』就
好。」祺的眼裡,出現了絕望。
「十八歲,還算是個小孩吧,但也已經大到能夠理解所謂『讓他養』是什麼
意思,看著媽媽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知道這樣做能減輕爸爸的負擔,我答應了
。就這樣,我開始用身體賺讓媽媽安心治病的錢……但拖了將近一年,媽媽還是
走了,而爸爸,不知道是因為受到媽媽離開的打擊太大,還是身體一直不好沒跟
我說,媽媽離開之後沒多久,他也病倒了,而我,同樣為了能夠治療他的病,繼
續用我的身體,賺錢。不過他也走了,終究。」說到這裡,祺笑了一下,她無法
辨別那個笑,是諷刺、解脫、無奈,還是什麼……
「而那個人問我要不要繼續這樣『賺錢』時,我答應了,只說,有天當我不
想做的時候,請他放我走,他說好。那時候我決定,等我賺到夠我唸醫學院七年
加上生活的錢時,我就要quit,然後什麼都不管的唸書。我用了將近三年的時間
,存到了這些錢,考上了醫學院,一直到現在……那個人也按照約定,在我說要
終止那樣『包養』的關係時,放我離開,也許用身體賺錢真的是很下賤的事,但
這就是我選擇的方法,我覺得對我最有利、快速的方法……也許我失去了身體的
貞潔和被人好好疼愛的資格,但這就是我的選擇……」又是那個她讀不懂的笑容。
妳為什麼笑?那笑容,究竟代表什麼?妳心裡的吶喊,到底是什麼?她皺著
眉頭,但祺沒有發現。
「晚上妳看到的那個男生,是我的同學,也是那個人的兒子,很理所當然的
說既然他爸睡過我,他沒有理由不能睡,反正說不定我早就被一堆人睡過了,何
必裝清高不讓人接近……至於他怎麼知道這件事,也許是他喝醉酒說出來的吧,
人啊,一喝醉就變了樣,什麼野獸行為都做得出來……反正,there's no secret
in the house,自己種的因,就要自己承擔結果,不是嗎?所以我說是我自找的
。」說到這裡,祺終於抬頭看著她,彷彿想從她眼裡讀到什麼情緒。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的吻了她的額頭。同時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痛苦
,都被祺用輕描淡寫的敘述帶過了。
「第一次跟他上床之後,我就很清楚,我痛恨被男人碰,也許那只能算洩慾
、交配……其實在妳之前,我找過幾個女生,很單純的一夜情,在那一個又一個
的晚上,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身體,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親吻……那些不知名的溫柔
,對我而言,都是能讓我暫時忘掉自己如此骯髒污穢的麻醉劑……在被現實的一
切壓到喘不過氣時,短暫的迷幻天堂……不是沒想過結束生命,但我知道這樣爸
媽會很難過,所以我必須活著,活得讓那些曾經看不起爸媽、看不起我的人刮目
相看,就算是行屍走肉,也得活著。努力讀書,是我所能想到,把現實拋在腦後
的唯一方法……至於其他的,好像都不重要了。」祺的眼神黯淡了一會兒,但隨
後卻閃爍著一種,她想逃避的光亮。
「一直到我第一眼在醫院看到妳,我告訴自己,妳就是我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祺說,她瞭解了祺眼裡的光是什麼。
「哪種人?」她忍不住發問了。
「眼中只有自己目標,心無旁騖前進的人。」祺說。
她點頭,的確,她是這樣的人。
「妳難道不是嗎?要讓人刮目相看。」她問,祺的努力她看在眼裡。相較於
其他的實習生,祺可以說是她看過最認真的一個。
「不是,」祺搖搖頭,「我努力,只是因為越努力我可以逃得越遠……我的
目標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努力讓人看得起就好了。」
「那不就足夠成為妳的目標了?不然妳為什麼這麼努力?」她看著祺問。
祺被她這麼一問,愣住了。
「別想太多,如果覺得不努力就不知所措,那就繼續努力吧!自然,妳會找
到出口。」她說,順了順祺的頭髮,溫柔的。
「說真的,到現在很多時候,我依舊弄不清楚那天到底哪來的勇氣,就這樣
上了妳的車,吻了妳,然後發展到這樣的關係……妳對於我來說,一直是個觸碰
不到的存在,每次坐在妳的車上、躺在妳的床上、吻著妳的身體,對我來說,都
有一種被救贖,不真實的幸福……我很感謝妳說我們之間不要有任何情感的糾葛
,除了我不配之外,那樣的情感,會讓我恐懼害怕,失去所愛的人,我的經歷已
經夠了,只要不要再愛上誰,就不會再失去誰……我總在尋找一種不存在的關係
,兩個人可以一起生活,分享許多事,但就是不要有情感因子,那太沈重,擁有
或屬於,愛與被愛,那真的太沈重,我給不起也承受不起……然後我發現,隔絕
這些的方式,就是像妳一樣,讓自己在人前成為冰山,慢慢的,也就習慣一個人
了,不是嗎?」再一次,祺抬頭看著她,眼神已沒有之前的混亂、無助,回到了
平常兩人相處時,一貫的冷靜、理智。
「睡吧,今天破例讓妳抱著睡。」像是看透祺努力偽裝的眼神,她抱緊窩在
懷裡的人,吻著她的髮,輕撫她的背,今夜,她不要祺堅強。
祺剛築好脆弱的牆,在她的溫柔中再次瓦解,自從雙親過世後,第一次,她
在人前痛哭失聲,直到睡著。
我的目標啊……到底是什麼呢?看著懷裡熟睡的祺,她在心裡問自己。
她給人的感覺就如同祺說的,她也不曾為了哪個人事物佇足停下,但,為什
麼?到底是什麼鞭策著她這樣不停歇的前進?記憶在某個時間點後,模糊一片,
她想不起來,也不想再想。
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沒多久,她也睡著了。
早晨,她醒來時,祺熟睡的臉上,還有兩行淚水走過的痕跡,她努力撐起只
休息了兩個多小時依舊疲倦的身體,這是又是學生和……醫生的差別了,她還是
得回醫院,祺可以請假。
她決定不叫醒祺,留了張字條。
「我幫妳請假了,誰叫妳這個月歸我管,睡醒自己開冰箱找東西吃,離開用
鑰匙鎖門,我還有備用鑰匙,剩下的,等我48小時放假之後再說。不要在醫院還
我鑰匙,妳先留著,我相信妳。」
她把鑰匙放在桌上,她飛快的沖了澡出門,回到她的戰場─醫院。
下午她就在醫院看到祺了。沒有太多訝異,也沒有什麼互動,就像一切都沒
發生似的。
至於那個欠揍的男生,大老遠看到她就腳底抹油,晨會上更是完全不敢抬頭
看她。
她們兩個再碰到面,真的是四十八小時之後了。
中間她只飛快的回家洗澡換衣服,發現祺替她補滿了冰箱,她皺眉,不知道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要從醫院離開前,才拿出手機就看見祺發給她的訊息:「我先離開了,我會
在妳家等妳,我怕有人會特別注意妳。」四個小時前發的。
她嘆口氣,每次放假前,似乎忙到半夜都是慣例。
打開門,祺蜷在被子裡睡了,電腦還放在枕頭邊沒關。
看到這樣的景象,她感覺身體放鬆了,那是一種「有人等妳回家」的幸福。
可是對她們的關係來說,這樣的幸福是不應該存在的。
她放好東西,決定先進浴室洗澡。
「妳回來了。」也許是被水聲吵醒,祺開門進來。
「嗯,好累。」她沖著熱水說。
「對不起,妳辛苦了。」她可以看到玻璃另一邊,祺充滿抱歉的表情。
「沒關係,也謝謝妳的細心。」她指的是祺的簡訊。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體力到了極限,出了浴室,把身體擦乾就往床上倒去。
「妳不吹頭髮?」祺看著她問。
「太累了。」她說完,幾乎是立刻的,她睡著了。
祺心疼的從浴室拿出吹風機,坐在床上替她把頭髮吹乾,之後從她身後摟著
她的腰,一起睡了。
「如果是妳,有可能讓不存在的存在嗎?」在她身後,祺自言自語的說。
很難得的,祺比她早起。以往放假,她總在中午之前就會醒來,但這次,她
卻紮紮實實的睡了十二個小時,到下午兩點才醒。
睜開眼,看到的是祺坐在她旁邊專注打報告的側臉。
「嘿!我睡多久了?」她從床上坐起。
「下午兩點,剛好十二個小時。」祺瞄了牆上的鐘說。
「喔,好久沒睡這麼久了。」她又倒回床上。
「還想再睡?」祺有些驚訝的看著她。
「妳說呢?」她翻身,露出光裸的背。
「不,妳想做別的事。」祺把電腦放到一邊,彎下腰親吻她的肩膀。
那是她們放假都會做的事。
這段時間以來,她們已經培養了熟悉的默契,對於對方的反應,都知道該做
什麼。
「我想我必須說,妳是讓我在床上感到最自在的人。」當祺趴在她身上喘息
時,她順著祺的髮說。
祺撐起上半身,又吻了她。
「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在祺的嘴唇離開她的時,她看著祺問。
「關於那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似乎不該講那麼多……」祺有點慌張,她
知道祺為什麼慌張。
祺不想結束這段無以名狀的關係,祺害怕她提出這個要求。
「噓。」她把手指放在祺的嘴唇上,讓祺躺回她身旁。
換她趴在祺的身上,「我懂妳說的那種『不存在』的關係,也許,那也是我
正在尋找的,只是單純的陪伴,沒有承諾,沒有束縛,甚至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感
情……我無法忍受沒有自由,我只能說,我不會在任何一段關係中提到感情,愛
、依賴,或者其他,就算有,我也不會說,因為對我來說,沒有說出來,就是不
存在。也許很鴕鳥,但這就是我的方式。妳想留下來,就留;哪天倦了,想走了
,就走。同樣的,我想留,我留;我想走,我走。我要的,就這麼簡單。我不否
認我享受妳的陪伴,享受與妳相處的時間。有,我很開心;沒有,我也不會強求
。就這樣,我不想被勉強,也不想勉強人。」
祺聽完點點頭,表示懂了。
「所以有天,妳不想要我來,妳會明白的跟我說嗎?」祺問。
「會,我會。也許很傷人,但我會。」她沒有一絲猶豫的回答。
「嗯,那我就放心了。」
從那之後,她們的關係從「fuck buddy」,轉變成了另一種……更不知道該
怎麼說的關係。